讯读文学>穿越小说>战国4嬴政篇>约 定
  赵字旗高高地竖立在长平关的城楼上,从关卡两头绵延出去的石长城仍如记忆中一般巍峨坚固。李斯看着四周熟悉的景致,却没有一丝故地重游的感概。如果可以,他宁愿永远都不再踏入长平境内。

  李斯拉紧缰绳,马车渐渐减速,最后在长平关前停了下来。此时天色临近黄昏,前方并没有其他过关的人。于是李斯的这驾马车成了守关将士唯一的关注对象。

  七八名持戈士卒板着面孔盯着马车上的御者。李斯在一众警戒的目光中下了车,从容地走到关门前,朝为首的一位什长躬身一揖。

  “小人的主人入秦贩卖粮食。前日派人带话来,说是思念妻儿,要小的将主母与少主送到主人身边去。”

  什长瞄了一眼旁边的大车,问道:

  “通行文牒呢?”

  李斯从怀里摸出青铜车节,递与了什长。

  “哦?是粮食大商柳氏么?”

  “正是。”

  豪商柳方於可谓天下数一数二的粮食商人,这几年向西北扩展商路,在赵国和秦国新开了不少分店。就什长所知,在长平关以西的端氏城、新田等,就各有一两家柳氏的粮店。每隔一段时间,柳氏的运粮车都要从长平关下经过,因此什长毫不生疑,转头朝身后的一位下属使了个眼色。下属立刻转身进入关门内,很快拿着另一枚车节走了出来。

  赵卒拿来的车节与李斯手中的车节在材质、大小、形状及铭文上都一模一样。什长将两枚车节拼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半圆的“竹筒”。什长仔细查看了合节之处,见两节严丝合缝,于是他点了点头,将李斯的那枚车节递还给他。

  赵廷颁发给柳方於的车节原本有四枚,四枚可合拢为一个完整的“竹筒”。每一枚的铭文上都注明了规定的通行路线。除了柳方於自己持有一枚之外,沿途重要的关城分别持有剩下的三枚。商队过关入城时,将己方的车节与关卡的所持物合节对照,没有问题之后才能通行。

  什长核验了李斯的车节,又继续问道:

  “车上载的是你家主母和少主么?”

  “是。”

  “我们需要检查一下。请你先去和你家主母说一声。”大概是因为柳氏的商队与关卡的士卒保持着良好关系,什长说话颇为客气。

  李斯遂走到车旁,轻轻敲了敲车窗,小声说了几句,之后便抬起头朝什长点了点头。什长两侧立刻走出两名士兵,他们一齐上前打开了车厢,探头往里看去。

  车厢最里面侧身坐着一位妇人,头上罩着面纱,只勉强看得清她的脸部轮廓。仅仅是侧颜,也足以看出那是一位美人了。紧挨着美妇人坐着的,是一位八九岁的童子,生得粉雕玉琢。那双本该盈盈如水的桃花眸中,隐隐透着冰封万里的凌厉之气,使人见之心惊。

  两名士卒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其中一位矮个子紧蹙眉头,向另一人偷偷使了个眼色,两人迅速退向关门处。李斯见状,心中警铃大作,却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他回头看向嬴政,以眼神示意他稍安勿动,随后自己疾步跟到了关门前。

  此时,那名矮个子已经附在什长耳边,悄声报告着什么。众人见李斯靠近,挥戈将李斯拦了下来。什长听完报告,严肃的目光射向李斯,仿佛在看着一位逃犯。他让部下控制住李斯和马车,自己迅速奔上了关楼。

  不大一会儿,关楼的尉官和什长一起下来,两人不由分说地朝马车的方向走去。李斯唯恐生变,紧紧跟上。他担心嬴政沉不住气,率先动起手来。结果却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只见嬴政先一步跳下车来,凛然直视来者。李斯见状,加快速度疾走上前,他还未走到车前,便听嬴政镇定自如地问道:

  “车中唯有我和家母二人。不知军爷还要检查什么?”

