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雪封在他们心口,冰冻了他们的内心世界。
章枕胡子拉碴地赶到戚氏名下医院,他脚步虚浮,面颊凹陷,衣着皱巴巴的,散发着浑浊的气味,像是几天没换了。
病房外站岗的几人见到他,紧绷的表情都裂了一分,渗出了不安:“枕哥,戚爷他……”
章枕摆摆手,他咳了几声,推开病房的门走进去,看着病床上的人,还没开口,就听到对方问,“我昏睡了多久?”
“不到两天。”章枕的嗓子疼得厉害,胃里往上泛苦味,“三哥,你感觉怎么样?医生说你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伤口离心脏只差……”
戚以潦刚醒,记忆和感官都还在慢慢恢复,他没注意听,只是在想,病房里少了什么。
少了一个人。
那孩子呢,怎么没来看他?
戚以潦的头部徒然传来一阵刺痛,记忆在这一秒全部归位,他想起来,那孩子趁他睡着,独自离开了兰墨府。
还想起来,他在江边找到人,接回兰墨府的途中遭遇了车祸。
“小白在哪?”戚以潦拔掉针头下床,高大的身形轻晃,他的神态和往常一样。
章枕不说话。
戚以潦打着赤脚走向他:“阿枕,我在问你话。”
“咳!”章枕咳起来,苍白的面上多了一点生理性的淡红,眼角却红得像沾了血。
戚以潦抚了抚他的后背,温和道:“缓好了说。”
病房里只有章枕痛苦的咳嗽声和紊乱喘息。
戚以潦像是没有呼吸的活人。
过了会,章枕的咳嗽声弱下去,他哑声说:“三哥,我把白白葬了。”
放在他背上的那只手停住。
“我知道你出车祸前订了水晶棺,可白白的尸体已经不全了,没办法留下来,车撞上山壁的那一面刚好是他那边……真的,我也不想,真的留不了……”章枕垂着眼睫,眼里有一瞬的恍惚,做梦一样,梦中梦,很可怕的噩梦,怎么都醒不过来,可他几秒后就被难言的悲痛侵蚀,现实在死死掐着他的脖子,不让他死,也不让他生。
戚以潦将搁在章枕背部的手放下来,他涩浑的眼珠轻动,叹道:“阿枕,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章枕被三哥平缓的语调吓到,他抬起头,对上的是三哥埋怨的目光。
“小白是你弟弟,也是戚氏的继承人,我的伴侣,你怎么能在我才醒的时候,就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戚以潦冒着血珠的手拍拍章枕,“他在哪个病房,带我去。”
章枕愣怔了会,全身发冷。
“我把他护在怀里,我都能躲过去,按理说,他伤得不会太重,”戚以潦皱眉,“他伤到腿了,下不了床?”
章枕动了动嘴唇:“事发时,白白就已经……”
“那孩子昨天又是爬山又是熬夜,大早上的跑去江边吹风,也不怕感冒,太不安分,我去问问他,”戚以潦往病房门口走,他才迈出去几步,就虚弱地栽到地上。
章枕的反应被药效拖慢,比平时差远了,他站着不动,嘴里神经质地念叨着什么。xündüxs.ċöm
戚以潦挣扎着起来,他的两条手臂,肩头,背上,左腰,胸口的病服都红了,那几个地方的红色还在扩大。
“三哥!”章枕终于回到现实,脚步凌乱地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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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嘈杂了一阵,又变得寂静。
戚以潦重新包扎了伤口,五天前他从科研院醒来,身体就不太好,精神方面也不行,抵抗“本能”期间还注|射了药,之后的第三天他在山里出事,受了伤,第二天又遭车祸,伤上加伤,现在他体力透支,生命之火在摇曳,他想起来都做不到。
章枕的额发跟鬓角都是湿的,他洗过脸了,似乎水龙头底下流出来的水能起到镇定剂的作用:“三哥,除解剖外的所有检查都做了,确定是白白本人。”
“死因不是车祸,而是心源性猝死。”
这是近年来很普遍的死法,发病的人群里,年轻人的占比越来越大。
弟弟的死没查找出什么蹊跷,只有一件事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去江边。
但人已经不在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章枕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他吃了大量的药,要不是心理医生及时发现,送他来医院洗胃,现在他已经去地下了。
