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看上去陌生又熟悉,有点儿像情侣又总是忽远忽近。通常情况下都是男子在前面牵着女人的手,慢悠悠地踱步。
男子不时停下来和女人絮絮又温柔地说着什么,但一天只有这一次出门机会的女子,并不兴奋,脸上的表情总是淡淡的,还有些呆滞。
“你看这些花开得多好,我摘一些回去,给你插在床头?”楚离又一次停下来,微笑着问她。
这时节的村寨美得宛如画中仙境。日暮时天边瑰丽的云层层叠叠,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金黄的夕阳底下,盛夏的野花开得漫山遍野,热烈而灿烂。
沈暮歌也穿着一身当地人的民族服饰,衣服并不合身,显得她更加消瘦柔弱。这几天她虽然不再要死要活地反抗,但对他也更加冷淡,大多时候都拿他当透明。只有每天这会儿可以一起出来散步的时间,她对立的情绪才能稍微和缓一些。
出门的机会是沈暮歌好不容易用自己的逆来顺受换来的。她冷淡的眼神掠过四野,看上去没有焦点,茫然又涣散。但周遭的细节却一点点落入眼中,拼凑出一幅不太完整的地图。
她在等一个机会。
沈暮歌的冷淡态度并没有消减楚离的热情。他挽了袖子,轻轻跃入脚底的花海,细心地为她挑选最绽放夺目的花朵,返身回来的时候手中已经举起一把芳香四溢的花束。
她默不作声,但想了想还是接了过来。如今的楚离性情大变,对她大多数时候还是那般温和体贴,但翻脸总是很突然又无情。
她和他的距离,要控制在不让自己过于难受的程度,但又不能紧张到让他过分恼怒的程度。
沈暮歌低头闻了一下那花的味道,这少女的一个动作就让楚离忘了心里的烦忧。他望向远处的山路,几个老乡挑着成串的纸灯,哼着歌走在回家的路上,带了几分诗意。
“过两天有天灯节,是这里一年一度的盛会。我们一起去看好吗?”
沈暮歌心里猛地抽搐了一下,似有一只小兔在其中狂跳。
她故意表现出毫无兴趣,悻悻地把花还给楚离,转身往关押自己的那间屋子走去。
“我让人给你准备件新衣服,请阿嬷给你梳他们节日的传统发饰。一定会很好看的。”
沈暮歌背对着楚离,嘴角浮出一丝微笑。
她早就从看守她的人零星的对话中,知道了天灯节的事情。他一定会带她去的。
而这,便是她这些天一直在等待着的机会了。
每年最盛大庄重的天灯节如期举行。整个村寨里张灯结彩,言笑晏晏。人人都盛装而来,载歌载舞。
沈暮歌换上了阿嬷送来的白色对襟长裙子,头发梳成了当地新婚妇人的发髻,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当地姑娘。
楚离的人分散在其中。这群无端闯入又心怀恶意的外人,在喜庆祥和的气氛中,被隐藏了危险。
楚离和她并肩走在一起,领着她走到会场中心的高台上,要和她一起点当晚第一盏灯。
他递给她一支笔,“有什么心愿,写在上面。你一面我一面。”
楚离极认真地在白色灯笼上写字,火把的照耀下,清逸的字迹跳跃着,但内容看不分明。
轮到沈暮歌了,她接过笔又放下,低头看着足尖。“我的心愿,永远也实现不了了。”
他也不再勉强她。而是捉起她的手,在他写字的那一面,留下了沈暮歌的名字。
沈暮歌一直到天灯摇摇晃晃地飞升上去,也没有兴趣看他的心愿一眼。
楚离依然情深似水地望着她,假装没有看见,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映出自己放的那盏灯,不过飘走了十几米远,就歪着头掉了下来,变成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球,像流星般砸向地面。
沈暮歌的情绪到大家开始围着火堆跳舞时有了好转。
这是整个天灯节里最高潮的时刻,也许是热情淳朴的村民们感染了她,沈暮歌也加入了手舞足蹈的人群,跟着一起拍着手低声吟唱着,在缀满天灯的夜空下,清丽得出奇。
楚离凝视着她远处的倩影走了神儿。放完天灯的村民纷纷向他们为中心的舞台汇聚,人头攒动中出神发呆的楚离被挤来挤去,不留神还被踩了好几脚。
刚开始还能看见沈暮歌那个好看的发髻不时冒头,过了一会儿,等他好不容易走到沈暮歌站的那个位置,却发现停留在那里唱歌的人已不是她。