  尉官停住脚步,细细打量了嬴政,又瞄了嬴政身后的车厢一眼,厉声问道:

  “车上的是豪商柳方於之妻么?”

  车内传来赵姬故作柔弱胆怯的声音。

  “妾身正是柳商之妻。”

  尉官闻言,像是逮到了致命的破绽,横眉冷笑。

  “柳氏的妻儿去年春季曾跟随商队经过长平关。我那位部下记忆非凡,记得母子长相,可全然不似你这二人!”

  “!”李斯迅速与嬴政交换了一个眼色。

  此时李斯已经走到尉官面前,顺势朝对方一拜,面露窘迫之色。

  “军爷明察。实不相瞒,车上所载乃主人外室......主母善妒,不容纳妾。主人不得已,故将妾室藏于外家。妾美于妻,甚得宠于主人,小人奉主人之命将其母子秘密送置主人身边,以慰主人相思之苦。主人财力雄厚,纳美妾乃人之常情也,望军爷体谅。”

  此番言语果然获得了两位大丈夫的体谅。他们脸上的怀疑与敌意瞬间被义愤所取代,那位什长甚至忿忿不平地说道:

  “娶妻当娶贤。妇人如此善妒,不如休之!”

  李斯尴尬地应和着,唯唯连声。

  “军爷说得有理。只是主母凶悍,主人万万不敢起休妻之意。”

  “啧!大丈夫怎活得如此窝囊!”尉官忍不住啐了一口,挑眉露出不屑之色。

  话音刚落,李斯的脸色变得更加窘迫,而旁边的那位童子眉目间亦隐隐浮现怒意。尉官像是欣赏到一出有趣的优戏,哈哈大笑数声。守关的日子本就枯燥乏味,今日意外得知那名鼎鼎大名的豪商竟如此惧内,尉官顿觉神清气爽,心想柳氏纵有家财万贯却还是要偷偷摸摸地蓄养外室,倒不如他们这些军人潇洒自在。

  当然,同为男人他还是有几分同情柳氏的。于是尉官大手一挥,爽快地给马车放行了。车子发动前,他还强忍着笑,故作严肃地对李斯说道:

  “你且放心,下次若你家主母过关,今日之事咱们绝不会泄露半个字。”

  经过这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李斯终于载着赵姬母子顺利过了长平关。当车子渡过丹河,东方的视野尽头再看不见赵军的旗帜时,赵姬关上车窗,伸手重重拍打着车厢前部的木板,大声喊道:

  “停车!”

  随后,赵姬下车款款走到李斯跟前沉腰一拜,露出一个炫目迷人的笑容。

  “多谢先生临机应变,我母子才能顺利过关。现在这里只有我母子二人和先生,先生入秦后想要什么官职,请尽管道来。待妇与太子殿下重逢,定为先生请赏。”xündüxs.ċöm

  嬴政此时亦下了车,闻言直直看向李斯,目光中既有期待又有一丝焦虑。

  “夫人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在下护送夫人和小公子归国绝非求取官职。待夫人和小公子平安抵达秦军驻地,李斯即告辞离去。”

  赵姬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她觉得李斯这是在欲擒故纵,越说自己什么都不要的人,胃口越大。

  如此看来,一般的官职恐怕不能满足他了......

  她冷冷想着,嘴里却说着殷切挽留的话。

  “先生乃荀卿高徒,才华横溢,犹如人们常唱的‘凤凰鸣矣,于彼高冈’。妇窃以为山东六国,绝非先生之高岗,还请先生留在秦国吧。以先生之才,即使是丞相之位又有何难?”这么说着,赵姬侧头招呼自己的儿子,“政儿快说些话,留下你先生吧。”

  出乎意料的,嬴政神情冷淡地撇过头,一言不发。

  知子莫若母。赵姬立刻看出嬴政是在闹别扭,她几不可察地轻叹一口气,朝李斯说道:

