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武则天才开口问道:“薛思行,你醒来时,兵符可还在身上?”
“回陛下,在身上。但臣可以肯定,这兵符有人动过。”
“哦?”武则天峨眉一扬,“细细说来。”
薛思行道:“臣自领左豹韬卫将军以来,深知责任重大,不敢有丝毫大意。这兵符无论是平日随身携带,还是放在府中,皆会留有标记,一旦有人动过,臣一眼便可看出。”
“因此你断定,有人趁你昏睡之际盗用了兵符?”
“回陛下,正是如此。”
“为何不早早言明?”
“臣见兵符有异后,立刻自驿站飞马入京,生怕有人假传军令,调动左豹韬卫,以致生出事端。臣入京后见一切如常,便以为只是虚惊一场,不曾放在心上,更不曾将此事与吐蕃使臣失踪联系在一起。直到张五郎遣人带走了臣麾下五名左豹韬卫,臣才知晓竟无意中闯下了大祸。”
薛思行说完,伏地不敢抬头,殿内殿外又被死寂笼罩。
季生欢眉头拧成一块疙瘩,陛下不知其中详情,她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此事与魏元忠全无关系,从始至终都是薛思行所为。而今薛思行自己倒是推了个干净,却把魏公陷在绝境之中,真是卑鄙。
正当季生欢盘算着要替魏元忠分辨时,听魏元忠开口道:“事已至此,臣也不得不说出实情了。”他停顿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朗声道,“吐蕃使臣的确是臣假借薛将军名义劫走的,但臣本意并非是想要他们性命。”
魏公竟主动将这罪名揽在自己头上!季生欢无声地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地看着殿中发生的一切。
“陛下可能容臣详禀?”
“嗯,说吧。”
武则天并未想到魏元忠竟如此痛快地承认了,一时也有些茫然。因魏元忠在朝野都很有威望,治他之罪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须得小心。
魏元忠直身跪在阶下,“前岁臣曾蒙陛下委以重任,往西北抵御突厥吐蕃,与他们打交道多时。去岁吐蕃称愿与我议和之时,臣曾具表上奏反对,便是出于对他们了解,认为他们并非真正有臣服我天朝之心,而是缓兵之计,暗地里筹划打我西北军一个措手不及。”
武则天面上露出几分尴尬神色,此事她始终心中有结。
当时她力排众议主和,可事实证明,彼时吐蕃议和的确如魏元忠所言,是缓兵之计,两月之后起兵寇边,若非朝中有唐休璟运筹帷幄,凉州有郭元振等人殊死搏杀,西北诸城怕是就要易主了。
帝王犯错,通常是拉不下脸来承认的,朝臣们心知肚明,也都十分配合地不再提此事。
季生欢没想到魏元忠会当着陛下面直言此事,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这是嫌陛下对他的怒火不够旺,还要多扇几扇子?
“陛下宽仁加之四海,泽被苍生,视番邦外族为子民,不忍战火持续为祸百姓,故而执意议和。臣劝不住陛下,也不忍陛下因不允双方化干戈为玉帛而遭人非议,因此自作主张,劫走吐蕃使臣送归。使臣不曾奉见陛下,议和自然也就无从说起。”卂渎妏敩
武则天似笑非笑,“你倒是一片忠君为国之心。”
“虽事出有因,迫不得已,但臣毕竟触犯了律法。再加上正是因臣遣人劫走吐蕃使臣,才让突厥细作有了下手机会,致使副使与判官身亡。正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臣请陛下赐罪。”
“何止两个吐蕃人,”武则天声音颤抖,“你可知道,谢瑶亦是因此而丧命的。”
“什么?”魏元忠豁然抬头,震惊不已,竟连御前礼仪也忘得一干二净,双目直视陛下,“陛下是说,谢巡按并非突发恶疾?”
“前司宾寺少卿陆游原与她是知己好友,丢失使臣本是大罪,她为救陆游原,不惜以身犯险,亲自追查吐蕃使臣下落。”武则天痛惜地道,“她被突厥细作利箭所伤,没能救回来。”
“这!”魏元忠呆了半晌,叩头道,“臣请陛下治罪。”
“臣亦请陛下治臣罪。”薛思行也伏地叩头。
门口的季生欢已看得呆住,假如她不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一定会相信他们所言就是真相。
武则天无力地挥了挥手,斜靠在软枕上,用手撑着头,目光落在季生欢身上。
季生欢连忙走过去,径直上了御阶,来到武则天身边,“陛下。”
“你与谢瑶情同姐妹,你以为当如何处置?”
