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仲曾旁听过这位城中教书先生教授课业,令云仲觉得惊奇的地方,乃是这位看似平平无奇,乃至瞧来很是有些腐儒气,不苟言笑的老先生,授业时节,同往常所见先生全然不同,授业时辰所言包罗万象,学识极渊博。且同往日所见只重圣贤文章的学堂迥异,起初还觉有离题万里之嫌,可越是听将下去,越觉得这位连落座时节都要遵照规矩的古板先生,好像全然不像表面那般,所言可谓通贯古今,全然无刻板,同外头所见将圣贤文章挂在嘴边,授业时节学生皆是兴致缺缺。相反即便是这些位顽皮孩童,听闻先生授业讲课时,两眼亮堂得紧,皆是神情炯炯望着上头的先生。
今日待课业散后,云仲却是不曾挪窝,仍旧停在学堂之外一颗还未开始吐芽的老树下,拎起枚崭新酒葫芦灌过两口,瞧见众多孩童已是尽散,正要离去,却是被才收拾妥当物件的老先生叫住,“还是劝云少侠两句,最好莫要在那老树底下停留过久最好,虽未必有害,但不讨彩头。”
老先生说这老树从自己尚幼时就在,乃是颗李子树,老时候有讲究言说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原意是指李子不可多食,损伤脾胃,但不知怎的就省去了前头半句,也无多少人知晓李子多食易伤损脾胃,仅是留下这么半句讲究,时常惹人贻笑大方。
“老先生知晓在下是谁?”云仲却是很有些惊奇,毕竟已是许久不曾在城中走动,更何况才是落下三境不久,如何都觉身子骨甚是别扭,故而纵使闲逛,每日也不会过多走动,并不愿耽搁练剑修行,算是难得歇息一阵,如今老先生说话,当即就很是觉得稀奇,遂行礼之后开口问道。
“江中斩蛟鼎鼎大名的剑客,小老儿要是不认得,多丧良心。”老先生瞅着云仲很是乐呵笑起,将手头的书卷仔细放在一旁,而后才是继续道,“要晓得此地的过路人不多,本来就是事不关己的事,全然可以高高挂起,但既然你留下来斩了那蛟,虽不见得能替你分忧,可总不能连是谁都不晓得,那才叫没良心。”
云仲笑着点头,说句惭愧,就又要将手中葫芦凑到嘴边,心说原来这么一位授业时不守旧不乐意将古来圣贤挂到嘴边的老先生,倒也是信这些老规矩老讲究,倒是着实有些意思,但再回头时,却见那位本来很有些不苟言笑的老先生,竟是瞅着自个儿手头的酒葫芦两眼呆愣,等到云仲再有动作时才自觉失礼,吧嗒吧嗒嘴捋顺两回胡须,这才装作若无其事。
于是晌午时辰,云仲府邸当中多出个胡须花白衣裳得体的先生。
今日叶翟有事在身,早先就同云仲知会过一声,旋即就携水月一同离去,因此也仅剩云仲与这位老先生对坐,取来一坛叶翟从外携来的酒水,从酒楼当中顺手要来几味小菜,院中正坐对饮。
近来少有在城中转悠的云仲实则很是好奇,按说如今双鱼玉境近乎是人人富足,这位老先生理应也能出得起饮酒钱财,为何此番闻见酒水滋味,就偏偏挪不开步子,读书人矜持一并舍去,且瞧这位老先生饮酒时的模样,看来是并不常饮,大抵也闻不出酒水好坏高低,何来的如此瘾头。老先生倒也不隐瞒,如此年纪看人愈准,早猜出云仲心思念头,很是有些过意不去,言道说来惭愧,生来头五十载可说是滴酒不沾,一心做学问,这嗜酒的毛病还是近来几载才得来,起因乃是早年间做学问教授学子,时常要坐到深更半夜,不顾冷暖,起初尚不觉得有甚坏处,但随年岁愈长,双膝总觉不甚舒坦,寒气积累多年已属甚重,又不得驱寒法,只好是万般不情愿尝试饮酒,不曾想就这么糊涂入了酒道,虽勉力自抑不可贪杯,但时常惦记。卂渎妏敩
“说起来老夫这鼻子可是有来头,幼时家中人同我讲过,当年有位骑葫芦的神仙落在家门口,说我这鼻子能与仙家比拟,起初我也不以为然,但后来却发现的确是灵光,”两杯酒下腹,老先生话头霎那大开,也不再如早些时候自称小老儿,而是颇有几分豪迈自称老夫,眯起眼来仰头使得酒水缓缓滑进腹里,摇头晃脑笑道,“就拿这酒水为例,只需闻上一闻,就能知晓此酒是如何酿将出来的,经过多少工序,添了多少味辅料,都能说出个大概来,所以有些酒馆掌柜还是很忌讳老头子我上门讨酒喝,米酒往往要兑水,有的店家想着敛财更多些,自然就要多兑水,生怕遭我闻出来破绽,败坏了名声。”
云仲啧啧称奇,不过还是摇头,“既然是掺水过多,本来就是心中有鬼,与其避免旁人尝出来,为何不做的更好些,总不能让天下鼻子好使的都不能说半个不字吧?”
