从见到宗启之初,他就觉得这个人跟他所认识的人都不一样。
他善良,愿意为一条与他毫无瓜葛的平民小巷扫清鬼障,避免他人遇上凶险之事;可他又极冷淡,这从他们在乌阆城的相处便能看出来,他仿佛是一个披着霜衣的局外人,鲜少有鲜活神采,与所有人和事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冷漠,却足够疏离。
所以辜怀微绝不相信宗启会有“怕生”这么一说。
“那可真没看出来呢。”他笑了笑。
宗启没再说话。
一个人的品性能从他的房间的看出。
这件卧房内无任何繁饰,桌和几案都是最原朴的榆木所制,边角雕着几朵简单的云纹。鸭卵青的帘帐平整地挽着,因采光好,阳光便从窗边顺利的穿来,内室便显得尤为明亮。环视四周,没有什么很扎眼的陈设,笔洗、砚台、茶具、花瓶等几乎都用的是色泽清雅的淡色,唯有案上一个的白地黑花梅瓶与屋内颜色不太一致。
辜怀微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他记得小时候家里似乎也有一对这样的瓶子,但他母亲不太喜欢,辜诚便着人收置起来,也不知放哪去了。
熏炉里燃着香篆,味很淡,尾韵却带着一股极细柔的清甜。辜怀微不懂制香的门道,只觉十分好闻。
大约是到了自己的卧房,宗启随意了些,撩袍坐下,“满意么?”
“啊?”辜怀微早把自己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胡乱接道:“满意、满意……”
宗启撩起眼皮,淡淡扫他一眼,便靠在椅上闭目养神。
辜怀微摸摸鼻子,“果然房如其人啊!”
他其实没有参观的意思,一心只想让宗启好好休息,可宗启似乎是顾及他在此,既不躺也不倚,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仿佛下一瞬还能吟诗作对提笔挥毫。
辜怀微却看得明白,这人的脸色很差,分明就是强撑。
“哎呀!”他佯装吃惊地一拍脑袋,“我怎么忘了竹青还有事找我呢!”
“瞧我这脑子……”他退到门边,若无其事地冲宗启挥了挥手,“那么宗大哥我就先走啦。”
不及宗启说话,他就闪到了门外。
但他也没走远,靠着廊柱发起呆: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如果宗启需要帮助,没人照应该怎么办?他要是再像刚才那样咳嗽起来,谁来给倒水?要说这人也够奇怪的,生着病还不让身边有人,万一出什么意外……算了算了,这些都是他师兄弟们该考虑的事,他一个外人就不多掺和了,明明自己还没个定数,还操心起别人来了……
他蹑手蹑脚地下了台阶,在脑中回忆着回去的方向。他记得过来的时候是跟在宗启后面,似乎是路过一片树林,还走了一条逶迤小径……他自认识路感不错,循着记忆走至小径中央,却被岔口弄晕了方向。
过来时候没见另外两条岔路啊……他有点晕乎了,望望四周,来时好像也没注意到这有这么多半腰高的紫花,还有那片树林,怎么突然之间变得那么密了……
辜怀微暗觉不妙。
来回折腾几遍,愣是没找到对的路。
他又回到逸兰堂,因为不敢打扰宗启,只好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等他休整好出房门。
可日影推移,原本被树荫盖着的石桌石凳逐渐失了荫蔽,他坐着的地方便大剌剌地晒在阳光下面。晚南虽在山上,但毕竟时值夏季,日光多少也是热的,晒久了便觉两颊发烫尤为不适。
他只好换坐在宗启门前的石阶上。
其实他也是今天才到晚南,一路车马奔程,还没有好好歇整一番,一冲动就跑了过来,连衣服都没来及换。
这里的确是够清净,连风过树叶的声音都听的一清二楚。他也确实是累了,原本只是靠着一旁的柱子漫无边际地七想八想,没想到最后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却也不是舒惬的,他看到了久久未见的父母。
父亲苍老了许多,鬓发和颌下胡须都掺进了风霜,母亲还是眉目嫣然的模样,只是眼神有些哀伤。他们站在灰蒙蒙的彼端,与他隔着一条流动的河,一齐望着他。
三人都默契地沉默着。辜怀微是想说话但发不出任何声音,辜诚夫妇却也不开口,仿佛这样隔着河水的凝视,就是与辜怀微最深切的对话了。
渐渐地,他们都看不见了。
眼前忽地换成一片花草摇曳的绿地,辜怀微躺在绿茵上,枕着手望着碧空如洗的旷朗蓝天,身旁似乎还有一个人,但看不清面容。
辜怀微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混乱的梦境让他一时间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他许久没有梦到过父母了,这样突如其来的相见让他心中的悲涩久久不能平息,甚至连眼睛都开始变得热烫。他想念他们。
然而后来的梦他也迷茫起来,越是看不清身边的人,越要努力看清,结果却是愈来愈模糊的人影。
他挣扎着从梦里醒来,不慎撞到了柱子,疼得两眼冒起金星。
身旁斜过一道影子,辜怀微转过身,恰好对上宗启垂下的视线。
他眼底还有泪湿的痕迹,带了一点平时不常见的懵懂。而宗启就立在门前,与他相隔不过几尺,嘴唇微抿,眼神有些复杂。
对视半天,辜怀微才想起来说话:“宗大哥,你休息好了?”丝毫没意识到先前来卧房的意图已经暴..露,还傻乎乎地解释:“我想回去来着,但是……”
“找不到路”四个字太过丢人,他实在不好意思说,只好尴尬地笑笑,“我可能是迷方向了……”
宗启走下台阶,“走吧,我带你回去。”
辜怀微愣愣地盯着他的背影。
“不走么。”宗启顿步,侧首看向他,“已经未时一刻了。”
“喔!”辜怀微跟上,跟他套近乎,“哥你休息好了吗?”
