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瑶听完一言不发,望着手中的五色丝线出神。明日是端阳佳节,她特地给卫所中每一个人都编了续命缕,驱邪避灾,希望这场人祸早日结束。
不远处,沈放和陆游原站在廊下,看着院中这两位对面而立,雕像似的动也不动。
陆游原恨恨地道:“我只当韩肆是畏罪潜逃,没想到竟投靠了张易之。”
“韩肆祖上为官,到他这一代家道中落,他一直谋个好前程,借此重振家业。眼见邵王密谋败露,投靠张易之,以指证邵王换荣华富贵也在情理之中,是我疏忽了。”
“此事不怪你,当时季娘子说吴实与张易之有关时,我也没在意。毕竟当时太子殿下能回京,张易之也是出过力的,谁能想到他说翻脸就翻脸?”
“谢巡按曾言,邵王贿赂张易之等人,以求自保,确有其事?”
“或许吧,张易之那人无利不起早,若没些好处,他定然不肯在陛下面前支持复立太子。”说完这话,陆游原又自觉说不通,“可他这么对邵王,说不好太子殿下要满门遭殃,这不是自断财路?哎?行之,你说张易之会不会只是想吓唬吓唬邵王?”
“嗯?”沈放侧目看他,面露惊诧。
“你看啊,邵王年年岁岁跟纳贡似的给张易之送金帛,时间长了肯定心里不痛快,两人必有龃龉,因此张易之要敲山震虎,让邵王知道,他手里攥着太子殿下一家性命。”陆游原越说越觉得能说通,不由得高兴地搓手道,“若真如此,邵王定然性命无忧,谢瑶也就不必心存愧疚了。”
沈放适时地泼了盆冷水,“拥唐老臣虽不得不依靠张易之保住李唐宗室,但都从心里把张易之兄弟看做佞臣,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张易之是聪明人,财重要还是命重要,他分得清。眼下不趁着李唐宗室羽翼未丰时铲除祸患,真有一日太子复位,他还能有活路?”
“可武三思立储,日后也未必会对他手下留情啊。”陆游原争辩道,“当日朝中一派主张复立太子,一派主张立武三思,陛下犹豫不决,亏得张易之进言,陛下才最终决心将太子殿下接回长安。武三思错失太子位,恨不得活吞了张易之,只碍着他现下得宠,不敢得罪。”
“他何必定要选边站呢?”沈放缓慢地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无论眼下他再怎么有功,新君都不可能留他性命。”
陆游原奇道:“这却是为何?”
“现如今张易之兄弟干预政事,即便终武周一朝无人敢说,后人也当为尊者讳。”沈放轻蔑地笑了一声,“纣王有妲己,幽王有褒姒,本朝找不出红颜祸水顶罪,总得找个佞臣来背骂名吧?”
陆游原细想一番,不禁点头道:“此话有理,说不定一死不足以谢罪,还要夷族呢。”他屈指敲着额头道,“果真如此,可就麻烦了。”
“邵王肯定在劫难逃,至于太子殿下,最多因教子不严被申斥,不至于跟着丢性命。”
陆游原吃惊不已,“你能未卜先知?”
沈放无奈地摇了摇头,“陆公曾对我说,你不是块当官的料,要我留神看顾,彼时我还不信,如今我算是明白了,知子莫若父。”
“喂喂喂,沈行之,我这么认真负责,勤政爱民,怎么不适合当官了?”陆游原不服气道,“我阿爷那是小看我,这三年我在长安县当县令,不是很称职吗?”
