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不高兴,反而为此恼怒不已。
他已经意识到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而是一只狡诈的小狐狸。
而这只“小狐狸”此时是一脸淡定从容,面对他的问题,更是从容不迫地反问道:“不知主审官可否认同,孝道是促成阿云行凶的主要理由。”
司马光微一沉吟,道:“此事还有待调查,可就算她是为求孝道,也不足以成为她脱罪的理由。”
他的语言渐渐变得更加谨慎,可见局势对他而言,已经非常不利。
张斐摇摇头道:“关于这一点,小民不敢苟同。自古以来,有多少英雄好汉,舍生取仁,舍生取义,舍生取孝,舍生取忠。
而我中华文明,忠孝是重于生命,基于此,捍卫孝道自然也重于捍卫生命。而根据我朝律法,当生命受到威胁时,你所做出的反击,视为自卫,那么捍卫孝道,当然也能作为自卫。
难道有人威胁到我们放弃对皇帝的忠诚,放弃父母的孝顺,我们都不能做出反击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朝廷也就没有必要提倡仁孝,忠义。”
这小子到底是哪里蹦出来的?他真的只是一个平民吗?这张口皇帝,闭口朝廷,他难道就不害怕吗?
司马光心里冒出无数个疑问来,道:“但是捍卫孝道,可不是指去伤害一个无辜之人,而且你认为在守孝期间去伤害别人,此乃对父母的孝顺吗?”
张斐笑道:“故此小民为阿云争取的是防卫过当,而不是做无罪辩护。”
司马光眉头一皱,此时他心里都不得不承认,这“过当”用得还真他娘的妙啊!
张斐继续阐述道:“阿云当然是有罪的,此乃证据确凿,但她的目的是为了保护自己,是为了捍卫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东西,只不过她选择了错误得方法,但这是情有可原的,也不能因此而忽略她这么做的初衷。
种种证据都已经证明她不是一个心肠恶毒之人,只不过她年纪和阅历,都不足以令她想到一个更加高明的办法,而且我们不要忘记,他的父母皆已经去世,家中只有一群想利用她谋取利益的长辈,没有人能够为她提供一丝帮助。
主审官不能奢望她能够如你一般理性、聪明、冷静地去处理每一个问题。其实如阿云这样的女子,是大有人在,她们中很少有人选择了正确的解决方法,不是她们不懂何为孝顺,而是她们感到绝望和无助。
从律法上来说,阿云是在保护自己的过程中,伤害了一个无辜的人,这当然是属于防卫过当。”
话说至此,张斐突然气势一敛,又谦卑道:“当然,小民只是一介平民,来此论辩,皆因陛下仁德所至,小民并无判决的权力,小民只能提供微薄的证据,来协助主审官。
不可否认的是,阿云的确犯下重大错误,如果朝廷执意判决阿云谋杀之罪,小民也恳请朝廷能够表彰阿云的孝心,让她死后,也有面目去见其母亲,相信这也是阿云目前最渴望得到的,毕竟在她心里,母亲是要胜过自己的生命。”
此番话下来,王师元、齐恢、刘述等一干保守派,纷纷露出十分沮丧的表情。
相反王安石等一干革新派,纷纷露出得意的微笑。
司马光直视着张斐,目光中充满着怒火。
他愤怒啊!
他非常愤怒啊!