听到这声“哥”,宗启有些恍惚。
他想起那个幼时总爱跟在自己后面的孩子,白面团似的小脸,黑莹莹的眼睛,嘴角一颗梨涡,总盛着天真的笑。
他走得摇摇晃晃的,却蹬着小短腿跑到他的前面,一把抓住他的衣角,递给他一颗糖,小指头胖乎乎的咬在嘴边,长长的涎水滴到围嘴上,弄得一片亮晶晶,“哥,糖……糖,吃。”
他是怎么做的?剥了糖纸,放进自己嘴里,引得那小娃娃两眼一红,包着两汪热泪,委委屈屈地去找娘亲告状。
辜怀微没听见回答,一扭头,发现宗启正在走神,笑笑便不再说话了。
竹青半天没看见辜怀微,怕他人生地不熟迷方向,就派了人去找,自己也出去寻,可半晌也没等来消息,急得出了一脑门子汗,想喝水,茶水又热,喝不进去,愈发急了。
松月轩平日人少清净,这会却显得有些空落。竹青整个人乱得很,一边担忧宗启的伤,一边担心辜怀微的迷路,之前让厨房准备的一桌好饭好菜还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羹汤已然没了热气。
听见脚步声,她急忙跑出去,刚好遇上并肩走来的宗启和辜怀微。
“好你个辜怀微,跑哪去了!”竹青竖眉嗔怪道,“可吓死我了!还以为你丢了!”
辜怀微合掌表示抱歉,“对不住对不住!我去找宗大哥了,让你担心了!”
竹青哼了一声,下巴扬得老高,“我才不担心!”
她看了看宗启的脸色,尽量笑得自然,“师兄,一起来吃饭吧!”怕他不答应,还拉着他的袖子撒起娇,“大师兄有事过不来,我们三个一起吃嘛……”
“好。”宗启抬手,拂开落在她头顶的一片花瓣。
竹青一惊,以前的师兄,可从来不会这么温柔好说话的。
她心里酸涩起来,面上却欢天喜地的,拥着宗启和辜怀微往房里走,“我特意让小厨房的婶娘给做了好多好吃的,鸡鸭鱼肉全都有……”
辜怀微想,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他们师兄妹三人必定是和睦自在地生活在这片天地,生老病死或许只是旁人口中的一个普通的词语而已。
吃饱喝足,人就开始犯懒。竹青和宗启还在说派中的事情,辜怀微心不在焉地听了两耳朵,似乎掌门这几日就要回来。他摸摸肚子,打了个哈欠。
竹青眼尖,问:“怀微,困了?房间已经给你收拾好了,要不要去看看?”她冲辜怀微挤挤眼睛,“床铺得可软了,睡着一定很舒服。”
她话里又是“困”又是“睡”的,辜怀微没忍住,掩唇又打了个哈欠,“我其实不是很困……”
“还跟谁客气呢,”竹青指着左手边的墙,“就跟这儿隔了两间房,去休息休息呗。赶了这么几天路,说不累我可不信啊。”
她带辜怀微来到收拾好的居室,“看,是不是很亮堂!”
辜怀微眼前一亮,这间房虽然比不上宗启的卧房宽敞,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读书休息的地方一个也没落下,窗边还放了两盆玲珑可爱的团茸绣球。
辜怀微突然想到一件事,“叶掌门他……愿意我留在此处吗?”
“早就和师父传过信啦,他再三交代让好好待你。”竹青拍拍他的肩膀,“你就放心住下吧!”
辜怀微点想哭,“好。”
“那你休息,我和师兄就不打扰啦。”竹青笑眯眯地给他关上房门。
踱回中堂,宗启好整以暇地看向竹青:“想知道什么事,问吧。”
竹青打着哈哈道:“我什么事儿不知道?还不就是太久没见你,想多看看你呗……”
宗启盯着她。
竹青勉强笑道:“干嘛一直这么看我,人家都不好意思了。”
她强撑着笑意与宗启对视,终于败下阵来,眼圈开始慢慢变红,问着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师兄,明年我过十九岁生辰,你打算送我什么啊。”
“说这个过早了吧。”宗启道,“一直十八岁不好么?”
“我想年年都能收到你给的礼物。”竹青小声说。
聪明如宗启,岂会不知竹青的言外之意。
他问:“你听说什么了?”
竹青揩了揩眼角,囔着鼻音道:“你们什么都瞒着我,可我什么都知道!怀微身上那颗珠子,是不是就是蕴灵珠?你不愿意治病,到底是怕连累到他,还是根本就不想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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