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祈睫羽轻颤,缓缓垂下眼帘,涩声道,“朕、朕没想要顾相的命。”
叶弯弯不为所动,嗤道,“你要做的事跟要他命有什么分别。江湖还讲究个快意恩仇,恩怨分明呢。”
“听说你半大孩子那会儿,张义恩想把你养废。是顾延之偷偷教你读书、明理。也是他,费劲心力帮你摆脱张义恩控制、除去这颗大蛀虫,让你真真正正开始做个皇帝。”
“慕容祈,这样的师徒情分、君臣情分,你有什么仇什么怨,不能敞开了说?”
“话再说回来。你摸着良心,如果你还有的话。告诉我,将顾延之囚在宫里,真的是因为他错了吗?”m.xündüxs.ċöm
她信顾延之。
毫无保留。
胜过世间纷纷扰扰的一切。
将将抬头的慕容祈对上叶弯弯这样澄净透彻的视线,不适地移开了眼。再慢慢地,将脑袋埋回胸口。
好似这样,他就能遮掩住藏在心底的丑陋与肮脏。
短短三四年,顾清宴于民生、科举、军务等诸多方面大肆革新,做出累累功勋。朝堂民间,威望无二。对待他这个君主,更是兢兢业业教授着帝王之道、尽心尽责督促处理朝政,日日不曾间断,亦不曾放松。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似乎并无错漏。
但不知何时起,这些都让慕容祈感到了压抑,甚至心生恐惧。
他害怕顾清宴会成为下一个张义恩。更害怕,终其一生,都活在顾清宴的光芒之下。
他才不想要这样!
叶弯弯见他一直低着头,半晌没话,似是冥顽不灵、无声反抗,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慕容祈你皮痒了?少装聋作哑,回答老子!你将顾延之囚在宫里,他到底有错无错?!”
她提着短棍,有一下没一下叩击掌心。
慕容祈蓦地回神,瞧见这熟悉的问话方式,全身上下所有神经不由自主全紧绷了起来。
不敢再挑战叶弯弯的耐性,他不怎么甘愿,却很识时务地道,“……顾相无错。”
答完的瞬间,慕容祈突然怔住。
他终于意识到叶弯弯曾问过一遍的这两个问题,区别在哪儿。
她问他有没有错,就只是为了让他认错。
而她问顾清宴有没有错,则是在抱不平。
这蠢女人……
还真是,恩怨分明。
……
一通“道理”讲下来,叶弯弯肚子都饿了。从龙案抱走果脯和糕点,大剌剌在慕容祈旁边坐下吃起独食。
左一口流心酥,右一口蜜饯,嘴里还不忘说事道,“知不知道老子进宫,为什么先来找……”
她忽而收声,听起外间动静。
似乎,有人正朝着朝泰和殿的方向过来。来的人还不少。
慕容祈心情郁郁,本不欲搭理她。但叶弯弯说着话突然停下,很是奇怪,他不由看了过去。
见她侧耳拧眉,目光不时投向殿门。慕容祈霎时若有所感,视线看似毫无波澜地扫过殿门,心却早已跳若擂鼓。
他的机会来了!
这个时辰,能到这里来的,应该是巡视宫廷的禁军。
他们不会直接靠近泰和殿。
所以,他不能出声太早,以免禁军听不到,也不能太晚,眼睁睁错过了禁军。
机会只有一次。
慕容祈作贼心虚般瞧了瞧叶弯弯,见她没留意自己。悄悄松开握成拳头的手,按捺住激动情绪,默默等着反击时刻。
叶弯弯凝神听了会儿,察觉那些人的路线更像是路过,不禁舒了口气。
要真有人过来,以慕容祈这狗东西的尿性,少不得又得吠上半天,耽误她的时间。
这么想着,叶弯弯瞥了他一眼。然后就看到慕容祈面朝殿门,张开那张狗嘴嚷道,“来人呐!救…唔…唔唔……”
迅速用手中糕点堵住他的话,叶弯弯将他嘴巴捂得紧紧的。
“闭嘴,救什么救!老子还能吃了你不成?”
警告完,她屏息细听,发觉外面那些声音近了不少,低下头瞪着他气骂道,“真他娘的多事。”
多事?
慕容祈被糕点塞得两颊鼓鼓,又拨不动她的铁掌,只恨不得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他要这蠢女人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该死的禁军,怎么还不来!
