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出门前特地将床帐放了下来,又把屏风挪到了床尾过道处,示意自家主子坐圆桌旁说话,可以说十分贴心了。
白玉京打量着墙上挂着的弓箭和刀具,突然觉得自个儿往她书桌上插的那束小白花有点多余。他背对着床,垂目望着书桌上没来得及收起的纸张,神情难得严肃。
“劳动公爷了。”陆九万声音有些哑,她咳了声,尽量吐字清晰,“这趟公差我怕是去不了了,这程仪……”
“无所谓,左右不是贵重东西。”白玉京扶着圆桌坐下来,手里还拈着那几张纸,淡淡道,“我留下来,只是有事情想请教陆千户。”
陆九万陡然心生不妙,默了一阵,才低声道:“你说。”
屏风外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白玉京翻动着纸张,语气平和:“敢问陆千户,您反复总结嘉善大事记,是要做什么?”
陆九万沉默了。
外面的雨停了,细细的风透窗而来,吹得床帐微微摇晃。陆九万隔着重重遮挡,看不到白玉京的神情,仅能从他语气推测,他大约是不太高兴。
难言的气氛里,白玉京突兀笑了,笑声带着自嘲:“昨天您才与我谈笑风生,可您回到家,却……陆千户,您可真是,公私分明。”
最后四字,白玉京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压住了怒气。
陆九万无言以对,她只得道:“我不过是在整理一些线索,并非针对你。”
“是啊,并非针对我。”白玉京眸中蕴着嘲讽,“这些年来,人人都在我面前避而不谈榆林之战,亲朋好友跟呵护小孩一样维护我那可怜的自尊,看不惯的直接连个眼神都欠奉。陆千户,你知道么,其实我并不介意跟人谈榆林之战。可惜,没人愿意跟我谈,他们都怕言多必失。”
陆九万明白了,这份大事记戳中了白玉京一直苦苦压抑的愤世嫉俗。
白玉京垂目望着那些文字,忽而笑道:“我也整理过这类东西,不止一份,非常详细。然而,没有任何一个细节能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白家军为何会困守榆林。”
“算了。”说着说着,他索然无味地叹了口气,“都是堆烂账罢了。”
这声“算了”,似乎抽掉了某种东西,肉眼可见的,白玉京再次褪去了锋锐和怨愤,整个人呈现出沉沉的暮气,连声音都懒洋洋的:“您这上面写的东西还挺多,是跟最近的案子有关么?不是说要结案了,怎么还……”他将纸张凑到鼻端嗅了嗅,肯定地道,“是新写的。”
陆九万正要以公事的理由一言带过,却听白玉京叹息:“你若不能说便罢了,别敷衍我。”
敷衍二字,白玉京六年来体会得刻骨铭心。
陆九万再一次沉默了,总觉得白公爷像个炮仗,丁点火星就炸。
卧房陷入难言的寂静,衬得院中老陆大肆点评饭食的声音格外响亮:“好吃!不愧是栖花楼的大厨!都说小公爷会吃会玩,诚不欺我。”
陆九万终于找到了新话题:“栖花楼的大厨为何会在我家?”
“我叫的。”白玉京将纸张压在茶杯下,没精打采起身,“你家离栖花楼远,饭菜送来就不好吃了,不如现做。”
“我为什么要吃栖花楼的菜?”陆九万震惊了,这是名下无房之人该考虑的么?
白玉京一怔,有些不知所措:“这个,生病之人不都胃口不好么,我看你那天在栖花楼吃得挺开心,就……那,你喜欢哪家,我再给你叫。”
陆九万更震惊了,胃口不好就要吃栖花楼,这是怎样的奢侈?还有,你为什么那么积极?
最终,她能问出口的是:“栖花楼,大厨不是,不上门烧菜么?”
“咦,有么?”白玉京比她更惊奇,“我看他家挺客气挺乐意的呀!”
陆九万又沉默了,今儿个沉默的次数有点多,但除了沉默,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不知人间疾苦白公爷。
难道这就是有钱人的日常么?
真好!
白玉京慢一步咂摸出了味道,意识到自个儿何不食肉糜,两人压根是鸡同鸭讲。他尴尬地咳了声,善解人意地表示:“护国公府在他家常年记账,按月结算,您不必费心,免得错了账。”
陆九万更想揍人了。
经过这么一打岔,两人的气氛倒是没那么沉凝了。白玉京松了口气,以近乎落荒而逃的态度去拉门:“若没什么事的话,我就……”www.xündüxs.ċöm
“白公爷。”陆九万突然出声叫住了他,“有件事您可能不知道。”
“嗯?”
陆九万仰面望着帐顶,轻轻道:“当年老护国公,是家父从死人堆里刨出来,亲自背离战场的。”停了下,她更轻地道,“为此,家母再没回来。”
已行至门口的白玉京豁然转身,怔怔望着摇曳的床帐,之前的算计与排斥一并化作羞愧席卷心头。他倏然觉得自己仿佛阴暗里的老鼠,卑劣见不得光,无论是善人还是恶人,都被他悉数当做了棋子。
半晌,他略微有些哽咽:“对不住,连累你们了。”而后,他深施一礼,“多谢令尊令堂仗义,让家父能囫囵下葬。”
这一刻,方才的尖锐与不平都像是从未存在一样,两人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和谐与默契。
陆九万平静地道:“白公爷,我有几句话一直想与您讲。”
“你说。”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总要朝前看的。所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一味沉湎于过去,与仇恨怨愤同伍,最终只会变得故人不识,亲友疏远。”
白玉京欲言又止,提了提唇角,露出一抹讥诮。
陆九万没给他反驳的机会,继续道:“那日我劝您,曾经喜欢的事情,总要尽力一试,其实并非完全是异想天开。我知你对人世不信任,企图以自污保全护国公府,可是白公爷,万一您这一步走错了呢?”
“哦?”白玉京挑了挑眉,重新坐了下来,懒散开口,“您何以断定我是自污?就不能是重重打击下,自甘堕落?”
“就凭我是白泽卫。”陆九万淡然道,“我们看人,不是看表象,是追踪过去,探究现在,最终捋清脉络,看的是一个人轨迹。白公爷曾负神童之名,乃是云端仙人,纵使陷入泥淖,也该奋起复仇才是,而不是甘愿沦为自儿个曾经最厌恶的纨绔子弟。”
白玉京无意识地抓了抓袖子,有种邪魔钻出地底,乍见天光的惊骇。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不窃更新,第46章 偷听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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