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暮鼓声声震响京师,一声大喝却突兀地从陆家小院传出,甚至一度压住了鼓声。
陆九万连拖带拽,将暴怒的老陆重新拉回院里,拿着个大蒲扇呼呼给他扇:“爹你气什么,就他那小身板,都不够我一脚踹的,该担心清白的分明是他吧?”
陆正纲冷静下来,混乱的脑子终于捋清了情况,明白自家种的食人花再次瞄上了小白兔。他抹了把脸,试图说服闺女:“尽管爹很敬佩老公爷,但是,实话实话,他这小儿子是真不像话。爹最近打听了下,吃喝嫖赌,样样俱全,那就是个纨绔子弟,你说你练武多年,辛辛苦苦爬到现在的位子,要这么个人,不亏得慌啊?”
“没有嫖。”陆九万再次申明,然后坐下来耐心解释,“爹,他那是自污,跟萧何贱买土地糊弄汉高祖是一个道理。”
“他……”
“听我说。”陆九万伸手打断他,剖析自己的想法,“我答应跟他交往,主要是基于两点理由。第一,他家人口简单,直系亲属就一个明事理的白老夫人,其余旁系亲属那都不重要,我嫁过去后,不会像我那些小姐妹们那样,深陷毫无意义的宅斗;第二,他支持我成亲后可以继续待在白泽卫,且他一个书生,我能压得住他。”
老陆沉默了,俄而指责:“你以前可是放话要男方入赘的!”
陆九万笑了笑:“对那种想拿咱家作踏板,去攀附太子的,我当然要开出苛刻条件劝退啦!”
老陆当然明白仅凭白玉京不阻止闺女出来做事,就胜过了无数俊才,在闺女自己有能力的情况下,男人行不行反而不重要了,只要不拖后腿,让闺女无后顾之忧就行。可是他怎么都觉得这桩婚事有点悬。
陆正纲拿过蒲扇,自己轻轻摇着,叹息:“闺女,有句老话叫齐大非偶。他们这种底蕴深厚的勋贵之家,规矩多得很。你俩情浓时,怎么着都行;一旦不合,劳燕分飞都是奢侈。这种人家,磋磨媳妇儿的手段实在太狠太多了。万一你受了委屈,你说我是提柄刀杀上门去,还是抬出太子给你们调和啊?”
“爹,事情没您想的那么悲观。”陆九万语气认真,“虽说我看男人的眼光不行,但这个人是不是骗我,我还是能看得出来的。白玉京没那么龌龊。”
陆正纲知道她此刻脑子进了三升滚水,咕嘟嘟沸腾得正欢,无论如何指责白玉京,她都未必听得进去。老陆想了想,换了个思路:“白玉京自个儿都麻烦一大堆,需要靠自污来生存,你做好陪他一起卷进去,落个死无全尸下场的准备了么?”
暮鼓终于到了尾声,各大城门轰然闭合,街道上行人断绝,兵丁拉出了栅门,民居中的灯火慢慢减少,直至孤灯盈盈。
陆九万坐在黑暗里,微笑:“爹,若说麻烦,咱家就不麻烦了么?”
“谁说的,咱家有什么……”
“我娘是怎么死的?”陆九万容色淡淡,轻声问,“她一个大家闺秀,那一年骑着马去了哪里?”
陆正纲倏忽收敛了所有怒气与怨气,低下了头。
陆九万好不容易逮住机会,自然不会放过他:“爹,从前我顾惜着你俩夫妻情深,怕你伤心,不敢问。可那次你说起我娘的曾经,我怎么想怎么不对。你说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去战场能做什么呢?”
陆正纲双手攥住膝盖上的布料,双肩微颤。
“她什么时候学会的骑马?你教的?”陆九万一旦开审,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令受审者再无精力想东想西,只能顺着她的意思往下思考。
“你娘她,认识我之前,就,就会骑了。”陆正纲说得很艰难,“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刚被未婚夫背叛。明明是那男的想另攀高枝,偏偏要指责你母亲失踪多年,不,不干净。你母亲受不了,哭着从官驿跑出来,恰好一头撞在了我身上。
“那男的追了出来,一脸的无奈,就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之人。你母亲当场拉住我,跟他放话,‘我不要你了,我有更好的选择。我觉得这个人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
彼时陆正纲刚跟着先帝打完仗,头一次进京的他还没熟悉这个遍地富贵人家的地方,天天上街不是穿军队发的衣服,就是一身便于行动的裋褐,还要随身带着先帝赏赐的宝刀,瞧上去实在不像个有身份地位的。
老陆胡子拉碴,睁大眼睛望着这个拉着他不放的姑娘,脑子里一朵朵放烟花,炸得他眉飞色舞。
“你娘是真俊啊,跟天仙似的,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陆正纲神色缅怀,“一个仙女儿,当街扯着我说要嫁,我脑子一热,就应了下来。第二天真刮了胡子,穿上我最好的衣服,提着礼品上门提亲。然后……让你外公给打了出来。”
陆九万听到一半就预料到了。她就说他爹对媳妇有求必应的画面有点熟,合着谈婚论嫁先看脸是家传。
她有种感觉,白玉京不是盏省油的灯,以后约莫会恃美而骄。
就像钟春雪拿捏陆正纲那样。
“我先后跑了几趟官驿,每次都被你外公打出来,不过你娘对我笑一笑,我就浑身都有干劲。后来你外公实在没法子了,就跟我说了你母亲的情况。他跟我说,我若能接受最好,若不能接受,就赶紧出门滚蛋;要是我当时不说什么,以后跟之前那个一样背叛春雪,定让我不得好死。”
陆正纲神色自豪且骄傲,“我们江湖儿女,娶寡妇的有,给人当后爹的有,哪那么讲究!这么俊俏的媳妇儿肯嫁给我,不赶紧应下来,再磨叽磨叽归了别人怎么办?”
“后来我才知道……嗨,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儿,都是假的!”陆正纲哭笑不得,“一个屋檐下生活,谁能瞒得了谁。成亲仨月,我就发现你娘吧,有秘密。不过话说回来,谁没秘密呢?直到你两三岁的时候,有个熊孩子把你推倒了,磕得头破血流,刺激到了你娘。你娘她……那是我知道的第一次出手。”
陆正纲神色凝重:“她给那家人下了毒。”
夜风呼啸而过,树枝叶子哗啦啦作响,一溜儿烟尘直上云霄。
陆九万瞠目结舌:“下,下毒?多大点事?”
“对,我也才发现,你母亲她,比较极端。跟一般人不是一个想法。”陆正纲试图去解释钟春雪的行为,“我吓得写信去问你外公,他跟我说或许是被略卖的那段经历不太美妙,春雪刚回来时,整个人特别容易受刺激,浑身上下塞满了毒药,一言不合就要给人下毒。她,她摸不准玩笑和真话的界线,也不能理解文人打嘴仗就只是单纯放狠话,有几次差点毒死你外公的政敌。”
钟岳夫妻花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重新为钟春雪建立了规则,用一腔爱意去让她感到安全和放松。
钟春雪第一次忘带盛着毒药的香囊时,钟夫人哭了,她知道女儿终于能够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在阳光之下了。
“你没发现么,小时候你受了欺负,都是我和你外公处理,真不是你娘柔弱。她那是哪门子柔弱啊,她一出手,那是奔着要人命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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