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怎讲?”
“抓获突厥细作固然是季娘子功劳,可陛下不欲使她显于人前,自然要将此功劳安在别人身上。沈放身为不良帅,是为县廨缉捕,而这下令缉捕之人正是长安县不良帅沈放。”
“倘此事我决定秘而不发呢?你这如意算盘岂非就要落空?”
“陛下这是故意给臣出难题了。”魏元忠依旧在笑,笑得胸有成竹,“现如今西北战事频仍,突厥吐蕃连番寇边,正是用人之际,郭元振身为主将,在军中深孚众望,又有丰富作战经验。况且,临阵换将乃是大忌,陛下断不会行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季生欢手捧口供站在一旁,听闻此话不由得心中暗笑,魏元忠配得上陛下称他一声“老狐狸”。
这话看似是冷眼旁观分析利弊得失,其实是将陛下高高架起,暗含的意思,陛下非得将突厥细作散播谣言之事公之于众,并定郭元振谋逆流言为突厥使的离间计不可,否则便是临阵在郭元振背后捅刀,自毁长城,徒留笑柄,贻笑大方。
武则天沉吟片刻,慢声道:“元忠,你有没有想过,倘此流言为真,又当如何?你莫忘了,从前狄卿在西北征兵时,以朕名义,应者寥寥,以太子名义,从者百千。这些人追随太子之心,昭然若揭。”
魏元忠心知此时自己断不能回护太子和郭元振,断言此流言无中生有,意在栽赃陷害,挑拨离间,于是躬身答道:“回陛下,元忠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若不能未雨绸缪,以策万全,那是失职,有愧陛下恩遇。”
“说来听听。”
“陛下所虑,无非是郭元振如流言所说,屯田自给自足,不受朝廷粮草限制,进而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臣以为,可先以此口供调查结果稳住郭元振,令他安心对敌,后秘密传口谕给凉州都督唐休璟,让他留意,并在指挥调兵之事上暗中限制郭元振,使他能有权调兵布阵御敌,但无实权指挥兵马。”
武则天闻言不语,细细琢磨魏元忠这番话。
魏元忠又道:“陛下无需忧虑如此限制,会让郭元振因掣肘而战败。唐休璟在凉州多年,令突厥吐蕃等闻风丧胆,自有其过人韬略与用人之明,绝不会固执己见,拖累郭元振。臣提出此建议,亦是因为凉州都督乃是唐休璟而非他人。”
“好,就依卿所言。”武则天终于点头答应,将此事交给魏元忠全权办理。
季生欢将口供个交给魏元忠时,魏元忠对她笑道:“辛苦了许多天,到头来这功绩却归了别人,心里不畅快吧?”
“只陛下知我已办妥差事就足够了,生欢不要这些虚名。”季生欢笑道,“再说,陆县令是我的朋友,也为此事劳心劳力了许多天,这是他应得的。”
魏元忠含笑点头,赞叹道:“难得你有如此胸襟,实是巾帼不让须眉。”
他二人这番话并未刻意低声,是以武则天尽数听在耳中,她笑道:“元忠莫非今日才知,女儿家亦可胸襟宽广,豪情万丈?”
魏元忠手捧口供,躬身道:“所谓见贤思齐焉,正是我朝有陛下千古第一女帝,才有诸女儿家奋发向上,不甘男儿之后。”
季生欢垂眸抿嘴轻笑,魏阁老不愧是有识之士,拍马屁都如此与众不同,且拍得深得陛下之心。
忙了大半天,武则天觉得乏累,便令季生欢随魏元忠一同离开,自去寻沈放看灯游乐。
两人告辞出了紫宸殿,一前一后往宫外走。
魏元忠沉默了一路,临到要出宫门时,忽然站住脚,转身低声问季生欢:“陛下近日龙体欠安吗?”
季生欢愣了一下,笼统地道:“只是易觉疲乏,精神不似从前那般矍铄。”
陛下身体状况乃是宫中机密事,季生欢也不敢多言。
魏元忠点了点头,又问道:“季娘子是往长寿坊,还是往道政坊?”
