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杀死任何人,但我会给她们带去惩罚,或许是像你们俩一样简单的揍一顿,或许是困于痛苦之中折磨百年,千年。”纸昂羽单手扶着方向盘,闭着眼睛开着车。
倘若放在500年后,估计没几个人敢坐纸昂羽的车。
马非马神情冷漠,时不时的转过头,透过小窗口看向后方,被黑白之气环绕的李素裳。
“你是师父的同门吗?”在得到答案后,马非马内心松懈了些许,“师父她……还有其他同门吗?”
“……”
回应马非马的是一阵死寂般的沉默。马非马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可能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师父的事迹从数千年前便已经开始,而千余年的时光足够造就多少生离死别?
仙人身边偶有人跟寻,而更多时月里则是孤身一人,如今尚有一名同门,已是莫大的幸运。
“啊……也没几个了。”然而出乎意料的,纸昂羽以一种很平常的语气回答了马非马的问题。“留在这个世界的确实没有几个。”
其余的世界?多半是生死两隔吧。
“……喂,你知道死亡是什么感觉吗?”突然间,纸昂羽把头转向了旁边的马非马。“看看你的这些伤痕,告诉我你经常游离在边缘的死亡是什么感觉?”
一时之间,马非马有些无从回答。xündüxs.ċöm
从未经历过死亡又怎能知道死亡究竟是什么?
纸昂羽抬起空悬的左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知道,你们的师傅也知道。”
“我们的意识曾经连接在一起,并以此一起去对抗一个强大的敌人。我们机关算尽,我们手段齐出,我们拼上了所有的一切。
“那个时候,我们所有人都能够清楚的感受到彼此的一切,感受到彼此行走时的动作,感受到彼此的一招一式,感受到对方被贯穿的痛苦,感受到对方受创后的虚弱,感受到他们临死前的所思所想,然后清楚无比的感受到他们的死亡……就好像死的那个人是我一样。”
“他回忆着美好死去,他怒视着敌人死去,她怀念着鼎盛死去,她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刻抛弃了一概而往的懦弱和幸运,没有后悔的死去,就在我的脑海里,清楚无比。”纸昂羽并没有睁眼,然而马非马和后方偷听的二人却都清楚的感受到了一股凝视。
一时间,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所以……这一切也是师父曾经经历过的吗?
“……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跟素裳说的?直接说吧……”话题突转,纸昂羽结束了自己的话语权。
马非马犹豫了一会后长叹一口气,“你是七妹,素衣的女儿对吧。”
“嗯……是。”李素裳坐在凌霜旁边,正小心翼翼的用沾湿的绢布拭去凌霜身上沾染的黑灰杂物。
“……你娘死了。”
绢布滑落,李素裳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
石阶不长,却很曲折。“赤鸢真人”步下台阶,默默无言。
“……”
自己在那间简陋的石室中待了多少岁月?华不知道。
时间在她的身上早已凝固,华的内心早已没有年日月纪的概念,与时间相关的念想恐怕只剩下了日升月恒。
伤势早已自愈,仅仅留下了无法自愈的严重暗伤……
只要愿意,华早就可以离开那座简陋的石室,但直到今天,华才迈出了那一步,来到了久违的人间。
就在华踏出石屋的那一刻,在石屋角落闪烁了十余年的白色羽毛终于崩溃,化作尘埃消散。
华的身后不远处有一道俏丽的少女身影。它轻轻地跟随着华。时而很近,时而很远。
少女亦不说话,她的静默是和话截然不同的沉寂。这少女是一个并不存在的人,她的一举一动,一步一行都和这个世界全然没有关联,声音亦然。
除了华以外,她对谁都不具意义。
于是,在这死一般寂静的山林中,就只有华听见少女的低声细语。
“师父,您看——山庄那里着火了。”
华回头仰望,只见一道细长的黑烟从山林深处升起,散开,像一朵盛开的墨花。
“素衣……”华足尖一点,片霎已在十余丈外。
“……来不及了,师父。”少女突然出现在前方,挡住了话的去路。在她的上空,墨花静静地旋转。
“……素衣既死,忆剑山庄也随主人而去了。”少女喃喃道。“师父,回去也没用。您的出现带来了毁灭,可却带不走它。”
“可他们本不该死……”
“谁又该死呢?您变了,师父。换作以往,您绝不会在乎凡人的死活。”
“……不会?”华有些茫然的看向少女,转而又将视线放到自己的手上。
“您只在乎一种活法,那就是「走火入魔」。呵呵,凡人若是沾上它,就等于是死了。”少女耸耸肩,朝远处的黑烟投去一瞥,又问道:“「墨染香」会在哪里呢?”