老先生却是放下杯盏,目光温和看向云仲,慢条斯理道,“都不容易,既然我还有钱财买酒,能忍让就忍让着些,如今世道虽好,可还是有那等很是生意冷清的小酒馆,我若是不在意,多半都闭口不言,米酒且容易上头,兑多些水顶多滋味淡些,不至于去随意败人口碑。但仅有一点,若是我早已提点过这店家,兑水过于多了些,下次来时仍旧是肆无忌惮诓骗旁人,那就要好好说道说道,是否有些人不值当旁人凭善心对他,为人处世,总要讲个底线才好。”
足足好几个时辰,两人饮光那坛好酒,云仲又是挪来三坛,边说边饮,倒也是自在,未曾等醉意涌上,就已是在攀谈之中将大半醉意解去,反而是越喝越精神,越发觉得这位老先生活得通透自然,纵使是如此年纪,仍旧是心气不衰,论及为何不愿讲圣贤文章时,老先生瞪眼不止,说那些位古来圣贤,自然也要站在前人肩上,可是如此多年过去,为何再迟迟出不得圣贤,是因为那些条老生常谈的道上,圣贤能人早已是摸到头去,如若还要一味站到这些上,未必就能出更多能人,反而最是有可能站出些腐儒,只晓得将那些已然被想得极通透的学问照搬挪用,反而最是桎梏人心。
说谈及风月,总不可只晓得念书中所谓佳人点唇,共剪长烛,那些位年少学子连情意是甚都未曾尝过,能知道个甚的风月自在,却是不如说说外头长河滚滚而下,星隐月伏,灿灿流光自海底喷薄而起,长鲸击水,浪掀楼船边沿,说万里长关残阳如血,兵甲震震铿锵,孤军逐日更向外敌,身前刀枪箭雨,身后万户悬素,感无穷年月以来年年月月花相似,念朝朝夕夕分合久,自幼时起就晓得将两眼往外看,身携双翅逍遥来去,岂不比终日诵读些连自己这个先生都未必能懂的艰难晦涩文章来得更为痛快。
“学问无高低好坏之分,人人都懂的学问,未必就是不入流的学问,孩童想破脑袋都难以理解的晦涩文章,尽力求个所谓格律所谓受人称赞,未必就有多了不起,最好不过雅俗共赏,行家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就是很好,何必要令那些个大可以先观瞧世间壮美,先将心性大开立心立愿的大好年华,尽数放在攀爬那些个晦涩难懂文章上去?”
“难道看不懂很多文章,写不出令古板老学究拍案叫绝的东西,就一文不值啦?”
当老先生摇摇晃晃颤颤巍巍离去,不胜酒力的时节,云仲始终搀扶,瞧着老人缓缓离去,很是突然地想起自己尚在小镇时,也有一位先生说,课业大可以不做,但唯独不能扯谎,那些个课业放在自个儿身上都未必觉得是个轻快活计,但唯独要学会何谓敢作敢当,比起课业学得远胜过别人,要重要得多得多。
当初那位姓周的先生始终穿着身破旧落色的蓝衫,从来不讲究,好像同自家师父也是相识,如今想来不过区区几载之间,稚童坐学堂,呼朋引伴,斗草摔跤,已恍如前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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