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经历了辜郑一帮人的洗劫,整个院落都充斥着一种满目疮痍的脆弱。
青石甬路上不知被人用什么利器划过,留下许多杂乱的白痕和污屑,南面一片粉茸茸的绣球也被人踩得七零八落,纤细的花茎被脚印无情踏过,碾出一摊刺目的绿汁,娇嫩的花瓣落了一地,沾在汁液上,随风忽摇忽颤,似一副副无声哭诉的小小身躯。
最可爱玲珑的绣球都惨遭倾轧,更不必说其他一些繁花,一向娇旺的黄月季被掐断花萼,随意抛在一旁,瓣片萎缩,一串红断枝残叶,连盆带花被踢到树下,紫石竹、兰花、秋海棠、水仙……盛开的逃不过,抽条含苞的也没躲开,偌大一个花香四溢满庭芳的小院,却沦为一座冷寂凄楚的摧花场。
万幸的是庭中的盆景没受多大伤害,大概这在那帮人眼里只是一片寻常的绿叶,毁了也得不到多少痛快。
辜怀微满腔怒火,指甲深深陷在皮肉里。
见此衰景,宗启也有些吃惊。不远处倾倒了一方兰花,花盆尚好,他俯身捡起,拂掉叶尖浮土,递给辜怀微,“这花无大碍。”
辜怀微接过兰花,十分爱惜地捧到怀里,“这些都是我义父生前养的……”
宗启问:“进来是为何事?先办妥。”
辜怀微点头,带宗启穿过庭院,走到堂前的廊下,“高人,您在此稍后片刻,我去去就来。”
他冲进自己房里,果不其然,里面几乎都被搬空了,原本实木桌柜所在的地方只剩了四边角痕,只有一张相对普通的桌子还靠墙放着,上面供奉的灵位被翻到在地,右底座被磕得少了一块小小的边角。
辜怀微眼睛倏地红了。
他捡起牌位,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拭净上面的尘土,一遍又一遍,生怕沾上一粒灰尘。他很认真,可眼泪却不争气地往下掉,砸到灵牌上又变成了一片一片新的水痕,愈是想要擦干净,水痕就愈多,眼睛仿佛下起一场无尽头的大雨。
他咬紧牙关,想把眼泪憋回去,下颌绷得发酸,却没能成功。泪水反倒更多了,争前恐后涌出了眼眶,烫得心房都跟着颤颤地疼。m.xündüxs.ċöm
辜怀微把灵位抱在怀里,像拥抱那个人一样紧,一遍又一遍地小声重复:“对不起……”
压抑的哭声隐约传来,宗启没过去打扰,立在廊下等待。
堂前立着一个大肚子圆缸,缸口长约三尺,齐腰高,陶质色灰,缸身纹路十分整齐,里面栽种了几株水嫩荷花,荷叶翠绿,几乎要将水面铺满,弯曲的叶脉还盛着几颗晶莹的水露。
宗启走进细看,发现缸中水质甚浑,似多日未换。忽然水下银红细影一闪,定睛一看,原来是两尾红鲤在荷叶下穿梭而过。
这两条小东西怕是这宅里唯二能活蹦乱跳的了。
倏地,宗启目光一凝,定在一片荷叶的侧边。
这片荷叶只有巴掌大小,叶脉走势微浅,色泽较之于其他叶片颜色更重一些,粗看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但仔细观察,就能看出这片叶子并没有露出水面,而是覆在水下,像是被东西坠着一般,与其他叶片的高度差了一星半点。
毕竟是他人宅物,不好乱动,宗启止住了探究的欲..望。
没多久,辜怀微就抱着牌位过来了,饶是有所冷静,眼圈还是泛着酸红。
他正犹豫着怎么跟宗启解释,却见宗启眼神并未在他脸上多做停留,反而看向堂前的水荷缸,“请教你件事。”
“嗯?”
走到水荷缸前,宗启告诉辜怀微关于那片荷叶的发现。
“是吗,我还没怎么在意过呢。”辜怀微有些诧异,他把牌位递给宗启,“劳驾,帮忙扶着我义父。”
宗启接过牌位,一眼看到了辜怀微义父的名字:沈晰。
辜怀微一撸袖子,拽着那片荷叶的茎就往外薅,果然手上一沉,他用力一..拔,终于将荷叶下面的东西带了上来——一个葫芦状的酒壶。
辜怀微:“……”
肯定是老沈干的!
他把绑在茎上的细线解开,酒盖一拨,飘出一股酸甜的气息。
他凑过去闻了闻,乐了,“原来是果浆啊。”
可有必要藏水底下吗?怕他偷喝吗?
辜怀微晃晃酒壶,撇起嘴:“就这还么点怕我……咦?”
他又晃了晃,狐疑地蹙起眉,“里面有东西。”
果浆一倒,酒壶就空了,好在这个壶口比一般酒壶口径大一些,辜怀微反手一到,就倒出来一条卷成细棒的油纸。
油纸拆开,赫然是两页纸——那是一封信:
“怀微乖乖,近来可好?饱饭否?安眠否?长高否?
若做适当猜想,你看到此信时,我已辞谢人间。死亡乃人间之常事,须以平常心待之,人活这一生,就像走一条路,浑浑噩噩踌躇不行也好,一丝不苟大步往前也好,最后都要踏上同一归程,所以莫悲莫痛,想开就好。
我年少张扬,却有幸与你父亲成为挚友,每每想此事,便甚是欣喜。这世上能有一人与你谈笑晏晏,将四海千山都伴酒入喉,何其畅快!