“我与阿瑶姐姐约好在不良人卫所会齐,连同沈放和陆县令一起去看花灯,因此先去长寿坊,看罢花灯再随阿瑶姐姐往道政坊,住在她府上。”
“那是不顺路了。”
“魏公慢行,生欢不远送了。”季生欢向魏元忠作别,自往长寿坊去找沈放。
入夜之后,长安城灯火通明,今夜乃是上元佳节,金吾不禁,每家每户,男女老少皆走出家门,来到街上赏灯游玩。街上摩肩擦踵,人挨人人挤人,挤得寸步难行,只好随着人流慢慢向前蠕动。
陆游原紧拉着谢瑶的手,一面指着远处高耸的灯楼给她看,一面小心将她护在臂弯中,怕人撞着,口中叹道:“每年这时候,我都万分羡慕行之一身好本事。”
“为什么?”谢瑶仰头看他,眼中映着璀璨灯火,愈加神采奕奕。
陆游原呆了一呆,回神道:“对行之而言,飞檐走壁易如反掌,若有他的本事,遇上这等拥挤道路,立刻就能飞身跃上屋顶,一路畅通无阻。”
谢瑶掩口轻笑,“可这就不是赏灯,而是赶路了。”她从腰间摸出铜钱,踮起脚从人群头上递给路边摊位老板,买了一盏孔明灯托在掌心,向陆游原道,“每逢年节,热闹非凡,傩戏也好,赏灯也罢,费时费力是为祭神,也是为从忙碌劳作中抽身,细品这人间烟火之气。”
“巡按所言甚是。”陆游原连连点头,一脸认真地道,“在下受教了。”
“又取笑我。”谢瑶轻打了一下陆游原胸口,忽又仰头四面观瞧。
“看什么呢?”
“刚才出来时,你曾说沈放不喜欢人多热闹的地方,不与我们同行。难道他带着生欢在房顶赏灯?”
陆游原摇头道:“来长安三年,大小节日,我从未见他出过门。寻常出门办事,尚且早出晚归,刻意避开路上人多的时辰,更别说这整个长安城的人都挤在街上的上元夜了。”
“早知如此,便让生欢与你我同行了。她最喜欢热闹,一年到头最盼着过的就是上元节。每逢上元佳节,都要央我带她出宫赏灯。”
“留在卫所,她心里未必不高兴。被你带出来,她也未必开心。”
谢瑶想了想,觉得陆游原这话没错,便丢开这烦扰,拉着陆游原去河边放灯。
然而,两人都不知道,陆游原这话说错了。
留在卫所的季生欢此时岂止是不高兴,简直堪称已变成点了火的竹节,眼看着就要爆裂。
“我已答应了魏公,明日一早启程去西北找郭元振。冬郎暂代不良帅之职,你多帮衬他。”
“郭怀恩他们不是还没回去吗?不过是要送一封信而已,让谁去不行,为何偏偏指名要你去?”
“西北军中多张易之眼线,郭怀恩等人已露行藏,恐难躲过跟踪。我此前曾到过西北,足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军中,将信交给郭元振。”
季生欢看了一眼夜幕上银盘似的月亮,再想想沈放的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上元佳节团圆夜,他对她说的,除了分别再无其他。
“若是顺利,月余便归。”
季生欢还以白眼,“不顺利呢?从此杳无音讯,再不回来了?”
“不顺利大约要两个月,西北战事正紧,军中定然防备森严,麻烦些,但不至于回不来。”
他解释得越详细,季生欢心里怒火越盛。
上元辞行,本已让她心中不快,沈放言语中没有半点分别时该有的恋恋不舍,更是火上浇油。
季生欢起身去堆放武器处拿了根木棍,回到正堂里,指着坐在台阶上的沈放道:“站起来。”
“怎么了?”沈放连忙站起身来,“我说错什么了?”
上次他惹恼季生欢时,季生欢曾说,如再着恼,绝不与他赌气,而是立刻暴揍他一顿。看如今这架势,是要说到做到了。
“沈放,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上元。”
“上元佳节最要紧是什么?”季生欢不等他开口,便自问自答道,“团圆。你可倒好,张嘴闭嘴你要离开个把月。沈放,你有没有良心啊?”
“当然有。”沈放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若没有良心,今夜就走了,不会留下等你回来,与你辞行。”xündüxs.ċöm
季生欢气结,恨不得用木棍将沈放敲成米糕,可又舍不得真动手打他,此去西北路途遥远,已是难熬,身上带伤那就雪上加霜了。
她将木棍丢在地上,恨恨地跺了一下脚,扭过身背对着沈放。
沈放俯身凑到她耳畔,问道:“消气了?”
“没有!”
“我这可是先公后私。”
“偏你会挑时候。”季生欢瞪他,“就算不能去看灯,我也是要过节的。早知会被你败了兴致,我还不如厚着脸皮随阿瑶姐姐出去呢。”
“怎么不能去看灯?”
季生欢哼道:“明知故问。”
话音才落,手被沈放握住。
他垂眸看她,“走,带你去个地方。”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长安女儿行更新,团圆佳节话别离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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