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上的星空在旋转,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他凝神注视,才发现那不是星空,而是透明的天花板。他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躺在地上。熟悉的星空天花板,熟悉的地毯触感,然而他想不起这是什么地方。越是努力,脑子里越是空白一片。从深眠中缓缓苏醒,一时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
痛苦的余韵在他全身颤抖着。他挣扎着坐直身子,随着坐起来的动作,滑顺的白色睡衣顺着左边肩膀落下,沉甸甸地堆在手臂上。
他抬起左手,侧头看着手臂上的衣服。这是一件纯白的、大领子的、袖子柔滑飘逸的睡衣。
虽然没有原因,但他坚信,这件衣服不是他的审美。他抬手拨弄了一下头发,随即看着自己的手,手指纤细、修长,指甲圆润饱满,几乎是可以用来展览的手。他张开双手,来回打量着手指,手背,手腕,手臂。
左手手腕上晃荡着一个精致的手镯,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但他对这个手镯没有任何记忆。他又掀起睡衣下摆,看着衣服下弯曲的双腿。非常美,却有种违和感,仿佛这不是他的腿。他伸手摸过自己的腿,打了个寒噤,手指触及之处,一阵剧烈的疼痛在皮肤下炸裂,仿佛暗涌的烟花。
这手镯,这睡衣,仿佛他是某个变装舞会上的玩偶。他忽然抬头嗅了嗅,空气中有微弱而不容忽视的气息。
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昏了头,随即发现这气味是真的。确实有血腥味,仿佛看不到却真实存在的影子。
他缓缓转过头,第一眼看到的是深蓝色的大门,门框上镶嵌着金光闪闪的装饰,像深蓝夜幕下的无数流萤。旁边一片凌乱。一个巨大的书架倒在地上,精装书、地球仪、地图、文具、精致摆件撒得满地都是。杂物中摊着一只手,手下一滩乌黑慢慢的延展出来。
他盯着那滩还在不断扩散的血。脑海中完全一片空白。
一声货真价实的巨响震得他耳朵发麻,他抖了一下,向声音的来源看去。大门又颤抖着,又是一声巨响。有人在外面狂躁地敲门,越来越用力,天花板都簌簌地落下灰尘。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是房间里唯一一个人。
他挣扎着站起,□□的脚踩上隐藏在地毯里的碎片,疼痛细小又深邃地钻进皮肤里。他痛得倒吸一口冷气,走到门前,摸索着门把手,拧了一下,门外的声音顿时停止。他左右都尝试了一次,把手纹风不动,他拧了一下门把手下方的小按钮,听到咔哒一声。
他再次按住门把手,向右一扭,门把手还是不动。他又捏住小按钮,向右拧了两圈,直到拧不动,才扭动门把手。这次门发出了轻微的开门声。
刚刚打开一个小缝,门外就有一股大力,向外用力拉扯。他向外踉跄一步,把门外那人吓了一小跳,迅速向后闪开。
他抬起头,门外站着一个男人。
走廊的光很明亮,为男人的脸镀上一层光洁的色彩,男人身材非常高大,他只能平视到男人的胸膛。男人穿着极合身的白色滚金边衣服,手中……手中提着一个铁灰色武器,制作繁复,用料精良,一根手臂粗细的炮筒,稳稳地对着他。
他本能地举起双手,向后退了一步,这是一个深刻在DNA中的投降姿态。光线变换,位置调整,他才看到男人身后还有一个穿着灰制服的瘦削男子,似乎是白衣男人的随从。
男人审视着他,忽然问:“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他张开嘴,却无法回答。什么声音?难道是书架倒塌的声音?
“……我不知道。”
男人动了动,尽管表情没有变化,但是身上细微的气息改变了。他立刻知道男人不满意他的回答。
“三王子呢?”
他立刻想起那只在血泊中摊开的手。此刻回想,那只手的尽头,环绕着白底滚金边的衣袖,似乎就是眼前这个人的穿着。
他独自一人在密室中醒来,身边躺着一个可能和男人有关的人。他开始微微颤抖,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
男人看他一眼,忽然抓住他的衣服,像甩一个破布娃娃一样,将他甩到一边。后背撞在走廊的墙上,冰冷和剧痛同时袭来。灰制服及时伸出手臂,让他摔进怀里。他刚刚想着“这人真好”,立刻意识到灰制服真正的用意:那双手像是铁铐一样紧紧箍住,不让他移动半分。
男人大踏步走进他刚刚离开的房间,立刻一声闷响,是武器被放在地上的声音。片刻后,男人暴躁的声音在房间里炸响:“艾实!!!!”
