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当空的时候，她就敛气藏息，躲在阴黑的角落，安静地等待夜色降临。跟她同在这个宅院的还有另外几个同伴，他们看见光就如同鼠见了猫，焦灼难耐，甚至还会在地窖乱窜，惊跑觅食的野猫。
这些浮躁的年轻人佩服她的安详，也比葫芦画瓢地跟在她身后静坐。
她只是笑笑，等待天黑是何其自然的事情，正如等待其他东西一样自然。
等待什么呢？她说不上来。
只是一想到这个问题，胸口就闷得难受。
庭院里的花木都枯萎了，便显得夜晚十分寂静。这不是她喜欢的地方，但她也不愿意栖身在他处。好像冥冥之中和这里有一种极深的牵绊似的，她觉得一旦离开，就再也找不到回到这里的路。
她每晚都很忙碌。先是要收拾堂屋，然后把东西两间小屋的床褥拿出来拍晒，最后再清扫庭院。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在晚上晒被子，也不知道这宅里住的是谁，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日复一日地做这些事，像一种改变不了的习惯。
那些年轻人最喜爱在黑夜里游骋，常把她留在这里“看家”。
被褥里套的是新棉，很重，她腿脚不好，只好找来墙边的一个大筐，把被褥都扔进去，往院里勾晾衣绳的地方拖。竹筐盛了重物会在地上划出刺刺拉拉的声响，
她很担心被人听到，因为他们看不到她，也听不到她的话语。
有一晚这里忽然闯入两个陌生人。她在东屋的窗后看到了他们树后的身影，她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就照往常一样行事。
她拄拐已有很多年月，可那个看起来有些面熟的少年却好像很害怕听到木拐落地的声音似的，惊慌地缩在树后，她想跟他说不要怕。可另外一个瘦高的年轻人始终冷脸盯着她。那眼神里的锋利，让她想到十月深秋冷瑟的夜风。
她叹口气，把竹筐拖到了廊下，躲进了堂屋。
很快她就嗅到一股极为陌生的血腥味，借着闪起的亮光，她看到了那个奇形怪状的丑东西。
一种说不上来的惊慌笼上她的心头。
好在那两个人出手，很快地将丑东西打跑了。可是面熟的少年人晕倒了，另外那个青年看着也不大精神。
她想帮忙却又不敢上前，踯躅再三，躲进了地窖的黑暗里。
第二日就更奇怪了。
那一帮陌生男人闯进了庭院，惊醒了几个在地窖里睡觉的年轻孩子。为了防止别人误入他们的地方，他们在门后贴上了珍藏很久的闭门咒。
小八耳朵很灵，听见宅门被推开的声音，他哭丧着脸说：“那是我冒着生命危险从光头和尚身上偷来的咒！他们给我弄坏了！”
他们见不得天光，只能竖着耳朵听四周的动静。好在那些人只闹了很短的功夫。他们走后不久，昨晚那两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也离开了。
天黑了，小八他们飘出去玩耍，她想到那个面熟的孩子，难得的犯起懒，坐在厅堂的椅上发呆。
有人推门而进，交谈声传入了她的耳里，那道年轻的男声听起来是如此熟悉，她忍不住出屋探看。
真是奇怪，她分明已经记不起自己是谁了，可在看到那个年轻人的一瞬，记忆却仿佛开闸洪水一般涌泻而下，然而只愣怔了片刻，这些记忆又如黄河之水奔腾而去，抓不住一点踪迹。
年轻人在树下烧纸，嘴里还说着什么，她站在堂屋前，远远的看着他，心里莫名有些伤悲。卂渎妏敩
年纪小的阿万飘了回来，歪着脑袋看了一眼树下的年轻人，觉得好没意思，又飘走了。
年轻人烧着纸，眼睛却一直往她这边看，不多时竟像癔症似的开始冲她磕头。
她受不住这么重的礼，逃进了屋，手杖在慌乱之中掉落。
庭内又有两个声音响起，她已没了心思听，满脑都是那个年轻人的面容。
他是谁？
自己又是谁？
黑暗是她和同伴的保护色，可今晚的黑暗却太过奇异，风别样的温和，如幼儿娇嫩的脸颊，它笑着，跳着，引着她往庭院里走。
原来是昨夜出现的那两个人。
那个面熟的少年人眼睛很亮，仿佛能看到她似的，嘴巴微微张着，看起来很吃惊。他身后的青年则轻轻地向她点了点头。
她一步一步地走向他们，也走向那个跪着的年轻人，不知何时眼泪已洒了一脸。
她的过往明明都已逝去，可越往前走，心口的酸楚就越清晰。
“奶奶……”跪在地上的年轻人看起来不太清醒，只反反复复地说着这两个字。
她听到年轻人这么喊了一声，脚步一滞，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一旁的高个青年率先开了口，问：“您是谁？”
她苦苦思索，却不得答案：“我不知道。”
面熟的少年指着跪着的年轻人，问：“您认得他吗？”
她张张嘴，“……不认识。”
“那您是因何而哭呢？”少年又问。
她摇摇头，心下疑惑，她哭了吗？她还会哭吗？
“您想和他说话吗？”少年人又问。
她沉默了。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纠结不已，也不知为何又开始不停流泪。
她想自己应该是不愿意见这个年轻人的，否则心怎么会这么痛呢？
她说：“不想。”
少年笑了一下，“好。”
这时候，小八和几个同伴都从南墙穿来，年轻人好奇心强，叽叽咕咕地盯着三个陌生人，讨论得很热烈。
高个青年道：“我送你们入轮回，可愿意么？”
他们茫然地对视，似乎对“轮回”并不理解，但听到这个词，却如漂泊羁人踏上归程那样如释重负。
他们纷纷点头。
青年大概是个修道的，催动手心的宝珠法器，双臂一展，就辟出一圈一人高的银白光门。
门里像铺着柔软的甜云，要用煦光填满他们的全部念想。
小八第一个跳进去，然后是阿万、小福……
她是最后一个。
云丝藤蔓似的牵住她的心，她一脚踏进门里，似是不舍地回头，一眼看到那个跪着的年轻人。
年轻人无所动作，眼中没有一丝哀切，只是依旧喃喃地冲着前方喊着“奶奶”。
奶奶。
这个称呼怎么有些耳熟呢？
最后，她还是什么也没领悟到，眼底的泪却在颊上划过一道热痕。
她深深看了一眼少年和青年，消失在了光门之内。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吾珠更新，第 13 章 游魂（二更）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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