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江禅半天不说话,柏林故作不解地歪歪头,配合着微弯的眉眼,稍稍抵消了笑意消失带来的压迫感。
只是,从他口中说出的话语依旧带着不近人情的味道。
“非常抱歉,在这个节点,我必须要尽可能地确保每个细节都不会出现大的纰漏。我想您大概也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了。我不会否认,但也不会肯定。
现在是非常时期,有些话不用我说,相信您应该也明白。当然了,如果您自认为、或是您的行为让我认为,您不能做到我的要求,我会让我的人将您妥善安置,直到此事告一段落。公安那边我会派人去解释清楚,目前您手上的工作我会亲自接手。哪一样您都不必担心。”
当了这么多年的公安、而且还获得了代号,江禅不是不明白“妥善安置”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同时也很清楚对方不是在跟她商量,而是在通知她。
他变了。
“……这个你不用担心,”知道轻重的江禅压着嗓子说,“我还是知道规矩的。只是有一点,你得给我个准话。”
“嗯?”
“这种状态会结束的,对吗?”江禅认真地看着病床上脸色还有些苍白的青年。
哪怕这只是梦,她也迫切地想听到猫猫肯定的答案。
丹凤眼中的希冀热得发烫,几乎快要将坚冰铸就的心墙融化。
但是,也只是几乎。
“……”
不想说谎的柏林收了笑,将双唇抿成一条线,同时偏头避开了她的眼神。
“连你自己也不知道,对吗?”江禅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
“……”
柏林依旧没有作答,他看向窗外某个方向的远方,算是默认了。
“这样吗?我知道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江禅闭上眼睛昂起下巴,过了十几秒才缓慢睁开。
“那么,”棕色的双眸中带着没有丝毫勉强的笑意和祝福:“祝君,武运昌隆。”
“……”
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的柏林立刻用惊讶的目光注视着江禅。
无他,在柏林的印象中,他的姐姐不论做什么都是直来直去。而这句话……实在是含蓄到不像是她能说出来的话——如果不是他想多了的话。
柏林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武运昌隆,指战斗中胜负的命运,同时也是武者、军人的命运,多指武官的官途。
有一部分人认为,“武运昌隆”应是化用自中国古代南齐谢眺《酬德赋》:“惟敦牧之旅岁,实兴齐之二六,奉武运之方昌,睹休风之未淑,龙楼俨而洞开,梁邸焕其重复。”并在后来被日本大量引用,用以代指武士的命运。
而在日本战国时期,武士们相信每个人都有武运,武运的不同决定了其在战场上的生死存亡。
活了下来说明其武运还在,战死则说明其武运不佳或者武运已尽。
简单讲,江禅这句话不仅仅是希望柏林能成功完成他的任务,更是希望他能恢复身份、活着回来。卂渎妏敩
“别这样看我,我这些年也不是白过的。”从柏林的眼神知道他已经察觉到她的言外之意的江禅只稍微解释了一句,便没有再多说。
说什么呢?
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是些已经过去的小事。
说出来也只是白惹人担心罢了。
就算这里是梦,刚才那一句也已经是极限了。
“我知道。”
黯淡的鸢眸中重新溢满了笑意,同时还有了一点之前没有的狡黠。
“你怎么了?”一直看着柏林的江禅自然注意到了他的变化。
“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到江小姐应该还没有注意到一个问题。”柏林轻咳一声,一脸无辜地耸了耸肩。
“什么?”
见他这副故作乖巧的模样,江禅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从小到大,每次她家猫猫坑了人、或是打算坑人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这里是现实,并不是梦。”
柏林也算是好心提醒,不过江禅原以为自己是在梦里,乍一听到这话还有些愣神。而见她这副反应,柏林只是笑,也不催她,静坐着等江禅自己回过神。
他哪里变了?
他哪里都没变。
回过神的江禅这样想。
只是有些事,该做还是得做的。
江禅提起拳头,狞笑着就要往那个还在笑她的人的脸上挥。
臭小子胆儿肥了,竟敢看他姐姐的笑话了!
须知,这世上有一个词,叫做“恼羞成怒”。
“哇啊,”柏林笑嘻嘻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惧意,他不走心地躲过几次攻击,同时嘴上也没闲着,“我说江小姐,我可是好心提醒你欸,你打人是几个意思?”
