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楚记得,某个午后,皇帝让他在起居注上加了一句话。
“建元三年春,帝得字‘逸仙’,帝之钟爱苏瑶所取,帝甚喜。”
微一转念,林清正心里突然一阵闷涩。
苏瑶急得捂住苏茉的嘴,娇嗔道:“茉姐姐,你别瞎喊。”
苏茉觑一眼芝兰玉树的男人,拉下苏瑶的小手,用唇语问道:“不是他?”
苏瑶蹙紧黛眉,拼命摇头。
“不好意思,认错人了。”苏茉讪笑。
刘掌柜是老江湖了,见几人脸上神色各异,忙比比划划,呵笑道:“大伙儿都是熟人,哪有认错不认错的,走,走,走,今日我请你们喝茶。”
苏瑶忸怩着要拒绝。
林清正却爽朗地应道:“好啊。我方才进来时,见对面戏台上正在唱曲,咱们不如就去那里,边喝茶边听曲?”
不待苏瑶姐妹两人答应,刘掌柜拍手道:“那敢情好啊!苏小姐,你一定要留下来,林大人刚转了我一批新鲜的龙井茶,比你上次卖给我的还要好。”
说着,又拐了眼戏台子,笑道:“听说汴京城里突然来了个邻国富商,钱多的没地方使,专门从姑苏城里请来了昆曲班子,评弹班子,在这儿搭台唱戏。你们先过去,我去叫小二泡茶,随后就到。”
苏茉不愿错失了眼福,口福,耳福,挽住苏瑶的小臂,兴奋地道:“瑶妹妹,咱们也去瞧瞧。”
苏瑶半推半就地跟着出了天下居,在一张临水的八仙桌前落座。
戏台上昆曲已谢了幕,登台的是唱评弹的一对男女。
女子怀抱琵琶,男子手拉二胡,唱的是《白蛇传》的经典桥段《赏中秋》。
“七里山塘景物新,秋高气爽净无尘...云儿片片升,船儿缓缓行。酒盅儿举不停,脸庞儿醉生春。”
苏茉听得有滋有味,左手托腮,右手指尖轻轻在桌面上击节。
俄而,刘掌柜拎着茶壶茶盏小跑了过来,乐呵呵地给几人斟茶,“林大人,你们几位先喝着,我过会儿让小二来添水。酒楼生意忙,恕我少陪。”
林清正扬了扬衣袂,示意刘掌柜不用招呼。
双眸温柔地注视着苏瑶,一颗心念兹在兹地萦绕在她身上。
“瑶妹妹,老师最近身体可安好?”他忽然开腔,打破尴尬,“我今日本想趁着休沐来天下居打包些老师爱吃的菜,去你们新邸拜访。”
苏瑶微笑道:“爹爹近日公事羁身,还没来得及宴请亲朋好友呢,待他空了,一定会请林大哥来家里玩。”
林清正愁叹一声,“老师没空,瑶妹妹也没空吗?”
苏瑶在临安三年,彼时不懂男女之情,并不刻意回避林清正,与林清怡一样将他当作自己的哥哥。
但林清正却不同,他比苏瑶大几岁。
初次知好.色而慕少艾,苏瑶便是他心里的小青梅,常暗自为她倾倒而难以自持。
只可惜,青梅尚未熟透,就被人捷足先登了。
苏瑶不敢和他目光相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含羞带愧地道:“陛下...会生气的。”
心突然被拧紧,淌出的全是血水。林清正凝视着苏瑶,微微冷笑,随即又眼望戏台,呆呆出神。
呵,这是连朋友都没法做了啊…
一曲《赏中秋》结束,戏台上的男女稍作休息,又开始弹唱起《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凄凉婉转的调子听得苏瑶坐立不安,她扯扯苏茉的袖子,小声道:“茉姐姐,要不咱们回吧?”
苏茉美目回斜,目光偶然被前方一位雍容雅步的男子锁住。
细眉杏眼,肤白胜雪,身穿飘飘锦袍,头上束发金冠闪闪生光。
就这么走在人群中,宛似鹤立鸡群,隐然有王者之气。
只见他冷电似的目光紧紧追逐着苏瑶,仿佛偌大的戏台前只坐了她一人。
苏茉攥住苏瑶的小手,双眼发直,“瑶妹妹,不会这位公子就是逸仙吧?”