这参加天灯节的女子,竟大多数都是这个标志性的发型。
她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沈暮歌脱了鞋,光脚无声地小跑在背阴照不到月光的山坡里。
逃跑的路线是她这几天利用和楚离出门散步的机会,提前选择好的。
这条小路车马难以通行,日常很少有人走过。看路径的指向,尽头也并不是村寨通向外面的道路,而是山另一头绵延不尽的深山。
她不知道在这条路的尽头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她只知道,离开楚离的控制,是自救的第一步。
哪怕在山野里迷路被豺狼虎豹叼走都好,这一次她不会再做他拿来和宋亦城谈判要挟的人质了。
一段疾行后她攀上前方的山头,身后天灯节的歌舞升平已经被她甩在身后几不可闻,远离了山寨中心这里更是一点儿光线都没有了。她气喘吁吁地跨出一大步,脚底扫过一阵疾风,她差点儿踏了空。
原来楚离没有派人把守住这条路的原因,是因为这里根本没有路。
沈暮歌后退一步,感觉到背后有什么东西挡住了自己。她心里一惊,反身一个斜劈,想将那人先击倒在地。
这一劈下去却是针入棉花,没打出任何伤害,让她自己吃了一痛。
最早放出的天灯顺着风向飘到头顶,洒下一点光亮,她才看清了眼前这人是谁。
深邃的双眼、尖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皮肤大概是在这西南的烈日下晒黑了,藏在暗夜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形。
来不及有任何情感的表达,宋亦城摇头让她不要出声。
他对这里的地形似乎很熟,带着她攀下山崖,躲入悬崖底下一个一人高的山坳里,等到四周恢复了平静,才说,“今晚再等不到你,我们就只能强攻进去了。”
宋亦城点亮了一个小小的手电,山坳的深处有了一点光。沈暮歌看清他的脚下,放了两团带铁钩的登山绳。xündüxs.ċöm
“这里的村民都是楚离他们高价雇来替他们耕种和打掩护的,寨子里外都是楚离的人。我们始终找不到突围进去的缺口,实在不行,就只能硬碰硬了。”
沈暮歌倒不是很紧张自己的安全,脱口而出,“宋叔叔呢?许阿姨受了伤,现在怎么样了?”
面前的人没有回答。微弱的光线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沈暮歌的心沉了下去,颤颤巍巍地拉了他的一只手。宋亦城的拳头紧握着,伴随着身体克制地颤抖着。清风吹进一小片月光,只见他满脸泪痕,一滴滴落在脚下的枯叶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这是从小到大沈暮歌第一次看见他哭。
宋亦城嗓子里发出不可抑制的低沉怒吼,低头靠在沈暮歌的肩上,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没有爸爸了……”
一往无前从来都坚不可摧,在敌人和亲人面前都不愿意流露出一丝软弱的宋亦城,在这一刻释放了全部的悲伤。
动身赶往这里之前,宋亦城在殡仪馆里跪了一夜。他把这多年来宋陶获得过的奖状勋章一个个整理好,整齐地放在父亲的身旁。
宋陶生前是个不慕名利的人,自然更不在意这些生带不来死带不去的东西。但对宋亦城来说,这些奖状勋章,浓缩了父亲不长不短却又壮烈起伏的一生。
他还记得自己三岁时爸爸就让他不分寒暑地晨起长跑,等他筋疲力尽了,再把小狮子般敦实的臭小子扛在肩上回家。
五岁那年他从双杠上掉了下来,铁石心肠的宋陶不允许任何人去扶,要他自己忍着眼泪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晚上他睡醒来却看见爸爸在台灯下,用心地替他热敷伤口。
上学的时候宋亦城完全不听大人的指挥,偶尔犯错了老师们都选择性地原谅,宋陶百忙之中总会突然赶到学校,一边作势要揍他,一边被心疼宋亦城的老师拦住。
他一去美国就隐匿多年,宋陶和他的关系变得冷淡。但在卧底生涯最暗无天光的时候,除了沈重临终前的坚毅,父亲的音容笑貌也是支撑他一路走到最后的强心剂。