……
泰和殿外。
一队铁甲森森的禁军渐行渐近。
大殿长廊下,一道人影从圆柱后走出。
却是与叶弯弯分别不久的丘斐。
他步下台阶,看似迎上去实则将禁军都拦下了,熟捻的招呼道,“李副统领,今晚又到你值夜啊。”
“竟是小丘大人?您怎深夜在此,还是在这泰和殿外?”
对上李副统领诧异里含有一丝疑虑的眼神,丘斐手揣在袖中掩饰着内心紧张,面上淡淡一笑,“本官打瞌睡误了时辰,来向今上讨个恩旨好出宫。”
误时辰是真,讨恩旨是假。
他自是尾随叶弯弯而来。
丘斐一脸认真解释着,“怎知叶将军先到一步,在里面商量要事。今上吩咐德公公不准任何人靠近。”
两人在大殿是真,慕容祈有令不准靠近也是真。
他不过是听出那命令是暗语,将德喜劈晕送往耳房罢了。
丘斐叹了口气,状似无奈道,“本官不便四下走动,只好在这儿候着了。”
不然怎么防止有人靠近呢。
一番话,真假掺半。他又是天子近臣。李副统领下意识点点头,“原来如此。我等巡视到这附近,似听到有人呼叫。不知小丘大人可有发现异常?”
“这倒不曾留意。”
知晓叶弯弯制住了慕容祈,丘斐并不担心会被拆穿。只是,难保迟则生变……
他故作疑惑道,“李副统领别的地方都看过了?也不知何人,竟敢在宫内喧哗。若是惊扰圣驾,届时谁担待得起?”
李副统领一惊,那可不就是他失职之罪,“小丘大人说的是。末将公务在身,就不多逗留了。告辞。”
“李副统领慢走。”
目送禁军离开,丘斐退回长廊,瞥了眼殿门,再次隐在圆柱阴影下。
此时,大殿内。
叶弯弯嫌弃地松开捂嘴的手,也默默瞥了眼殿门。
她没有想到丘斐会跟来。
明明分开时,她还叫他早点回家,不要管这些事情。
更没想到,他忽悠起人一套一套的。当年乖萌守礼的小斐,如今也成了黑芝麻馅。
但那又怎样,不管世事怎么变,他们初心不改,情义仍在,就已经足够了。
叶弯弯想到这,不由弯了弯眉眼。
而眼看禁军来了又走,慕容祈暗骂“禁军都是蠢货”,险些气得吐血。
还有丘斐……
等叶弯弯一撒手,他迅速站起后退数步。三两下嚼咽完嘴中糕泥,指着她愤怒道,“你们竟然是一伙的!朕自问对丘斐不薄,他居然同你里应外合,背叛于朕!”
自古贤臣伴明君,他大力支持丘斐改良马种,何尝不是存有提高自我格调的隐秘心思?可谁知,丘斐竟也会背叛他!
要说德喜的事跟丘斐无关,打死他都不信。
还有方才。
丘斐今日做的这一出出,比禁军是蠢货更让慕容祈难以接受。
简直令他一腔热情喂了狗!
慕容祈悲愤又委屈,站在一片狼藉的大殿中,发冠歪斜,黄袍皱巴。看起来实在…又惨又可怜。
叶弯弯摸了摸鼻尖,“诶,倒也没有这么严重。”
小斐还要在狗东西这儿混呢,叶弯弯不想让他心生记恨。
走过去不容拒绝地扣住他的肩,叶弯弯勉为其难薅了一把狗头,安抚道,“老子,哦不是,我不打你了成不?就正经谈个事。还有,你之前想问什么来着,我一定知无不言,怎么样?”
慕容祈脑袋一扭,避开她的魔爪,气恼道,“你这蠢女人果然跟他一伙的!”
瞧瞧,说到丘斐,这态度立马就变了。
他一个皇帝配什么待遇还得看臣子的面儿,哼!
