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梧坐在楼对面的竹椅里,随手用铅笔在一片宽大的落叶上素描。正对面门里陆陆续续走出人来,法学院精英们长吁短叹,一边讨论刚刚结束的法庭,一边如释重负地随手松开领带和袖扣。
千梧连头都没有抬一下,落在枯叶上的笔尖轻轻扫着,直到那些学生的讨论声戛然而止。
江沉从楼里出来了。
西装笔挺和早上进去时别无二致,就连衬衫上的皱褶都没有生出一条。
他全然没有站立辩诉三小时后的疲态,神情冷然,那对明亮的镜片后,眸光深沉而犀利。
直到他看见裹在驼绒大衣和厚毛线围巾里的千梧。
千梧百无聊赖地把叶子放进一个小东西里,收好,又把一端快脱落到地面的围巾在脖子上随意绕了两圈,抬头冲他招招手。
“走吗?”
刚刚那些默契噤声的学生又默契地走掉了。
江沉眼中蓄起笑意,走过去说,“你怎么比我结束得早?不是说考试要四个小时吗?”
“没什么好画,而且我上色快。”千梧站起来把装画具的帆布袋递给江沉拿着,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行还是不行?今天晚上出发吗?”
他话说的漫不经心,手却揣进大衣口袋,捏着两张机票飞往马蒙雪山,时间是今天晚上,大约四小时后。
这是大学第一学期的寒假,也是他和江沉在向家里摊牌后第一次计划旅行。江沉这个家管严需要向元帅递交书面申请,实在是无聊透顶的军官作风。
据午饭时食堂匆匆一碰江沉的汇报,元帅尚未答应,且目测不太乐观。
千梧跟江沉走到楼头小路尽头,四下无人,只有一地落叶,他很不客气地停下脚步,“到底能不能行?我要去雪山小木屋住几天,如果不能烤火眺雪喝茶,我一笔也画不出来。寒假作业你帮我?”
“宝宝,你没有寒假作业。”江沉伸手摸了摸千梧软乎乎的头发,“我尽量,不,我一定。即便爸爸不答应我们也去,马孟雪山是世界上信号覆盖最差的地方,他只能等我们回来。回来时你给他带当地特产,假装你以为他允许我们旅行,是我骗了你。”
千梧感觉自己脑袋上开始冒烟,似乎已经预料到江沉接下来的话。
果然,江沉用法学院高材生那一贯理性、矜冷的声音说道:“虽然这会让我的犯罪情节更严重,但你能完全脱罪。虽然机票是你买的,旅行地是你选的,但你完全不知情元帅的禁令,对我既没有提供物理性帮助也没有提供心理性帮助,所以你还是他的好孩……”
走在前面半步的千梧一扭身,狠狠抓住了江沉的西装领口。
“违背爸爸的禁令和男朋友出去玩不是犯罪!”他摆出了最凶狠的表情,“闭嘴,法条点读机!”
江沉飞快说:“好的。”
他眼神下移,千梧纤长的手指在西装领口抓出道道深刻的褶皱,江沉忍不住颔首吻了吻他的手背,又说,“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千梧不买单,气咻咻地往前走。但没走几步,他就觉得脚累了,速度慢下来,然后理所当然地拉住了江沉的袖子。
江沉竟然从平整的胸前口袋里摸出一片巧克力,剥开锡纸递到千梧嘴边,等千梧含进去才说,“勤务兵给我发消息,我爸在校门外那条巷子里。”
千梧已经不生气了,诧异问道:“我记得他今天约了和首相共进晚餐?”
“是的,所以车子只是路过学校,绕过来跟我说几句话。”江沉语气沉稳,攥了攥千梧的手,“挨一顿训免不了,当场辩论一小时也很有可能。但我准备充足,一定让他点头。”
江沉说着就走到前面去了,千梧只能跟在身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江沉上法学院即便这是江家已经讨论了两年的事情,但元帅仍然意难平。毕竟江家在军部已经是毫无疑问的第一势力,独子江沉不从军,无异于基业覆灭。上大学这半年,光是千梧知道的,元帅已经和江沉谈心了五次。
像是感受到了他的担忧,在前面大步走着的江沉把手伸到后面拉住他,把他拉到身边,“我听说马蒙雪山脚下的小镇只有一家拉面馆,面很难吃,但溏心蛋很有水准,炸鸡块也不错。”
千梧眉心一动,“你还做了攻略?”
“本地还有一家租车行,一家连锁咖啡店,一个小超市。我们可以去超市采买食材自己在木屋里做,对了,可以烤棉花糖的吧?”
千梧勾起了嘴角,嗯一声,“我也做了点攻略,本地人会自制一种草莓夹心棉花糖,包好放在小篮子里,摆在信箱上供随意拿取。”
江沉笑说,“还有本地家家都会做的提拉米苏。虽然是滥大街的甜点,但据说用当地的朗姆酒别有风味。”
“别说了。”千梧深吸一口气,揉揉脸说,“我希望飞机能即刻起飞。”
“你待会就这样对着爸爸揉揉脸求一句,比我辩论半小时都管用。”
“不了吧。”千梧闻言顿时又别扭起来,“还是算了。”
和家里摊牌后,虽然父母表示了极大的开明,但这种态度是由江夫人传达的。
而被她“代表”的元帅,从那之后对江沉着实冷淡了一段时间。虽然没有给千梧冷眼看,但千梧也十分敏锐地感受到了那种复杂的情绪。
每次照面,江元帅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在说,“就是你这个妖孽让我抱不上孙子,但你也是我的好孩子,我该把你怎么办!”