那个抓犯人时一马当先的父亲,遇到紧急情况指挥若定的父亲,举枪射击时百发百中的父亲,因为工作一年总是没几天能出现在家里的父亲。
宋亦城以为自己完成了这个任务,还有无数的时间可以侍奉在双亲跟前,弥补他这么多年的亏欠。他还在等着宋陶彻底退休了,能够再从头到尾地,和父亲聊一聊这几年惊心动魄的经历。
他怎么会想到,所有的来日方长,就这么戛然而止,从此成为了妄想。
母亲在重症监护室里还没有脱离危险,医生说很有可能最终会成为植物人。
他多想就这样守在外面,等到母亲苏醒。他没办法想象,多年来以父亲为天的母亲,如何接受这个现实。
但他和沈暮歌两个曾经完整幸福的家庭,都已经为这一群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付出了最惨重的代价。
作为警察,作为儿子,他唯一还能弥补的方式,就是继续把自己选择的路走下去。
只有把这些人绳之以法,他才能告慰自己的父母,也告慰沈叔叔和夏阿姨。
沈暮歌任由他宣泄着他的悲伤,她也宣泄着自己的悲伤。
父辈们为了和罪恶斗争到底,付出了包含生命的所有。而她和宋亦城,也会把这样的信念坚持下去,不管前面会遇见什么样的生死抉择。
这不仅仅只是私人恩怨,更是罪恶与正义的殊死较量。他们要为这世间,守护公平!
等两个人的情绪都平静了,沈暮歌开始简述在山寨里自己看到的情况,“这里楚离的势力盘根错节,算是楚天南当年的老巢。这么长的国境线,想潜逃的话轻而易举。他在这里盘桓这么久,是有原因的。他在等你。他不会以失败者的姿态,离开中国的!”
这一点宋亦城也早想到了。他和集结的支援特警们一直按兵不动,就是担心楚离会孤注一掷,会有极端危险的行为。山寨里都是不通汉语不识汉字的少数民族同胞,他们也需要对这些无辜村民的生命安全负责。
“这笔账,他不找我,我和他横竖也是要算的!既然找到了你,那我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宋亦城站起来,捡起地上的登山绳递给她,“从这攀岩下去就有路出去,我们先回镇里的指挥中心。”
沈暮歌往后退了两步,“我不走。我要回去!”
宋亦城敛眉,“这不是你任性的时候。”
“我不!”沈暮歌把绳索往宋亦城的腰间套,手脚麻利。“一旦我走了,楚离成了惊弓之鸟,愤恨之下更是会毫无顾忌的。我留下,一来可以有很多种办法拖住他,二来你们攻寨的时候,我还可以里应外合。”
“你受的那点儿训练,保护自己都不够,这不是你逞英雄的时候!”宋亦城按住她,不由得她胡来。
留下来的念头是她刚刚才决定的。
自己的父母和楚离一家几十年的血海深仇,再添上宋叔叔、许阿姨的这一笔。
你死我亡,也是她和楚离必须面对的结局。
宋亦城还要劝说,两人已经听到荒野里,若隐若现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沈暮歌做了决定,一步跨到山崖边,把属于她的那条登山绳扔了下去。重物落入山涧中,铁钩撞在石头上发出了清脆的回响。
她要回去。回到已经麻木不仁、善恶不分的楚离身边,等着宋亦城一击必中。
“抓人那天,我等你!”越来越多的天灯遍布了外面的天空,在天幕里点缀出梦幻般的奇妙景象,照出沈暮歌明亮坚决的眼眸。
楚离带着人赶到崖边的时候,正看到那个白衣飘飘的人影,专注地凝视着夜空,一盏明亮的天灯从她指间脱手而出,稳稳地越飘越远。
逃跑的时候她就背了一个折叠的天灯在身上,就是为了应付眼前这样有人追来的情况。
一旦逃跑失败,她就说只是图个清静找个好地方放灯,绝不和楚离真的撕破脸皮。
而对于她,楚离就算是想认真,也下不了狠心。
“这里是风口,灯可以飘得又高又远,才不用担心掉下来。”沈暮歌回头看着楚离,笑得无邪又平静。
崖下的山坳里,宋亦城立在峭壁之上,能看见她浅浅的身影。
那天灯上写了两行飞舞的大字,宋亦城和楚离几乎同时看清了她的愿望。
“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谈恋爱不如破案更新,天灯节的祈愿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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