在对方没有提供强有力证据的情况,他竟然无力反驳对方。
而明知道对方是在巧辨,却又无力挽回。
关键的原因就在于,孝顺在当代实在是非常非常重要。
就连皇帝都不能做出任何的不孝之举。
而张斐巧妙的将孝道作为阿云行凶动机,当然,张斐也确实提供了一些证据,足以证明阿云是一个孝女,但二者到底有没有因果关系,这就只有阿云自己清楚,外人只能提供一些佐证从侧面去证明。
这是司马光完全没有想到。
因为在此之前,大家都认定颜值是此案的行凶动机。
虽然张斐无法提供直接证据,证明阿云不是因为颜值而行凶,但是司马光也提供不出直接证据,证明阿云就是因为对方貌丑而行凶,原本的铁证,也就是阿云自己的供词,方才已经被张斐给摧毁。
绝对客观证据是不存在的。
但是张斐提出了一个间接证据,如果阿云只是想嫁给一个样貌不丑的人,那她之前为什么要拒绝,而且阿云曾几次都是用守孝来拒绝婚事的。
如果拿不出更加直接的证据,那么间接证据,是可以否定颜值是行凶动机。
事到如今,司马光也醒悟过来。
可惜,为时已晚。
忠孝就是古代的政治正确。
为了一个小女子,去冲击政治正确,这可不是一个成熟政治家会干得事。
那么他若想维持原判,就必须找到证据,证明阿云的动机不是孝顺。
而且他一定要证明这一点,否则的话,就属政治不正确,这导致他就变得非常被动。
司马光深知对方是在故弄玄虚,是在混淆视听,他自也不会轻易罢休的,道:“目前你所提供的说法,都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本官还需调查其中真伪,待一切水落石出,本官自会酌情而定,今日就到此为止。退堂。”
言罢,他便起身离开了。
他走之后,堂中仍是一片寂静。
不少官员都是惊讶地看着张斐。
他们心中与司马光想得一样,这小子是哪里蹦出来的怪物?
我大宋还有这么个人物在?
过得片刻,只见王师元、齐恢、刘述等人突然站起身来,急急匆匆离去。
其余人这才如梦初醒,站起身来,一边议论纷纷,一边往堂外走去。
“怎么会审成这样?”
“不瞒你说,我审案多年,珥笔之民见多了,可也没有见过这般审案的?”
“要是换做是我的话,我早就狠狠惩治了这珥笔之民,旁人不知,还以为他才是主审官。”卂渎妏敩
“你们说这司马大学士是不是跟他们一边的。”
“此话你可别瞎说。”
......
如梦初醒的老爷们,总觉得这审得很不对劲,这不像似是审案,倒像是翰林院的辩论大赛。
我大宋竟然宽容到这种地步了吗?
刁民都敢吼翰林院大学士?
离谱!
着实离谱啊!
待众人离开之后,一直站立在堂上的张斐,突然弯下腰来,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直直垂落。
啪!
忽觉肩膀被人拍了下,他歪头一看,只见许遵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原来你小子也知道怕呀!”
“怕得紧!”
张斐直起身来,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苦笑道:“我心里一直都很清楚,当我踏上这个公堂,就等于是站在了悬崖边上,一不留神,就可能是身首异处。”
许遵问道:“既然你心里都明白,那你为何还要这么做?”
张斐沉吟少许,反问道:“恩公可认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许遵摇摇头道:“若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也就不需要我们这些官员。”
“那倒也是。”
张斐笑着点点头,又道:“但此案确确实实是善有善报啊!”
许遵问道:“此话怎讲?”
张斐道:“如果阿云是一个心肠恶毒之人,韦阿大就算不死,也是重伤,可见不管阿云是不是有谋杀之心,但她内心是抗拒杀死一个人的。
除此之外,阿云救了我一命。这都是善念所至,如果没有这一丝善念,这场官司根本都不会存在,又何谈输赢。”
许遵问道:“如果阿云是恶毒之人,但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还会否帮她?”
张斐道:“如果我是一个珥笔之民,那我绝对会这么做。”
许遵问道:“为何?”
张斐道:“在公平的前提下,如果我能够救一个十恶不赦之人,那等于就是杀死了无数个十恶不赦之人。”
许遵眼中一亮,目光中充满着赞赏,问道:“那如果你是个官员?”
张斐道:“如果我是个官员,那我也会尽可能的在律法的范围内,为犯人减轻罪名,就如同恩公一样。”
许遵呵呵道:“你小子可会安慰人啊。”
张斐道:“不知此番安慰能不能免除我的债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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