  “先生若执意辞去,妇亦不强留。若日后先生入秦,请务必让我母子报今日之恩。”

  李斯的目光正落在嬴政身上,闻言赶紧拱手一拜,婉言谢过。

  落日已经沉了一半在陡峭的老马岭山脉后,金色余晖洒在昔日惨烈的战场上,荻草在秋风中飒飒作响,仿佛黄土下无数游魂的低语。三人不敢再耽搁片刻,马不停蹄地继续前进,终于在夜色完全降临前抵达了秦军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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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狼城的秦军将领早在长平之战时就驻守在城中。士兵带着李斯一行人来到城中心的署厅,将领一下子就认出了李斯。李斯向将领呈上蒙武的信件,秦将览信后大惊,立刻起身上前,毕恭毕敬地将赵姬母子迎上主座。用过晚膳后,秦将安排了明日的护送事宜,又将太子夫人和小公子妥善安置在府署中过夜。

  军中的金柝声随着断断续续的人声传入屋中,李斯辗转难眠,索性披衣站在窗边。他将木窗打开一半,遥望军中夜色。熟悉的景致让他仿若回到昨日,回到长平赵军投降的那一夜。

  若赵括的魂魄仍留在这片惨烈的土地上,今晚他是否会现身来斥责自己呢?李斯不信鬼神,此时却真心希望赵括能够出现在自己面前,好让自己问一问他,如果时空倒流,他是否还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李斯便摇了摇头。赵括在那个情况下,已经做了他能够做出的最好选择。他知道后果,也愿意承担后果。事实上,他已经用“无能”之名背负了与此相关的所有责任。即使回到最初,马服子还是会做出相同的抉择吧。因为不那么做的话,他就不再是他了。

  李斯仰头凝视着无月的暗夜,眸子比映出的天穹更加悠远深沉,藏着本人不自知的浓重悲伤。那悲伤裹着漆黑的幕布,沉在幽深的潭底,与眸色融为一体,无人可见,见而不知。

  他的思绪飘到另一个战场,血肉横飞,残肢断臂。他踽踽独行于荒城之间,在尸山血海间呼喊着毛遂和田茵的名字,然而始终没有人现身。

  他自我惩罚似地沉浸在这个毫无边际的想象中,直到粗暴的敲门声乍然响起。李斯如梦初醒,回头看去,却见嬴政自行推开门,冷着脸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全然没了平日恭谨的学生样子。

  最让李斯错愕的是嬴政在寒意逼人的深秋夜里,仅在贴身的单衣外罩了一件薄薄的外袍。袍子的衣带松开着,还有半截腰带拖在地板上。白日里扎起的两个总角也散开了,青丝披在肩上,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

  很显然,嬴政本已睡下了,却因为某些心事睡不着,偷偷爬起来胡乱套了一件外袍就跑了过来。

  “先生是要去帮助毛遂吧?他明明说过,与先生再见的话,两人便是敌人!”不知道是不是被风吹的,嬴政圆润的脸颊呈现青白色。

  李斯似乎没听到嬴政尖锐的话语。他关上窗户,疾步走到榻边将毛毯拿来,一把抖开将嬴政裹了起来。

  嬴政倒也不拒绝,很自然地裹着毛毯坐了下来,而眼睛始终盯着李斯。一般他做出这种举动,就表示他非得到答案不可。

  “公子听见了我与斗笠男的谈话?”李斯在嬴政跟前坐了下来。他对问题避而不答,反而像要转移嬴政的注意力般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果然,嬴政从毛毯中扬起脖子,傲然说道:

  “政不屑做偷听之类的事。”他话音刚落,便见李斯眯着眼睛点头。嬴政意识到刚才是先生故意戏弄他,顿时恼怒,脸颊也由最初的青白转为淡红的怒色。

  李斯对此仿若未见,用随口闲谈的语气继续问道:

