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品相的绣囊,里面装的自然不会是铜板,看那鼓囊囊的情形,对于在漕运码头卖苦力的芒鞋少年而言,无疑是一笔天降横财。
而且他实际上还挺爱钱的。
若非如此也撑不起这个家。
“怎么,嫌少?”张绪风似笑非笑地问。
“不不不……”少年大急,连连解释,言语真挚道:“先生,这钱我真不能要。”
说句最私心的话,他还指着老先生帮忙解救陈家幼崽呢,这钱若取了,岂非半点人情都无?
老者却不愿坏规矩,好似一眼就能看穿少年的那点心思,“你是担心老夫说话不作数?”
不等少年仓皇回话,老者浅笑道:“老夫会在此地待上一阵,期间若有机缘,自会出手,且这是老夫看那陈家夫妇淳厚可怜,与你无关,你无须介怀,把钱收起来吧。”
少年犹豫之后,仍是没收。
老者暗叹,果然不要钱的东西才是最贵的,望向少年问:“你还有别的事?”
少年突然躬身,一揖到底,“请先生教我本事。”
张绪风微微怔忡,继而红润的脸上多了抹玩味,看着并不起身的少年,促狭地说:
“修炼之事远不如你想的那般美妙,且不提要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枯燥与寂寥,更如临渊而行,如履薄冰,呵,如此形容甚至还不贴切,说是九死一生都毫不为过,就说普通人好了,如今天下还算太平,若是无病痛,活过半百不成问题,但你可知修行一途有多少人英年早逝?那些个满怀信心踏入此道的年轻人,能挺过三五年的屈指可数,便是老夫都时常命悬一线,其中暗礁险滩,神鬼莫测,防不胜防。”
老者说到这里顿了顿,问道:“还要学吗?”
“学!”
张绪风讶异,少年说这个字的时候未作丝毫犹豫,缺心眼?他明明说的这么恐怖,且事实确实如此。
“为何?”
少年缓缓直起身子,挠了挠头,很认真地说:“我想,去北边寻回家父的骨骸。”
这是让娘亲至死都未曾瞑目的一件事,少年绝对不敢忘,城外那座小山上,旁人家的墓碑都是成双成对的,惟有娘亲独自一人躺在孤冢之中,岂不冷清?
如何能够安眠?
再者,少年也想见见自己那从未谋面的父亲,接他回来。
听说北边,很冷。
李小妹不值钱的眼泪再次淌过脸颊,原本还沉湎在回忆与方才那首诗中的李二,终于回过神,阴柔俊逸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坚毅。
这是他们三兄妹此生必须完成的事情。
如若不然,枉为人子。
虽然不谙世事的他们也知道,乾夏两国是死敌,想去北乾找回犯过重罪的敌人骨骸,不亚于一趟地狱之行。
张绪风恍然,有些诡异如壮年般清澈的眸子里,多出些异样,不过细想之下,却又并未觉得太过意外。
“你可识字?”
少年眼神明亮,忙道:“识,我娘教过我,大多都识得。”
这句话可以换个说辞:娘亲认识的字,我都识得。
“大多?”老者苦笑,“不够啊,远远不够。”
看着少年脸上有股藏不住的失落,老者轻叹一声道:“我这一门,如果单论文章笔墨,就是连儒家都得甘拜下风,且尤为重视笔墨功底。”
这真的是在交心而谈,否则换成平时说这番话时,老者向来是有几分自得的。
世人皆知儒家笔墨通神,却又有几人知晓他这一门,一字能杀人,一纸可翻天?
这就是各国君王为什么不待见他这一门的缘由。
其实与其说不待见,不如说,忌惮。
“我可以学,我最不怕吃苦,只要先生……愿意教。”
凝视着少年澄澈希冀的瞳孔,张绪风有所动容,淡笑道:“伸出双手给老夫看看。”
相面观掌虽然并非他这一门所长,但老者自忖也是活了快两个甲子的老王八,即便是从那几个同样老不死的家伙身上偷师,也偷到一二了。
不能批命,无法改运,不过是不是一双研磨握笔的手,还是能看出来的。
李晏清自无不从,带着七分忐忑三分期待,抬起双手,掌心向上伸过去。
张绪风先观右掌,不由轻咦一声,掌面不小,指骨粗壮,掌纹豪迈,并非握笔的手,倒挺适合提刀。
再观左掌,大差不差,略微细腻少许,仍不是握笔的手。
就在老者思量着该如何开口时,余光掠过少年左手上的一道细纹,不禁眉梢挑动,下意识用力一拽,将手掌连带少年的身形拉至跟前。
李晏清见老先生好似看出些什么,不惊反喜。只是很快,少年便发现自己似乎猜错了,一滴殷红的鲜血浮现于左掌之上。
与此同时,老者迅速抽回手,就好像少年的手是块烫手山芋,不,是一柄手刀,不然何故会出血?
少年的手完好无损,那滴血是他的。
“这……先生,您没事吧?”少年惊怔,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张绪风同样不明白,不过养气功夫还不错,神情上虽无太大变化,实则心头震荡不已。
少年左掌上有道纹路显现出异兆,若断若连,意味着近期会有一场大劫。当老者想要探究源头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杀机陡然浮现。
纵是他都感到心悸与战栗。
这太不寻常了,一个小小的乌落城而已……便是安饶郡,便是锦州府,能伤他者,又有几人?
“无碍。”老者很快调整过来,挥了挥手,指尖的伤口和那滴血同时消失,看得芒鞋少年既疑惑,也惊异。
“此事过几日再议吧。”张绪风看似毫无异样地说,指向桌面上那张张洋洋洒洒来自江南道的青徽宣纸,“你既然不收酬劳,那这张纸老夫便不能带走,这是我师门的规矩。”
少年望向旁边的绣囊,正准备有所动作,取少许意思一下时,哪知老者下手更快,已经将绣囊收回去,接着站起身,准备告辞。
弄得少年有些不知所措,他察觉到事情不对头,但又说不出到底怎么了。
临行时,老者似有深意道:“这篇故事有些用处,你叠起来贴身放好,若是遭遇危机,可脑中存想周围敌人,再扔出纸张,道一声‘启’。”
少年的故事还予少年,总不算沾染因果吧?老者心想。不过并不确定有多大用处,毕竟那是连他都忌惮的晦暗杀机。
这少年,这小城,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啊,总有一样……
不对头!
尝试过那位名家状师的神仙手段后,少年倒也不显太过意外,只是挠头问道:“敢问先生有什么用处?”
“因人而异。”
老者留下四个字后,不再多言,在少年满脑子浆糊中匆促离开。
“先生,我该去哪里找您?”少年追送出门。
“老夫刚来此地,还没有寻到落脚的地方,放心吧,过几日自会相见的。”老者摆手,示意他不必相送,同时心中默默补上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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