上大学对于他而言是一种解脱。不必天天在元帅眼皮子底下起居和尴尬相视,而且不得不说在校园里和江沉同出同入实在太方便。
“在那边。”江沉走出校园后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千梧,“你也来打声招呼。”
“当然。”千梧不用他叮嘱,已经快步走到前面去了。
他不是白眼狼,江家恩重如山,他心如明镜。
别说元帅已经用行动表达了包容,就算愣要拆散他和江沉,他也绝不会对元帅有一丝不尊重或疏离。
停在巷子里的是一辆黑车,中端牌子,中端型号,除了擦洗得锃亮外看不出任何特别。
两人刚走近,车窗缓缓下降,江元帅坐在车中。
他的轮廓和江沉别无二致,就连那双严肃得近乎冷漠的眼眸都一模一样。
“爸爸。”江沉立在车前。
江元帅尚且未扫他一眼,只说道:“我赶时间,不必上车了。”
“是。”
江沉酝酿两秒,像是在心里捋顺辩诉逻辑,刚要开口,元帅却看向了千梧。
犀利的眼神一下子柔和下来。
“千梧好像瘦了点,才半个月没回家。”他像个寻常父亲一样念叨着,“放寒假也不回家,就想要跑出去?”
千梧立刻喊了爸爸,又笑着说,“我要去雪山上写生,江沉不放心要跟着。但他系里事情多,手机从早响到晚,我才挑了个信号最差的地方。”
“这样。”深谙世道的江元帅仿佛听不出这个刻意的解释,慈祥笑道:“最近画画还开心吗?”
江沉在一旁轻轻叹了口气。
“还行,虽然作业很无聊。”千梧实话实说,“去雪山写生,也不一定能画出什么,只是换一种心情。”
“那是自然。”江元帅面对千梧的通情达理程度仅次于面对夫人,又问,“行李收拾好了吗?”
千梧闻言扭头看向身边,江沉颔首,“都准备妥当了。”
元帅眼中的慈祥敛起,很严肃地嗯一声,“还是要注意安全。”
“是。”江沉立刻说,“爸爸放心,我肯定看好千梧。”
江元帅闻言终于舍得看了亲儿子一眼,“把你自己也看好。”
“我已经很大的人了。”江沉舒眉笑起来,“如果是进了部队,您也要这样监督日常生活吗?”
元帅闻言笑意高深,“那你进部队让我看看?”
江沉一番试探再次触礁,默默闭上了嘴。
一阵冷风吹过,千梧下意识跺了跺脚,几乎就在同时,江元帅按下了车门锁,示意他上车。
“不用了爸爸。”千梧立刻摇头,手伸进大衣里侧,不知从哪竟然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迷你木制相框,相框里白底夹着一片落叶,落叶上是淡淡的素描。
江沉这才意识到是刚才千梧在外头等他时画的。
沿着树叶的脉络,千梧勾勒出一个肩章,肩章上有帝国的国徽和一个大五角星,象征着元帅军衔。
铅笔的笔触柔和,千梧把五角星坚硬的轮廓也画得圆润感十足,像是夜空里正在闪闪发光的一颗小行星。
“喏。”他笑得眉眼弯弯,边在寒风里跺脚边递过去,“半个多月没见,送您的,在车里摆着玩吧。”
江元帅一脸错愕和压抑不住的惊喜,两人之间微妙的尴尬气氛持续半个月,他绝没想到最后千梧是这样迈出了破冰的一步。
江沉也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的一瞬那个小相框摆件刚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伸过去,冷风吹过,他忽然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古龙香。
极淡,但沉稳,带着冷酷的秩序,有雪松和烟土的气氛,是勤务兵用来保养父亲肩章时用的那款油的味道。xündüxs.ċöm
江元帅拿到手里,皮手套衬着那小小的摆件,一抹木色清新而温柔。
而后,江沉非常清晰地看见自己那伟大的父亲鼻翼轻轻耸了耸,在无意识地闻千梧喷洒在木框上的香氛。
“谢谢。”元帅那双历尽世事的眼眸中蕴起无比简单的满足,为人父的满足。
“在外面吃饱穿暖。”他终于在千梧无事发生一样明媚的笑意里败下阵来,“出门写生的话一定要戴厚厚的手套,天冷皮肤干,你那些画具容易划伤手,一定要江沉给你带上手霜。”
江沉脸色更加萧瑟了,但语气依旧沉稳,“带着的。”
“嗯。”元帅摆摆手,“那就这样。”
车窗快要升上时,他又说,“千梧,玩的开心。”
“好啊。”千梧笑眯眯,“我会寄明信片回家的,还会画上江沉站在雪山脚下傻里傻气的小漫画。”
车窗关上的最后一刻,江沉看清了元帅终于抑制不住勾起的嘴角。
满眼都是柔情,不仅是慈父,而且是个身处巨大幸福感的慈父。
千梧看着黑车驶远,直到车影消失,心情很好地吹了一声没响起来的口哨。
他不会吹口哨,但这并不妨碍他心情极度好时会做出吹口哨的动作。
“江律。”他回头伸出食指轻轻推了推江沉的眼镜框,笑眯眯道:“准备的十万字辩诉没用了?”
江沉喉咙里哼一声,“确实不如你会讨父亲欢心。”
“小意思。”千梧笑得像只冰上开心跳舞的小狐狸,食指扫过江沉耳垂,自然地垂下来拉了一把他的领带。
江沉伫立稳妥,没被他拉动,但领结却松了大半。
“走啦,我的江律。”千梧意气风发地把又垂下来的围巾往身后抛了抛,“今晚就要一起围着炉火烤棉花糖。”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了!一直被工作拖住咕咕咕,万分抱歉,评论区抽20个送200点
前两章的还没抽,周末一起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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