季生欢怔住,一时竟不知陛下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跪在阶下这两位皆是朝臣,而她只是一个小小近侍,并非如谢瑶那般有官职在身,按规矩不能插手朝堂之事,当然也就不能给朝臣议罪。
等了片刻不曾得到回答,武则天不满地道:“怎么不说话?”
季生欢忙跪下道:“回陛下,生欢不敢说。”
“为什么不敢说?有朕在,你怕什么?只管说就是。”
“陛下,生欢并非是怕魏公与薛将军报复,而是不敢坏了宫中规矩。”季生欢柔声解释道,“生欢知陛下疼爱生欢,断不会降罪于生欢,可规矩就是规矩,不该有例外,也不能有例外。”
武则天闻言露出满意地微笑,抬手示意季生欢起身。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武则天携住季生欢的手,“同我细说说无妨。”
季生欢略一沉吟,答道:“陛下知我与阿瑶姐姐情同手足,对阿瑶姐姐有多情深义重,就对这幕后主谋有多恨之入骨。我盼着张五郎将突厥细作斩草除根,除了他们确实是祸害,也是有这个缘故在的。”她故意停住,幽幽地叹了口气,“可如今听魏公说他才是主谋,心里却似乎没那么恨了。”
“哦?这是何故?”
“魏公所作所为皆是出于一片公心,只是百密一疏才会出人命。”季生欢说得小心翼翼,虽是垂着头,余光却始终观察着陛下面上神情,“而且阿瑶姐姐在时最敬佩魏公为人,若她泉下有知,想必也会有感于魏公一心为国而原谅他。”
武则天闻言,颔首叹道:“是啊,去岁吐蕃遣使议和,朝臣联名上书反对,她亦在其中。”
“阿瑶姐姐自领长安巡按使之职后,日夜心中感念陛下知遇之恩,不敢有丝毫懈怠,定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求报答陛下知遇之恩。生欢觉得阿瑶姐姐若事先知道魏公心中所想,应也不会阻拦的。”
武则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你觉得该如何处置呢?”
“生欢不知该如何处置,只知道阿瑶姐姐坚持不举丧,宣称是突发恶疾而非遇刺身亡,乃是因为她觉得堂堂巡按使死于小小细作之手,传到番邦异域有辱我天朝国威。”
此话言外之意,魏元忠是国之栋梁,当朝重臣,又本无意杀那两个吐蕃使臣,陛下若因此事就重重处罚魏元忠,实在是不值得。
武则天出神不语,沉默半晌,忽然道:“我累了,你们都下去吧。”
她放开了季生欢的手,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
季生欢与魏元忠薛思行告退,三人一起离开紫宸殿,沿夹道往宫外走。
一路上,季生欢始终没有吭声,只是默默跟在两人身后。
到了宫门口,薛思行还要当值,于是与两人分手,自上马带左豹韬卫继续巡视。
只剩下魏元忠与季生欢两人,魏元忠摸着胡子道:“季娘子此时是不是满腹疑惑,千头万绪不知从何下手梳理?”
“方才在殿中听薛思行说那一番话时,确实吃惊不小,心中奇怪一向敢作敢当的薛将军为何将罪名推给魏公,也奇怪为何魏公竟似与他商议好一般,连句辩驳都没有就接下了罪名。”
“一路行来,你始终不言语,就是在想此事?”
“是。”
“如今可想明白了?”
“今日我入宫至紫宸殿,遇上了一个侍女,对我说了几句原本她不该说的话。”季生欢心中不悦,连笑容都是冷的,“魏公与薛将军在见到我之前就已知紫宸殿中发生了什么,也是因为她通风报信吧?”
魏元忠微笑道:“近些日你不常在宫中,大事小情有个人替你听着看着,也算不得坏事。”
见他将监视陛下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季生欢反感更盛,不免形于神色言辞。
她讽笑一声,“只怕是你们更需要她吧?”
“到底还是个孩子。”魏元忠含笑摇了摇头,“若季娘子无其他疑惑要老夫解答,那老夫就先走了,上年纪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有精神。”
“我若问了,魏公会直言相告?”
“请讲。”
“我的确有一事不明。”季生欢压低声音,“今日紫宸殿上,你宁愿自己获罪,也要保住薛思行,究竟是因为什么?”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长安女儿行更新,揽罪名与保平安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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