“闭嘴吧臭小子!我能不知道你安了什么心?”连着几拳都挥空了的江禅本来也没指望自己能打中人,她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发泄一下自己被臭小子看笑话了的怨念,以及之前得知她家猫猫身受重伤的后怕罢了。
嗯,江禅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称呼有什么问题。臭小子是臭小子,她家猫猫是她家猫猫。教训臭小子和关心她家猫猫一点也不冲突。
“我去给你叫医生,你在这里老实呆着,哪里也不许去。”
稍稍闹过之后,江禅端正了神色。
“要是我回来的时候发现你不在这里了,不管你是因为什么,我立刻就打电话告诉叔叔婶婶你回来了的事。”
在走出那扇标有“13”的门之前,江禅挑眉,威胁似的这么说了一句,并在看到柏林无奈地表示自己会老实待着之后,才满意地离开了。
其实昨天晚上就该用这一招的。
江禅直到走进电梯、按下到1楼的按键,也还在懊恼自己居然没有早点想到可以这么做。
因为,任江禅再如何有预言般的直觉加身,她也永远想不到有这么一天——她家猫猫会身负重伤、面如金纸,像个毫无意识的破布娃娃一样被人横抱着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顺着他的手臂手指落到医院地瓷砖上的鲜血积少成多,滴答滴答,在他曾短暂停留过的地方形成了刺目的水洼。
明明在那之前的几个小时,他还是好好的。
几个小时!就只过了区区几个小时而已!他为什么会变成那幅狼狈的模样?
“我想这些个问题,江禅你还是去问本人比较好吧?”
“得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孩子的嘴有多严,想从他那里问出这种事根本是不可……陆师?你怎么在这里!”
听到有别的声音询问,沉浸在思考中的江禅下意识地回答道。回了一半才发现旁边还有别人,她顺着声音望去,发现是跟她同辈的陆师、堂姑江慕英的独子。
“哟,江禅小姐~需要我帮忙吗?”陆师颇为随意地朝江禅挥了挥手。
“少废话,快回答我的问题!”江禅翻了个白眼,她才懒得跟这个装模作样的家伙拐弯抹角。
陆师并不在意江禅的态度,经常被这么对待他已经习惯了。
“哦,我带我的一个同事过来的,那个笨蛋在测试刚研发出来的新产品的时候不小心把自己炸伤了。”
——
半个小时前,住院部13楼9号病房
“东久荷,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居然还能把自己弄进医院。”
陆师双手抱胸,有些不满地看着在病床上朝他赔笑的人。
“啊,那个,组长,我……”
东久荷似乎很慌张,双手紧紧攥着白色的床单。
“快说!你伤到的是胳膊,不是脑子和嘴!”一听东久荷吞吞吐吐的半天说不清楚,陆师的脸色变得更差了。
因为自己说话就比较直来直往,加上周围相处的也差不多都是这样的人,所以陆师一向不耐烦像东久荷现在一般说话不连贯的家伙,几乎每个这么跟他说话的人都得不到好脸色。
“对不起组长,我那时走神了,不小心输错了一个重要参数。”
像是被陆师阴沉的表情吓到了,东久荷赶紧交代了自己这次出事的原因。
“你也知道那是个重要参数!为什么还能走神!我说你也不是第一天进组了,怎么还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陆师恨铁不成钢地训了东久荷两句,见人一副虚心认错的样子,想着他应该是听进去了,也就暂且把这事略过,只让他安心养伤云云。
不过在说话间,陆师敏锐地注意到,东久荷眨眼眨得很频繁,目光也有些微的躲闪、几乎没有与他对视过。
这让陆师隐约觉得,东久荷应该有什么东西瞒着自己。
“……就这样,你安心养伤,我先回去了。”
陆师提也没提自己的想法,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发现,在微微向东久荷点头告辞后,便干脆地退出了病房。
还是以不变应万变,看看东久荷到底打算做什么。
陆师心里想。
之前东久荷负责的那个实验,是每次他们组检验新产品时都会做的例行实验,在经历了无数次的打磨后,已经拥有了一套完整规范的实验流程。
东久荷从建组起就在了,怎么还能跟个初来乍到的菜鸟一样,在做这个实验的时候把自己炸伤了?