然而风云忽变,摧楫断桅,兰海怒涛,竟使你爹娘双双殒命。彼时我于霖水,与炎茶岛舟程不过数日,听闻此事,甚觉奇怪,此片海域风平浪静已有百年之久,何以辜氏船行便遭狂风巨浪?于是我便上岛察访,多日下来,竟不能得一囫囵真相。时已入夏,我知你畏热,又逢此悲事,便想带你出府,到山水清凉之地避暑。
谁知入岛容易,出岛却难。自我打算离岛,岛上便终日落雨,昼夜不歇,白日浓雾严覆,极难见路,无奈之下只得将归程延后。苦等多日,终于迎来朗晴,我便想乘船离岛。谁知船行不过半个时辰,浓雾又起,于船尾竟看不清船头。船大人多,众人商议,决定返岛,另待合适之日离开。
熟料这一等,便等了数月。及至南风忽来,寒冬将至,终可出岛,踏上琳洲土地。还未修整过来,风寒却又侵体,我一向康健,此次竟躺了将近一月。病好已近年关,我上府拜访,辜谦来迎。谈及至你,辜谦说你日前身上起疹,请大夫来诊,说是需要闭门静养,不能见风,不便见人。我疑他说谎,几番试探,未见他有慌乱之色,只好作罢。出府后偶遇暇耳,我问他你近况如何,所言与辜谦一般,我叫他细心服侍你,待你病好,及时传我消息。
某夜酒醉,瞌睡之际,灵台突闪。你父亲在时,曾与我讲过不少祖辈传说,其中最神秘者,莫过于琳洲旧宅拢翠阁中遗有珍宝,或可驻颜延寿,长生不老。先时此事只做笑谈,佐酒入胃,便为了了,并未在意。但夜深人静,细细思之,深觉有疑。
年后我来辜府见你,仍不得辜谦点头,便佯作离去。复返府中,匿在后府,探听得你竟被禁足在西苑荒庭之中。辜谦此人长袖善舞,我与其拉扯将近一月,才将你从府中接出。
我自谓潇洒,谁知身旁多了你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便尝到了记挂滋味,竟恨起岁月短暂,不能停留。年初之时,我偶遇一游医,在其诊视后,得知我患有恶疾,所剩时日无几。死有何惧?长眠而已。但你年纪尚小,不能无依。
我以为还能坚持些时候,然执笔至此已是强弩之末,竟生几分忧畏。
在我死后,你便收拾行李,去宛江屏山,寻一名为晚南的道派,直言找一个叫叶曙的人。见他之后,将我离世之事告知于他,剩下的都交给他去安排。晚南之人多修道,以除鬼镇妖为任,行为之奇异,言辞之神叨,莫要挂在心上,你只管自在生活。
昨夜头痛,一夜未眠,恍惚中记起旧时光景,美酒清风,悠游逍遥,作梦中欢。我之一命,何其浅短,未至你长大成人,抱憾终身。
生死有命,事已至此,不宜太过悲切。我知你性温心善,待人和睦,故要叮嘱一句:世事复杂,人心难测,未深察,莫信人,行某事,必三思。
冬来漫雪如羽,莫忘温上美酒,夜时必去梦□□饮。
惟愿吾爱怀微康宁喜乐,福泽绵长。
附言:未及成年,莫回乌阆,琳洲兰海,亦不必前往。安心长大,静待时机。
沈晰芒种夜留”
老沈的字写得很漂亮,像他本人一样潇洒飘脱。信不长,辜怀微却憋着泪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珍重地几乎把每个字都摘下来刻在心里,好叫自己终生记得这个给他第二个家的男人。
他小心谨慎地叠好信,放在了最贴身的地方,余光里看到宗启的身影。
宗启是个很知礼的人,在他展信时就退避到了一旁,此时离他还有几步距离。
辜怀微跑过去,“高人,您所说的屏山,所在哪个州府?”
“宛江。”
“是哪两个字?”辜怀微谨慎起来,
“宛如之宛,江南之南。”宗启道,“怎么?”
辜怀微拨弄起那盆幸存的兰草叶子,“我跟您打听一个人,叫叶曙——叶子的叶,曙光的曙光,不知您可在派中听说过此人?”
他拨拉着叶子,没瞧见宗启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只听他问:“打听这人做什么?”
辜怀微心念微闪,笑道:“刚不是看我义父留的信么,上面提到了这个人。刚巧您也是晚南来的,我就想跟您打听打听,看看这位叶公子是何许人也,让我义父这么惦记他的。”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宗启,生怕漏过他一点面容上的神情,好判断他有没有说谎,谁知宗启听了他的话后,竟勾起了嘴角,问道:“叶公子?”
辜怀微从他上弯的唇角里看出些调笑的意思,“您笑什么?”
“你可知这位叶公子今年贵庚?”
“……不知。”
“他是淳希三年的人。”
“淳希”听着有些陌生,辜怀微从记忆里挖掘半天,才记起这是前前任皇帝登基之初的年号,而当今圣上在位已有二十一年,他默算着,忽然瞪大了眼——这位叶曙,如今已年过花甲了。
他居然还称人家为“公子”?!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吾珠更新,第 8 章 书信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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