“素衣怎么也不肯说出它的下落。唉,人这一死,许多事物便永远没了踪迹——可师父,您是不会放弃的吧?不论要花费多久,一定要找到所有「徒弟」,收回每把「轩辕」才行。”
华望着天空,下意识地点点头。
“呵,我相信您能做到。”
这句话令华心头一震,她不禁收回目光,投在少女的脸上。
少女正注视着她。
她的眼神是那么真挚,她的笑容是那么羞怯;她的言语是那么热切,满是崇敬与信任;她是……
她是那么的熟悉啊。
很久很久以前,她们曾经朝夕相伴……
她们曾经朝夕相伴……很长很长时间。
一种悸动涌上眉间,华眨眨眼,很想看清眼前的秀美少女。
她大约十七八岁,这不奇怪,时间在她的世界里已经凝固了。
少女并不真实,只是莫名出现在的华大脑中的无数幻象之一。
但幻象来来去去,明明淡淡,许多的人走了,留下的只有她——曾亲手将自己杀死的女子。
还有谁比杀死自己的凶手,更了解自己呢?
“告诉我吧……我是怎样的人?”
“……”既存在又不存在的少女温柔地笑了:“您应该很清楚,我只是一段回忆呀。由我交出的答案,是不能够解答任何疑惑的。”
“它或许只是您对自我的总结,又或许是拒绝接受的自省;说不定,它只是我们无意间的一段说话,一封书信……我的答案是深深刻在您记忆上的印痕,可连它是真是假也难以断定。”
“师父,您现在所有的痛苦,都仅仅是对过往的执着——但它已经不在了。遗忘是一件礼物,把过往的重负统统卸去。您自由了。天下很大,想去哪里就去,想做什么就做吧。您自由了。”
华不说话,但她知道这声音是从内心中生出来的。数千数万年的岁月原来并没有杀死她的感情,只是活埋着,直到她死后才卷土重来。
“……告诉我。”
“您真的想知道吗?一旦得知……一旦做出决定,您就又成了赤鸢真人。变为过去的人,走上曾经的路,迎来同样的结局,那个被某个笨蛋竭尽全力规避的结局。”
沉默仿佛很长,可当华开口,它又好像很短,短到不存在,短到毫不犹豫。
“我想知道。”
“……嗯,好呀。”少女闭上眼睛。“您是赤鸢真人,是我们七个的师父,我的母亲——她死在您的手里。我六岁那年,她走火入魔了。从那时起,我就一直跟随着您。”
“您很强大,既强大又坚定。长生不死,武功盖世,这世上没人比得上您。初见到您时,我想没有人不被您折服吧?您拥有的是神仙之姿,那是凡人无论如何也达不到的境界。”
“随您回山时,大家都是欣喜的。我们七个都是孤儿,真心实意地崇拜您,敬爱您。然而相伴的时日越久,我们心里越明白:在您眼中,我等不过是百年即去的过客,用后即弃的棋子。”
“您正是这样的人:初时会被吸引,但相处愈久,就愈发想要远离。”
华沉默着,悲伤恰如夏日的雨,无拘无束地飘落在心。
终于,她问出那个纠缠了十余年的疑惑。
“朝雨,你为何要杀我?”