“陆公不是指这个。”沈放解释道,“张易之所处境地,与我三年前刚到长安县做不良帅时相近,太子与武三思明争暗斗,双方各不相让,又都对他心存敌意,此时如果帮一方彻底铲除另一方,那么一家独大后,等着他的必然是死路一条。”
“我懂了,武三思没了太子做对手,就会全力对付张易之,太子也一样。因此张易之只会打击占上风的一方,却不会赶尽杀绝。”陆游原向沈放拱手拜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佩服佩服,往后我干脆拜你为师得了,既能学刀法,又能学这宦海沉浮之道。”
“虚情假意,”沈放笑嗔一句,“我这儿的客套就免了,你还是多花心思想想,怎么安慰谢巡按吧。”
提起此事,陆游原脸上笑容立刻落了个一干二净,“就算邵王这事能过去,季娘子这事也过不去啊。这次季娘子查的是邵王,谁知道下次是哪个李唐子嗣?甚至可能有朝一日查到谢瑶身上。到时候姊妹相残,朋友断义,只想想都觉得胆战心惊。”
沈放闻言,也默然无语。
张易之今日虽作出一副要挟架势,却心存顾忌,不敢真将季生欢如何,否则大可下令放箭将二人就地射杀。由此便可知道,季生欢在武后心中极为重要,连张易之都需让她三分。
季生欢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做人做事全凭一片真心,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心思简单,又没有李唐武周的分别,故而很难说服她背弃武后,站在李唐这边。
廊下两人正各怀心事,愁眉不展,看见谢瑶拉起季生欢的手,将编好的续命缕系在她腕上。
谢瑶柔声对季生欢道:“我有公务在身,明日不能如往年那般与你斗草嬉戏了。我让冬郎去买几坛酒回来,咱们今晚不醉不归,只当一同过端阳佳节了,好吗?”
谢瑶的反应在季生欢意料之外,她茫然不知所措,盯着谢瑶半晌回不过神来。
谢瑶也不等她回答,自往后院寻冬郎去了。
廊下两人连忙来到季生欢身边,陆游原关切地问道:“季娘子,你们俩没事吧?”xündüxs.ċöm
“没。”季生欢木然转头看向沈放,像是受了天大的惊吓,一时缓不过神来。
沈放问道:“谢巡按说什么了?”
“饮酒。”季生欢语调僵硬地回答,“阿瑶姐姐说,不醉不归。”
“还有呢?”
“没有了。”季生欢缓缓垂下头,看着手腕上的五色丝线,轻声重复道,“没有了。”
晚饭之后,撤去饭菜碗碟,四个人围着食案席地而坐,面前是酒碗,手边是成坛的酒。
季生欢打趣孟冬郞偷懒,买回了酒不分壶装就拿上来,还让他们用碗当杯。孟冬郞喊冤,说这是谢瑶特地吩咐的,还说谢瑶指名要买乌程若下,他为了这几坛酒腿都快跑断了。
季生欢听闻是谢瑶的主意,便不做声了,落下笑容,拎起酒坛,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不待别人说话就一饮而尽。
坐在她对面的谢瑶也满饮一碗,算是陪她。
隔在两人中间的沈放和陆游原对视一眼,不明所以又不敢贸然做声,只得都默默跟着喝了一碗。
季生欢的第二碗才倒满,谢瑶终于开口说话。
她先对陆游原道:“后院那些人毒已拔除,料再有两日就能痊愈,你一人也足以应付。我明日起就不过来了,有什么事,让人去巡按府找我。”
“好。”陆游原摸不清楚眼前这状况,只得顺着她的话先答应。
谢瑶又端起碗,对沈放道:“这几日,辛苦郎君了。这碗酒,谢瑶替长安百姓敬不良帅。”
“分内之事,巡按客气。”沈放陪她喝了一碗酒,目光转向季生欢。
季生欢抬起目光,直视谢瑶,“你从五年前自江南道回来至如今,这是第二次饮乌程若下,上一次是你受封巡按使,离开神都回长安的前一天,你我在宫中痛饮,也是用海碗。我记得你说过,这酒最适合消愁,心绪悱恻才品得出这酒的味道。”
明白了这层意思,沈放与陆游原齐齐看向正在专注倒酒的谢瑶。
谢瑶放下酒坛,端起酒碗,对季生欢道:“早知有今日,我该将你留在掖廷。待你长大后,再以女官身份向掖廷讨你到身边做个随侍。”
“姐姐忘了吗?我讨厌掖廷,讨厌那些管事的,更讨厌掖廷里那些大老鼠。若不是有姐姐照顾,我早已随我阿娘去了。你将我引荐给陛下,不就是因为知道,把我一人留在掖廷是留我等死吗?难道,你后悔救了我?”
谢瑶闻言,苦笑道:“可现如今,连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救你,还是害你。”
季生欢也端起酒碗,对谢瑶道:“阿瑶姐姐,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咱们今日只饮美酒,不论其他。”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长安女儿行更新,析时局鹬蚌相争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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