  “那么公子怎么知道斯要去助毛遂?”他在提到毛遂时,笑容里透着隐隐的疲惫。

  “之前政问先生,先生只道斗笠男找先生谈燕赵边境的战事。鄗地不在边境附近,而代城靠近易水。燕赵以易水为界,所以斗笠男与先生谈论的一定是代地的战事。赵国出兵时,城中人人议论。因此即使是政这样的小孩,也知道前往代地迎战的赵军主将为乐乘,副将为毛遂。”

  嬴政说到这里,皱眉直直看进李斯眼底。

  “那位斗笠男离开后,先生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政由此知代地的赵军一定陷入了困境。先生与毛遂相熟,急着回邯郸一定是设法救他。政说得对吗?”

  李斯没想到嬴政仅凭他简短的一句话便将事情推测得七七八八。况且蒙武的那张军事地图,嬴政只看过一次,那么短的时间他竟将地图内容牢牢记住了。李斯想到这里,微微弯了嘴角,勾出了赞赏的弧度。这大概是他十几天来第一次露出真正的笑容。

  “公子聪慧。假以时日,这世上恐怕没什么事能瞒过公子的眼睛。”

  嬴政似乎对这样的赞扬很是受用,他的眼睛里闪耀着光芒,理所当然地应道:

  “政依先生的要求抄写《管子》,在封禅篇中读到齐桓公既霸,欲封禅泰山而不得。齐桓公小霸,不足效。政将来要立于泰山之巅,沟通天地,俯视万民。立高位者遍收天下于眼底,故世间之事自然逃不过政的眼睛。”

  说到这里,嬴政顿了顿,换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

  “政先前与先生约定,待政腰佩太阿之剑时,先生自会前来效力。故政今日不强留先生,先生明早可自去。在约定之日到来之前,先生要去何处,做什么事,是先生的自由。唯愿先生知道,政非齐桓公,先生亦非管子。政将来霸天下,愿请先生与政共封禅。”

  李斯的嘴角仍旧挂着赞赏的笑意,他随即起身,退后三步,朝着嬴政深深一拜。

  “今生得遇公子,乃斯三生有幸。斯愿肝脑涂地,助吾主登泰山之巅。”

  嬴政喜不自胜,上前搀扶李斯。就在这时,李斯紧紧抓住嬴政的手,眼中有着罕见的严厉之色。

  “斯再与公子做一个约定。公子回国后,务必藏慧露拙,见之作不见,闻之作不闻,知之作不知,沉默少言,韬光养晦。”

  “为什么?”嬴政不解。他不明白自己好不容易脱出牢笼回到故国,为何还要像在邯郸那样畏畏缩缩。

  李斯注视着嬴政,缓缓松开手,抬眸看向灯盏未照亮的虚空,喃喃道:

  “曾经有一位小公子夙慧,见重于先王。而其母身份卑微,宫中势孤,死于非命,临死前唯留下四字遗言:怀璧其罪。这位小公子因丧母之痛,由伶牙俐齿变为木讷结巴,独处深宫之中,再也不与外界来往。”

  李斯说到这里,将目光落回嬴政身上。

  “望公子政记住这个故事。唯有在你掌握绝对的力量之后,怀中的玉璧才可示人。”

  嬴政沉默不语。过了片刻,他扯下裹身的毛毯,亦起身退后一步,朝李斯一拜。

  “政谨遵先生教诲。今日约定,政必牢记于心。”

  待嬴政走后,李斯坐回榻上,摸出那把手弩,在灯下细细打量。手弩上的桃花图案仍旧缤纷,洋溢着盎然春意。与嬴政一番交谈后,李斯暂时放下了“天下大任”,此时脑子里只想着立刻赶往代地。

  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他在入睡前如此想到。

  翌日,秦将派出一队精卒护送太子夫人和公子政前往咸阳,而李斯则驾驶来时的商用马车原路返回邯郸。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战国4嬴政篇更新,约 定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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