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公主转身，轻轻一指，窗外绵延不断的建筑中高高耸立着一角塔顶。是白塔。大王子的布道台。
“白塔？”
“是白塔。”六公主附和，眼睛里闪动着狡黠的光，“丹墀弟弟，中元文化盛会即将开始。我的哥哥将在盛会上做一场布道。在这场布道里，他决定分享失去弟弟的悲伤。为了这场布道，他做了很多准备，我邀请你和我一同前往白塔，去看一看我哥哥准备的素材。”
顾丹墀直觉这场邀请不会是好事。但他不准备拒绝。对于阿瓦隆的皇室，他总有隐隐一个疑问。这颗行星的科技并不发达，主打旅游，最多加上一个意味不明的宗教，究竟它有什么底牌，让军部投鼠忌器般不敢动手，就连军部司令的女儿都在这里吃了暗亏。
阿瓦隆之晨隐然有脱离军部独立发展的势头。记者诺克兰是皇室的传声筒。按照朱尔稍不如意就发疯的性格，居然没有上门处决诺克兰。据他对朱尔的了解，她并非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忍耐派。放过诺克兰的唯一可能是她不敢计较。在新月殿堂舔舐自己的创口后，她仍然服从皇室的提案。
司柏德对这案子也很消极，希望军部派人来解决，既能服从皇室的态度，又能背走属于他的责任。这背后一定有不为人知的事。或许大王子的准备里，会透露出一点面纱下的神秘。
六公主在他的神色里看到了默认。她走到门口，从衣架上取下宽大的外套穿好，戴上帽子，将掉落的金发细腻地塞进去，最后戴上墨镜。彻底化身成一个街头的陌生人。顾丹墀看着她不厌其烦地装扮，忍不住说：“楼下就是你的仪仗队。你何必这么麻烦？”
六公主头都不回地说：“没有仪仗队噢。我现在和我的家人在一起，家族之间，是不需要那些繁文缛节的。”
一句话让顾丹墀成了她的家人。“六殿下，既然是家人了，那么我有几个问题，希望你能回答我。首先，三王子的眼睛为什么这么重要？”
六公主细致地整理好衣服，回过身。墨镜和围巾挡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只剩下一个尖尖的下巴，和时刻带着微笑的嘴唇。
“对待家人，我们的态度总是宽容又愚蠢。亲爱的哥哥即将下葬了。我希望他在下葬时是完整的。能够和自己的眼睛一同埋葬。”
顾丹墀朝她扬一扬报告，说：“我的第二个问题是，既然要下葬，为什么要用营养液去浸泡三王子的尸体呢？”
六公主微微一笑，说：“这是情谊。你在坟墓里见到了我的另一位哥哥。他对我去世的哥哥怀揣着深刻的情谊，因而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不相信亲如手足的兄弟会就此死掉。他要在坟茔里陪伴着兄弟。在下葬之前，他都不愿意放弃这种幻觉。为了让幻觉实现，更是做出了很多可笑而无用的努力。希望你能理解失去亲人的悲痛，以及这种悲痛带来的疯狂。”
这番诡辩简直无懈可击。顾丹墀干巴巴地说：“……我以为营养物质会让尸首腐烂。”
六公主低头一笑，说：”营养物质之间也有很大的区别。有栖能直接吸收这种营养。你可以吗？”
顾丹墀一怔，不由看向救生舱。六公主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冷淡地说：“你担心他？但他不会醒的。我们还是边走边聊吧。”
顾丹墀深吸一口气，问：“能告诉我，你是怎么从神无手中购买有栖的吗？”
六公主微微一笑：“这就是个很长的故事。我们要站在这里讲，还是在大哥收集的回忆里慢慢讲？”
顾丹墀深深注目救生舱。他真想将有栖随身带走。这是他从小养成的毛病。在孤儿院，没有人会为孩子们保管财物，孩子们只能自行看守财产。一旦有了宝贵的东西，就要紧紧抓住，绝对不能松手。无论是一块漂亮的鹅卵石，一套完整的画笔，还是一次不可多得的机会。
有栖是整个案子里最关键的人。一旦他离开了医务室，就会有人过来带走有栖。六公主站在旁边等了一会儿，有一点不耐烦：“你不信任你的同僚吗？”
顾丹墀叹了口气，最后看了一眼有栖，跟着六公主离开了医务室。走廊里空无一人，朱尔的嘱咐仍然发挥着效力。镂空大楼的广场果然没有飞天车仪仗队。但是空气中纵横的光线证明她并不是孤身前来。顾丹墀抬起头。根据军部管理法，镂空大楼周围没有超过六层的建筑。以免形成夹击局面。六公主暗中安排的安保可能在更远的地方。卂渎妏敩
街边孤零零地停着一辆营运车。六公主向营运车走去，顾丹墀跟着她坐进后座。六公主输入白塔的地址，智能营运车读取指令，平稳地运行。顾丹墀望着车窗外，密集的测量光波不断变化。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辆车。他悠悠地说：“六殿下，以这种安保实力，也只有四殿下可以对三殿下动手了。”
六公主一怔，微微一笑，摘下墨镜，毫无障碍地打量着他。“你怎么知道？”