名为林朝雨的少女睁开双眼,叹了口气。
“师父,我陪着您三十年,整整三十年了。”
——
「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的第一个春季。
那个春天的事情,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
一场雨落在太虚山上,一连下了十天,师父一反常态地没有出门,闭不见客。大师姊和二师姊在她的住处进进出出,不知忙些什么。
那是一场并不大却很绵长的雨,年幼的我一度以为,春雨就是这样一直下个不停,下遍整个春天——但是不出数日,雨就渐渐小了。
雨歇之后,师父走出屋门,带大师姊下了山。
“朝雨,走了。”
师父头也不回地掷下这句话。
大师姊向我们挥挥手,跟着师父步下山阶。两个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别了个弯后不见了。
我转过身,看着一同来送行的三、四师姊往房里回去,踌躇该不该跟上;身旁的六师兄拉着二师姊的衣角,好似和我一样犹豫。
“师父……要去……多久?”我问二师姊。
被师父带回山时,我什么也不记得,连话都忘了怎么说。即使现在,我说话还是很慢。
“我可不晓得——少则三五天,多则两三月吧。”二师姊苏湄回答。
师父和大师姊林朝雨不在时,太虚山就由二师姊管理。她才十三岁,就已深得师父信任。太虚座下七个弟子,就只她和大师姊获准与师父一同外出。
这样的师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远处的山林。
往她的视线望去,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或许她是能见到什么的,我想:说不得她正望着师父与朝雨姊姊的身影,一步步远去。
“你想下山吗?”冷不丁地,二师姊问我。
“咦……我……”
“……讶异什么。咱们六个活蹦乱跳的,总不能成年前一直闷在山里吧?如果你嫌这儿厌了,就跟我说,我带你出去走走。”
“可……师父……”
只有林朝雨和苏湄可以下山,这似是一条默认的规矩。
“喔,她应该知道吧。”
“不过,师父是不会理会的;孩子们大了,早晚要出去见识见识。但外面的世界可险恶得多呵,盖世武功怎奈何人心歹毒?要么让师妹们溜出去惹祸,要么由我领着看着——想来师父也会选后者罢。”
听起来,二师姊的说话轻描淡写,胸有成竹。一件有违常理的事情,在她说来竟是那么顺理成章,连我也不由得有些信服。下山……啊,我来到太虚山已三个月了,这儿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不再新鲜,渐渐变得乏善无趣了起来。拜师之前的事情,我全都不记得了,这座太虚山就是我所知的整个世界,在那以外……
……在那以外……
……可险恶得多呵……
二师姊随口的一句话流入脑海,忽然,我想起了海边。
那时候,师父在做什么呢?
我的身体颤抖起来,这奇怪的战栗毫无来由,全然无法抑止。我低下头,抱住自己的臂膀……
“喂——”
师父不会做没意义的事,所以不要记起来,不要记起来。
“喂!”
二师姊的叫嚷声让我惊醒。苏湄蹲在我面前,紧张地瞪着我。
“你还好吗?”
“没事……”我摇摇头。
苏湄呼了口气,显是放松了下来:“对不住,我不该……唉,其实是太早了。你才刚刚入门,连山上也没待习惯呢。”
“不会,师姊……谢谢。”
“你害怕吗?”二师姊问,“你害怕外面的世界吗?”