她现在看谁靠近苏瑶就觉得对方是那“思之如狂”的逸仙。
简直夸张到风声鹤唳的感觉了!
苏瑶蹙眉,顺着她眼光看去,果然见到一位卓然矜贵的男子站定在自己半丈之外。
男人玩味的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忽地唇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指着空位道:“请问,这儿有人吗?”
声音明明很温和悦耳,凉意却随之漫溢而来,像是突然置身于山谷之中。
“你,你是逸仙公子?”苏茉昂着头,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男人深眸登时露出惊讶,反问道:“你怎知我名字?”
“真是你啊!”苏茉激动地跳起来,晃着苏瑶一条手臂,“瑶妹妹,你的逸仙公子真是妖孽啊,妖孽啊!”
苏瑶骇怪,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位公子啊!
林清正对这个突然没头没脑冒出来的男人有着天然的警惕,朝着旁边一张空桌抬起下巴,“这位兄台,那桌没人。”
男人既不发笑,也不生气,便似没听见。
兀自拉过木椅,在苏瑶身边坐下,手肘杵在扶手上,歪头打量她,“这位小姐可没说有人。”
苏瑶就是再迟钝也瞧出对方是冲着自己来的了,捏紧帕子问道,“你是谁?我并不认识你。”
男人长眉一挑,淡笑道:“无妨,我认识你就行了。”
看着她与自己七分相似的眉眼,耶律峻顿感说不出的亲昵。
他母后果然猜得没错,大颂突然派出茶商,试探大辽,定是有王族之人流落在外。
不枉他请戏班子唱了几日的南方戏,总算把人招来了。
对方言语无赖,苏瑶拉起苏茉就要走,“抱歉,我想你是认错人了。”
不暇思索,耶律峻伸手去拦人,许是打心眼儿里认可喜欢苏瑶这个妹妹,所以在抬手的刹那没有考虑到男女大防。
指尖扣上她的雪腕,在感知到她的脉搏时,登时眸光一凛。
秋雯斜步跨出要夺人,却被林清正抢了先。
他皓腕倏翻,顷刻之间,便从耶律峻手中拉回苏瑶的小手握在掌心。
触感微凉,柔弱无骨,不期然地令他心房一颤,忍不住加重了手劲。
苏瑶脸泛红霞,飞快地缩回小手,藏进衣袖。
苏茉秋波在三人身上一流转,挨上苏瑶的耳朵问道:“瑶妹妹与他吵架了?”
苏瑶不住弄着衣袂边缘,无语道:“茉姐姐,也不是他。”
苏茉忍不住轻噫一声,“瑶妹妹,你的烂桃花还真多。”
将姐妹两人的谈话一字不差地听了进去,耶律峻朗笑道:“是么?原来苏小姐这么受欢迎啊。不过你们放心,我可不是她的追求者。”
苏瑶锐敏的目光打量他,这才发现他虽然长得眉清目秀,但俊美之中带着三分轩昂,七分剽悍。
与温蕴儒雅的中原男子截然不同。
“那你招惹瑶妹妹作甚?”苏茉将苏瑶护在身后,娇声质问,似乎方才对他的好感已荡然无存。
耶律峻缓缓起身,盯着苏瑶的眉目间深有忧色,正色道:“阿瑶,我在天涯客栈等你,你一定要来。”
苏瑶面上漠然不语,心中却是疑窦丛生,隐隐觉得天涯客栈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见男人要走,林清正斜身拦他,愠道:“不说个明白,别想走。”
耶律峻双手抱臂,斜楞着对方,莞尔道:“怎么,你也是阿瑶的追求者?”
林清正俊颜微红,“与你无关。”
耶律峻侧身看向苏瑶,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促狭道:“他没否认。”
说罢,转身肃起脸,劲贯右臂,将林清正直接推了个趔趄,潇潇洒洒地扬长而去。
苏瑶注视着他挺拔的背影,不禁心下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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