而且仅仅只有胳膊,倒显得像是东久荷特意算好的一样。
不是陆师夸张,除了还没把那套实验流程记全记熟的新人之外,他们组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通过假设某一步出现特定的差错,推测出接下来会有什么后果。
换言之,他们可以通过操作实验流程来导致某个被期望达到的结果。
倒不是陆师针对东久荷,实在是他这两天就感觉东久荷有点反常——没有哪一个平常一丝不苟兢兢业业的研究员会突然变得毛手毛脚玩忽职守的。
一定有什么原因。
——
“算了,别管了这个了,”一提这个就有些堵心的陆师用手遮着嘴,“你刚刚念叨的人是不是……之前小树(泽田弘树)不是还传消息回来,说他已经……”
陆师的声音极小,是连跟他凑的极近的江禅也要仔细听才能听清楚的程度。而且不止如此,陆师和江禅现在已经走到了户外,四下天高地阔,加之燕山府现在又是秋季,送爽的金风善解人意地剪碎了本就残缺不全的音节。
“你知道就好。”江禅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不作正面回答。
这家伙的直觉虽比不上有天与咒缚的她,但也不容小觑。能猜到她说的是她家猫猫也很正常。
“所以,来吗?”
陆师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并在新建的一项里输入了数字“17”。
江禅看了看那个刺眼的数字,又看了看神情坦然的陆师,同时也回忆起云晨曾提过自家猫猫的心理状态不好、以及这家伙在17年前跟云晨一起做了什么。
“那你可要记得跟你们老板请假。”
江禅面不改色地转身离去,同时在风中丢下了这句极轻的话。
我早就请好了。
被江禅留在原地的陆师垂下头,看着地面上零落破碎的干枯枫叶,默默在心里回答道。
————
与此同时,柏林的病房
“……以上便是从昨天下午王上你离开总部、到今天上午我得到消息从总部出发为止,你让我们重点盯着的那几个人的全部情报了。”云晨板着脸,不急不慢地说道。
以前由于云晨的异能力的关系,在只有柏林和云晨两个人在的情况下,云晨会叫柏林“王上”。
云晨自己倒不认为这个称呼有什么,毕竟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可柏林却不这么觉得,一两次之后他便强烈要求云晨改掉并实现了这个目标。
但这个称呼还是保留下来了,而会用到它的场合也很特殊。
就比如现在。
“……生气了就直说,别这么拐弯抹角的。”柏林收敛好乱七八糟的思绪,把目光从窗外那个特定的方向收了回来,平静地说。
“看来王上也知道你之前那么做会让别人生气,那你知不知道你这次差点连命都没了!”云晨紧握双拳,克制着不让自己在医院的病房里大吼出声。
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居然还敢假装自己是个没事人到处乱跑!而且还在被找到被带到医院之后讳疾忌医地钻空子溜走!
前面这两样虽然很过分但还勉强能忍——对17年前的事印象深刻的云晨知道这算是他家上司的正常反应。
可是你在那之后又因为失血性休克被人送回医院是几个意思!
那可是失血性休克!
就连大众血型的人也很有可能会因此丧命的失血性休克!
不怪云晨生气,柏林的血型是Rh阴性AB型,血源极为稀少。
在种花家,拥有这种血型的人仅约占总人口的0.034%(每10万人中有34人左右),远远低于其他三种Rh阴型血的各约占0.102%(每10万人中有102人左右)。
柏林沉默着避开了云晨的眼神。
这件事确实是他理亏。
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是故意的。
自记事起,跟他同血型的爸爸就一直反复告诫他,不要让自己流血受伤。虽然爸爸在发现他没有做到这一点的时候会故意虎着脸教训他,但也会在同时小心翼翼地给他包扎伤口,直到……
想到这里的柏林把目光投向窗外,望着他之前看过的那个方向,在这途中,一团粘稠的黑雾悄然在鸢色的眼眸中炸开。
“云晨,”柏林轻声说,“你让陆炳他们抽人,立刻查一下在我这层楼9号病房的那个叫东久荷的家伙的底细,尽早找个理由把他控制起来,不许他见任何人。”
说真的,若不是有异能力的存在,云晨根本发现不了,面上风平浪静毫无异状的柏林,现在的心情竟然已经差到了极点。
“……头儿?你发现什么了?”
此时的云晨也顾不得为之前的事生气了,因为不算最近的三年——这段时间他在种花家没有跟在他家上司身边——在他的印象里,他家上司的心情从来就没有这么差过。
就是四年前,在得知那个叫“诸伏景光”的日本公安身份暴露了的时候,他家上司的心情虽然也很差,但跟现在相比,完全可以说是小巫见大巫。
“没什么,”柏林转头给了云晨一个安抚的笑容,“我只是突然想起那个女人手下还有这么一号人,不想放过漏网之鱼而已。”
在云晨匆匆离去后,柏林才缓缓地抬起左手,捂住了他被绷带覆盖了的左眼,像是要从中汲取什么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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