他以为艾实是他的名字,然而,下一秒,灰制服抓住他的手臂,像是抓住一只小鸡,把他连拖带拽地拉进房间里。从新的角度,他看到了一片杂乱中的全貌:一个人双手摊开,躺在地上,身下是湖水样大的血泊,旁边翻倒了巨大的书架。那人的衣着和站在他身边的男人别无二致,没有男人穿的整齐,而是上衣敞开,裤子也脱到一半,胸腹间一个巨大的伤口,能看到里面的骨头和内脏。那人的脸上有两个巨大的黑洞,双眼的眼球不翼而飞。
有人在尖叫,片刻后,他才发现那个人是他自己。男人朝艾实使个眼色,这小细节几乎被淹没在突然进入脑海的冲击。艾实松开了他,下一秒,一记响亮的耳光在他右脸上响起,让他的尖叫戛然而止。他双手捂着嘴,瑟瑟发抖。男人指着地面,问:“他死了吗?”
任何人看到这场景,都不会判断那人还活着。但他知道男人的问话远不止此。男人问的是,他是不是杀伤了这个人。
他摇着头,随即意识到这个动作有歧义。“我不知道……”
第二个耳光比第一个要重十倍,打得他翻倒在地上的杂物中。男人高高矗立在他面前,抬起一只脚,准确地踩着他的胸口。肋骨在男人的重压下咯咯作响。他双手抓住男人的裤脚,痛苦地呼吸着。
“谁杀的?”
“我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男人略带讥嘲地问,“你还知道你自己是谁吗?”
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究竟是什么。只知道,片刻后,男人突然松开了踩着他的脚,亲自弯腰,在他身边蹲下,抓着他的领口,把他拎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和男人面对面,他此刻才看清,这个人很俊美,五官深邃,长达耳朵的头发是非常正宗的金色,眼睛是蓝色的,令人联想到某种颜色纯正的宝石。
这张英俊的脸孔,在他空白的脑子中没有勾起任何回忆。他眨着眼睛,打量男人的脸,又打量着他身后的尸体。虽然那人死状可怕,但他确凿无疑地有着一头金发。地毯上那绺没有被血沾染的金发,和男人的发色完全相同。
“王子。”他无意识地说,“他是三王子。”
男人随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又看回来。“他当然是三王子。我问的是你,你叫什么?”
他张开嘴,没有发出声音。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应该是张口就来的两个字,此刻那两个字像是无形的蒸汽漂浮在空中。他的名字,究竟是什么。
男人松开他,朝身后做了个手势,站起身,走到三王子的尸体旁边。艾实缓缓走来,俯瞰着他。
“何必呢。”他柔声说,“你就告诉五王子,你叫什么,为什么要和五王子对抗?”
“我不记得了。”他如实回答,“我不记得我的名字。”
艾实一怔,朝五王子看了一眼。五王子正蹲在三王子身边,似乎正伸出手,小心地触摸着死者脸上的伤口。艾实垂下眼睛,轻声回答:“你叫有栖。”
原来他的名字是有栖。像是碎片正确地镶嵌到缺口里。有栖轻轻吐出一口气,说:“原来我叫有栖。艾实,我什么都不记得。”
“你必须记得。”艾实说,声音里的冷硬让有栖惊讶地抬起头。艾实刚才那么柔和地说出他的名字,他还以为他们是朋友。“是谁杀了三王子,三王子的眼睛呢?”
有栖摇着头。恐慌重新漫上心头。他是密室里唯一一个生还者。但他没有记忆。这大大不利。很容易让人怀疑,他是杀害三王子的元凶。
“可能是有人杀了他,也打晕了我。”有栖胡乱猜测着,越猜测越觉得这就是真实,“一定是这样。杀人凶手逃走了,我没有杀他。”
艾实问:“那个人是谁?”
有栖沉默。额头上有汗珠一滴滴浸出来。他朝门口看了一眼,从这里,到门口,以他的速度,能否在艾实追上他之前,逃出这个房间?