不怕。我想说。但,我却点了点头。
“这样啊。”苏湄思忖道,“那,你就跟在师父身边好了。我会去跟师父说……如果你想离山,我就请师父带着你。”
“不…不想!”我连忙摇手。怎能让这种小事叨扰师父?而我极力拒绝的模样,在二师姊看来却是另一番光景。
“是吗?那也依你。可是素衣,你不能永远留在这座山上……那不是你我的价值。”
“或早或晚,你会明白这一点:人要是没了价值,就什么也得不到。你与我,我们只有出了这太虚山……”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只有出了这太虚山。”
“啾——”
我听见奇怪的声音,原来是师姊吹了声口哨。
她看着我,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阻住,迟疑了一下才开口:“……外面的世界很可怖。既残酷又危险,绝非此间这般乐土;但它却也很美妙。”
“别怕,素衣,只要待在师父身边,所有可怖、残酷和危险都会离你远去。”
“只要待在师父身边,你就什么都不用怕。”
只要待在师父身边……
只要待在师父身边……
此时夜过四更,周围却并不清静。
身后,熊熊的大火仍在燃烧,冲天火光令太虚山亮如白昼;远处的山林里响起稀疏的人声,想来因着这场大火,附近村镇里的百姓都赶来了吧?还有那些寻仙之人,他们总在山脚徘徊,这时候,脚程快的人兴许已在附近……
这就是外面的世界,多么可怕啊。
若在往常,喧闹的人群只会令我安心;但此刻,我谁也不想见,谁也害怕见到。我不能让任何人看见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我,「染香剑」的发面被火烬薰得焦黑。
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我,「秦素衣」的双手满是干涸血迹。
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我,「太虚第七徒」怀抱一具尸体。
——仙人的尸体。
如果有人看见我,如果二师姊知道了……我会怎样?
喧喧人声靠近。火光在远处的林中摇曳,有如流萤夜照。
——我很害怕。
我心乱如麻。师父死去时,我仿佛听见剑心破碎的声音——震惊、悔恨与痛苦将我凝练多年的止水心击碎,但慌乱的我并没意识到……直到此刻,我才恍惚明白:它是彻彻底底地粉碎了,再也凝不回来。
脚下一个趔趄,我摔倒在地,怀中之人脱离掌握,滚落一旁。
喧喧人声靠近。火光在远处的林中摇曳,有如流萤夜照。
师父已死。
……
有什么落在我的头上、肩上,仿佛雨水,其实只是灰烬。
我抱起师父,小心地走下山,跟随着那片从之前便环绕在师父遗蜕旁边的白色羽毛,它从始至终都萦绕在我的视线里,指引着我……它似乎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出现了……
我心想:师父已经死了,但她是仙人,仙人不死不灭。我这么想,是因为我内心惧怕。我惧怕师姊,惧怕外人,惧怕罪孽,惧怕来生,惧怕未来,惧怕眼下……我惧怕的事情有那么多,就像飘散在天空的燃灰,就像山林路上晃动的夜光,密密麻麻,从四面八方向我落下。
但是只要待在师父身边……
只要待在师父身边……
我抱着师父,继续走着,小心翼翼,小心翼翼,避开所有人,跟随着羽毛。
只要待在师父身边……我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所以……自己现在害怕吗?
熊熊烈火中,秦素衣眼神涣散的靠坐在墙角,火焰已经笼罩了秦素衣的大半身躯,无情的舔舐着胸前那道贯穿心肺的致命剑伤。
「墨染香」离身,剑心已毁,自己仅不敌一招……真愧对太虚第七徒的称呼……
意识已经与黑暗即将融为一体,朦胧的脚步声从火焰中传来。
“素衣……”熟悉的真气流入了那已经寸断的经脉,难以汇入心肺。
然而无比的安心与泪水同时降临在秦素衣的身上。
秦素衣竭尽全力睁开眼,将眼前的身影映入眼中。
啊……是那么的熟悉……
可惜自己已经灯枯油尽,连动动唇齿都成了奢望,移动手指都成了难以完成的天堑……如同自己破碎的剑心那般……
但……只要待在师父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就算是……死亡……
黑暗彻底吞噬了秦素衣,「太虚第七徒」就此殒命与安心与愧疚之中。
“素衣……晚安,还有……谢谢你。”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我向崩坏说话更新,第90章 素衣……晚安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