叶弯弯见他不依不饶,杏眼一眯,拍着他的肩突然念了句闵州老话,“没大没小没礼貌,不是缺棒就缺枣。”
慕容祈脊背一僵,挨过棍子的地方,仿佛都隐隐作痛起来。
再一想,左右现在难逃虎口,他还不如趁这蠢女人态度软化,多打探打探有用的消息。
慕容祈眼珠一转,只当没听到她方才的威胁,微微仰起下巴道,“这可是你求着朕问的。那就说说,当年进宫救驾那支军队的……”
到底不敢把叶弯弯不打人的话全当真,他将到嗓子眼的“下落”二字改了口,拐着弯探听道,“…那支军队的事情吧。”
“巧了不是。”
叶弯弯放开他,坐回台阶,朝半空丢了颗蜜饯张嘴接住,扬唇道,“我找你,也是要谈这个。”
……
那支军队的起源,最早可追溯到临启开国年间。
当时天下初定,长年征战的乐侯因旧疾复发,卸甲归隐。其麾下老将皮的很,个个死缠烂打,软磨硬泡非得跟着,先后在他隐居之所附近的山头安居。
圣祖开明,并不为此忌惮。连当地知州历任选的都是本份中庸之才,且不动声色将那大片山头划出朝廷监管。
乐侯知晓后,还为此呵斥过圣祖胡闹。圣祖怕刺激他旧疾,认错倒是快,可就不改。因而这支军队神不知鬼不觉扎了根,以血脉延续,生生不息,世代守护乐侯及其后人。
圣祖和乐侯兄弟情深。乐侯与巫族族长喜结连理时,圣祖不远千里赶来道贺,并自告奋勇当主婚人。储君立后,更是时不时偷偷带其出宫,来跟同样是半大少年的“天遥”堂兄联络感情。
是以圣祖、乐侯去后,先皇也将圣祖作派学了十成十。第一道圣旨就自个儿跑去送,低调奢华地封“天遥”堂兄为逍遥王。当地历代知州必为中庸厚道之辈。每年总有一两次微服私访是偷偷溜去串门。
可惜太平日子过久了,养大某些人的野心。九族遗民叛乱,让先皇意识到危机四伏。叶天遥带兵来救驾,先皇强行塞给他半块随身玉珏。本想着将另一半交由孝仁太子,他若有不测,不至于这个皇家秘辛自此无人知晓。
怎知白发人送黑发人,孝仁太子死于难民暴动。随后先皇缠绵病榻,无力对抗张义恩,遂将另一半玉珏送给前来探病的三子慕容亥,欲传其位。
不料为张义恩所察,含恨离世。拿到玉珏的慕容亥,到底没能从只字片语中明白先皇真正意图。最后成功继承皇位的慕容祈,是在襁褓被张义恩抱上龙椅,对此更是一无所知。
如今听到这些,从小被后宫前朝、阴谋诡计包围,历经磨难的少年皇帝慕容祈内心极度震惊!
他朝叶弯弯伸出手,难以置信道,“信在哪里,朕要亲自看!”
皇家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秘辛!
给弟弟圈地养兵的圣祖、呵斥皇帝的乐侯、串门子蹭饭的先皇、自得其乐的逍遥王……
偷摸摸找了这么久军队,真相居然是这样的?
他这个圣祖三代怎么可能活得这么凄凉!
“你真要看啊,”叶弯弯放下糕点盘,在身上找着信,一边随口道,“听我爹说,这信的墨水和纸,都含了毒。”
打斗这么久,信也不知跑哪去了。她在袖子里没摸到,开始摸索腰间,嘴中啧啧道,“他还说看一两行眼晕,三四行毒入肺腑。没解药的话,半个时辰就窒息死了。写得倒是挺可怕,也不知道是不是唬人的。”
慕容祈默默收回了手。
他看着毫发无损、正低头找信的人,不怎么高兴地道,“你不是看过吗,唬不唬人还不清楚?”
“我爹说这是巫族秘药,是为了防止信件外泄。我有巫族血脉当然不会有事。”
终于在后腰摸到了,叶弯弯掏出皱巴巴的信,递给他道,“你要不怕,倒可以试试。”
慕容祈果断两手搭着台阶边缘,往后挪了挪屁股,“……不用了。”
这件事虽然年代久远,却做不了假,自有办法查证。
他没必要担这个风险。
叶弯弯撇撇嘴,将信塞回衣襟,又抱着糕点吃起来。
慕容祈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有点难以启齿,“所以你真的,是朕的…堂姐?”
“从血脉来说,是这样没错。”叶弯弯扫了眼他的龙袍下摆,哼声道,“不然你以为,你的两条狗腿是怎么保住的?”
虽然没指望一通“讲道理”能让慕容祈打心底认错,但如果不是看在祖辈情谊份上,她才不会这样轻拿轻放。
啃着甜滋滋的糕点,叶弯弯满足地喟叹道,“所以啊,别再把主意打到我夫君身上了。”
“老子怕忍不住,大义灭亲。”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我在帝都占山头更新,信他,胜过世间纷扰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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