顾丹墀朝她敲了敲太阳穴，暗示自己经过生体改造的双眼。六公主不屑地笑了笑，说：“好吧。都怪我那个哥哥胡说八道。你要坚持这样说，也没有办法。”
“如果你比较过纳查和三王子的伤口，就能看出，对他们下手的是同一个人。”顾丹墀说，“我和四殿下动手过，我知道这个人就是他。”
六公主只是微笑，并不回答。顾丹墀等了一会儿，营运车绕过一排盛放的花树，满树簌簌胜雪。他随口问：“六殿下，阿瓦隆之晨的植物为什么都是白色的？”
六公主的沉默比他预想的要长，回答的声音也比他预想的要艰涩。“自然景观。”她简简单单地说，“这是阿瓦隆之晨的自然景观。”
以前顾丹墀没有时间去留心植物，此刻和六公主坐在车里，为了不和六公主面面相觑地打哑谜，他几乎将全部注意力都投往窗外，苍白的树叶下渐渐透出了熟悉的枝干。早期的殖民工程里，殖民公司会用无人机测量蛮荒星球的气候、土壤等参数，再向军部提交报告，申请适合这些参数的生物。阿瓦隆之晨也有大量的外来植物，此刻顾丹墀就注视着其中之一。
“我见过这种树。”顾丹墀低声说，“在白头城。这种树满街都是，但它的叶子只有冬天才会变白。在夏天这叶子是金色的。现在是夏季。为什么这棵树的叶子还是白的？”
“品种。”六公主回答，“有句古话叫橘生淮南则为橘。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这颗植物变了水土就不会是以前的样子。阿瓦隆又不是白头城。”
她的声音有一点不自然。仿佛苍白的树木里暗藏着黑暗的过去。顾丹墀默默记在心里。准备抽出时间去查一查。六公主又说：“从建筑的角度讲，因为阿瓦隆的光线非常浓烈。所以白色成了建筑的首选。它简洁而高贵。能够适配各种风格。”
夕阳让白色的建筑和白色的树木闪着复杂的光。营运车停在白塔下方。两人一左一右地下车。没了身穿白披肩的信徒，广场荒凉得有些寂寥。六公主径直向白塔走去。顾丹墀穿过密集的光，跟在她后面。
他以为六公主又要带他去那个耀眼生辉的房间，没想到她向右一转，走过一条狭长的走廊，推开门，门口豁然开朗，宽敞的餐厅中是一张足够容纳十个人的桌子。大王子、四王子和五王子已经坐在桌边，同时抬头看着他。
“请坐。”六公主说。她像是回家一样随意地摘掉帽子，脱掉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上。顾丹墀第一次看到王室的衣架确实用来挂衣服，而不是放在门口充当摆设。他站在门口，在餐桌上来回扫视，寻找着自己的座位。六公主一扬头发，转身看到他还站在门口，挽住他的手臂，指尖不动声色地划过手臂上的伤口，将他带到桌边，坐在了三位哥哥的对面。
现在这张桌子只剩下四个空位。本应属于三王子的空位上放着一张遗像。顾丹墀看了一眼遗像，又看了一眼紧邻遗像的四王子。四王子朝他咧嘴一笑，说：“一等兵，见到你，我可真高兴。”
六公主轻叹，说：”抱歉，丹墀，我这位哥哥非常喜欢你。你能理解一个人不由自主地喜欢吧？”
顾丹墀看了她一眼，她是那么认真，仿佛笃信她说的是真理。他忍不住讥讽：“已经去世的哥哥在房间里定做光栅，就是为了囚禁有栖。你的这位哥哥打伤了我。这是‘不由自主地喜欢’，你们家族的人喜欢别人都是这么表示的吗？”
六公主连睫毛都没有抖，平静地回答：“每个人对爱都有不同的表示。定义爱，或者不爱，应该是心意，而非表现。一位良苦用心的母亲，为了督促她的孩子努力学习，而责打他。从外在的形式上看，这位母亲对孩子的表现绝不是爱；实际上，她非常地爱她的孩子。任何一个人都能明白，有时，爱必然伴随着伤害。”
大王子微笑着点头，补充：“一等兵，如果我弟弟的爱让你感到不适，相信我们其他人的爱会缓解你。听说你对我们的真神教很有兴趣。这份兴趣至今还存在吗？”
顾丹墀看向餐桌中间，摊开的书，银色的餐具。他笑了笑：“我对你们分发给信徒的‘真神之告’很有兴趣。能讲解一下其中的原理吗？”
六公主从容地回答：“原理就是，这个小瓶里包含了我们的祈祷。我们收集祈祷，然后分发给信徒。你想尝试一下吗？”
顾丹墀望着她，又环顾着房间。每个人都望着他。四王子一如既往的疯狂；而五王子的笑容里有种迫不及待。他缓缓地说：“我想。但我担心，这种祈祷可能对我没有效果。”
“为什么？”六公主含笑询问，“你没有想要实现的梦想吗？”
“我当然有。”顾丹墀承认，“我只是不相信这个梦想能靠一个小瓶实现。”
“有这种可能。”
六公主居然点着头，变戏法般拿出一份报告，放在她和顾丹墀中间。
“正如你采样了我们，我们也采样了你。在坟茔里，我的哥哥让你流了一点血。出于好奇，我带着你的血去做了一份生体检验。现在，你看到的报告，是整个星球绝无仅有的报告。丹墀弟弟，我很好奇，你能把最后两行字读给我听吗？”
顾丹墀死死盯着最后两行字。最后一行字他曾在孤儿院的强制体检报告中见过，此刻噩梦重现般又出现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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