艾实一拳打中他胃部。这记比刚才的两记耳光难熬多了。他痛得胃部痉挛,缩成一团,艾实提起他领子,把他按在墙上,对他腹部像练习拳击般重重出拳。每一记右勾拳都引发体内烧灼的剧痛,像烧红的钢针刺透凝胶,直达中枢神经。他想放声尖叫,但声音被憋在喉咙里,他甚至无法抬起双手保护自己。破碎的视野里,五王子对这边发生的暴行视若无睹,不为所动地蹲在三王子的尸体旁边。生理的泪水顺着脸颊低落,艾实注意到衣襟上落下的水迹,停下了拳头。
“是谁杀了三王子,三王子的眼睛呢?”
“我不知道……”有栖断断续续地说,“求你……”
艾实注视着他,略带嘲讽地说:“有栖,这种傻话不要反复说了。你是三王子最喜欢的玩具,走到哪里,他都带你在身边。现在你主子死了,除了‘不知道’,总要知道点什么吧?”
有栖睁大了眼睛。片刻的沉默后,艾实松开了他的领子,在他身体落地的一瞬,以钢铁包边的鞋尖重重的踢在他腰腹间,另一种难以想象的剧痛过电样直达神经末梢。他的手指剧烈颤抖。艾实根本没打算放过他。每一根骨头都在身体里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每一块内脏都不断震荡,嘴里满是铁锈和鲜血的味道,眼前一片昏暗后崩裂出道道白光。之前的痛楚叠加上被殴打的痛楚,让他的大脑里疯狂拉响警报,好像要冲破他的头盖骨独个儿逃生。
殴打的地狱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五王子终于拍了拍手,站起身,声音里满是不快。
“行了艾实。别把他打死了。真没想到这小子嘴居然能这么硬,通知行宫关闭,保护现场。带他回去,让专业人士来看看他的脑子。”
艾实答应一声,抓着头发将他提起来。有栖软软地垂着身子,眼前全是晃动的红色,脸上热热的,分外清晰地感到两条流动的热意,是鼻血和嘴里的血流成了滚烫的小河。
鼻子肯定断了,肺里似乎满是鲜血和积液,每次呼吸,都像鼓动着点燃地狱之火的风箱。
艾实突然松手扔下他。
哐啷!
什么东西击中了窗户,玻璃清脆地破裂,螺旋桨震耳欲聋的旋转声像开闸的洪水,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
高级卧房采取了天窗设计,穹顶透明,方便晚上观看月色星光。因此窗户大得异乎寻常,玻璃也多得异乎寻常,无数碎玻璃像一场狂暴的流星雨,兜头向他们倾泻下来。五王子和艾实同时灵敏的闪避,而有栖只能毫无还手之力地躺在地上,任锋利的碎玻璃在身上划出无数浅而细长的伤痕。
鲜血迅速染红了他的睡衣。新鲜的疼痛反而让他恢复了一点力量。他抬起头,两只细长的瓦尔多机械臂穿过空洞的窗格,机械臂末端精细的钢铁关节手像死神之爪向他抓来。一只精确的抓住了他的腰臀部,另一只抓住了书堆中死去的人。
抓住猎物的手臂迅速回升,速度快得异乎寻常。重力和惯性差点把他扯成三段,眼前闪过一道白光。他本以为是视网膜破裂的前兆,随即发现是一柄流光溢彩的剑,就嵌在另一只机械臂上方不足二十厘米的地方。
它差点把那根瓦尔多机械臂砍成两段。失灵的机械臂微微松开了手指,尸体颤动一下,可惜繁复华丽的皇室长袍勾住了机械指节上锋利的倒钩,尸体摇晃着,片刻后,布帛发出清脆的破碎声,尸体在空中翻滚着,落向已经是一团糟的房间。
飞船迅速拉高,被悬挂在半空中,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上身低垂,手臂在眼前摇摆,看着自己的鲜血以慢速度一滴滴落进房间,一击不中,五王子从刚刚躲藏的书架后冲出,迅速拉过地毯上的手提炮,半跪在手提炮边,麻利地调整炮筒,让它缓缓抬起,指向机械臂上空的太空船。
失血的晕眩、受刑的痛苦,迅速失重的昏眩交织成一团,像宇宙大爆炸一般占据了有栖的脑海,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黑洞洞的玩意儿精确地瞄准自己,从洞中迸射出一团亮光。
机械臂在亮光到达之前正好收进船舱。
无数细小的齿轮在他面前渐次咬合,最后一个齿轮严丝合缝的合拢时,一声爆响撞在太空舱门上,门内出现了无数细小的凸痕。
冲击波像是扑面而来的无形巨浪,他身不由己地翻转着,彻底失去了意识,掉进黑暗的速度像被某种巨兽一口吞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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