“他没死。”病床上响起低弱的声音。
章枕迟钝地转过头。
戚以潦阖着眼眸,没有血丝的面部一片沉静,他泛白的唇间吐出三个字音:“还活着。”
章枕发红的眼睛睁大,他一直都把三哥当兄长,亲人,敬重又仰望,可他弟弟的相有检查他都在一旁盯着,全程没离开过一步,尸体也是他亲手处理的。
白白走了,三哥疯了。
章枕两手盖住脸,失声痛哭,那一声接一声的哭哽,裹满了沉甸甸的悲伤与痛楚。
“阿枕,别在这吵,我要休息。”戚以潦嘶哑道。
章枕低垂着头出去,他每哭一下,背上往外突的骨头就颤一下,他是打手,戚家精心培养而成的护卫队长,经历过数不清的生离死别,承受能力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再变差,差得需要依靠药物才能撑下去。
病房的门从里面打开,兄弟们纷纷关心枕哥,末了往病房里偷看一眼,难过地弯腰喊:“戚爷,您节哀。”
门轻带上。
谁也没看见,病床上的人睁开眼睛,阴鸷可怖地盯着虚空,像是在盯一个灭他满门的仇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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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枕没给弟弟没葬礼,学校那边只知是身体不适,退学静养。
弟弟的尸体就埋在兰墨府后院坟场,埋在三哥为自己准备的墓地里,这是章枕事后才告诉三哥的,他自作主张。
三哥提前出院回来,得知了这件事没说什么,也没去坟场,而是吩咐所有人全世界各地地找人。
找的不是别人,正是章枕他弟。
章枕听心理医生说,现阶段的三哥被自我防御系统保护,逃避现实,活在自己制造的希望假象里,外人最好不要去干扰他。
所以章枕就不敢再和三哥提白白死了的事,他领命办事,心境好了很多,不是他接受了,只因为他吃了一款药,情感遭到了滞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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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以潦派人寻找爱人的第三天,岑景末登门拜访。
兰墨府上下都没人招待他。
岑景末衣着很随意,并不是来吊丧的,他一副见好友的姿态,细而挑的眼里有轻散笑意:“茭先生呢?”
戚大捏起了拳头,岑景末身后的人都拔枪。
戚二跟其他几个没外出的兄弟也持枪对准岑家人。
东城岑家失心疯吧,跑来西城就算了,还来戚家的地盘撒野,要不是现在这个时期戚家有丧事,不能见血……
剑拔弩张时,岑景末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他文质彬彬地唤道:“章先生。”
章枕挥手让弟兄们退下,他满身中药味:“太子爷有什么事吗?”
岑景末的双手抄在风衣口袋里:“我是在找你弟弟的。”
“太子爷既然来了这里,想必是收到了什么风声,知道他已经不在了。”章枕深呼吸,三哥派人在查,动静瞒得住外界,却瞒不住圈内人,他料到会有人上门,没想到岑景末是第一位。
“我家不吊唁,请回吧。”章枕下逐客令。
岑景末上唇的弧线抿直:“我来,是因为不信。”
“你不信什么不信,我会没事咒我弟弟死吗!”章枕怒吼。
“章先生,你别误会,我不是出言挑衅,”岑景末解释道,“我是觉得,你弟弟有过人之处,受老天爷独爱,他越过多少坎,就会得到多少……”
岑景末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着不远处院落里的人影,第一眼没认出是谁,第二眼才知道——那是长了很多白发的戚以潦,像个丧偶的老头子。
“真死了啊……”岑景末呢喃了声,阴恻恻地失笑,“搞什么,茭先生,你这是……”
章枕一拳把他打倒在地,脚连踢了好几下,每一下都用了十成力,劲风血腥凶狠。章枕心中那股被药物压制的负面情绪借机发泄了出来,他打完毫无还手之力,还阴阳怪气半疯的岑景末,消沉地转身离开,脚步阑珊,背影萧瑟。
岑家的人也和戚家的打在了一起。
岑景末躺在地上急促喘气,胸口艰难起伏,茭白死了。
嗤,他竟然死了。
他怎么会死?
连他都死了,那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我观赏研究的东西?
岑景末回忆了自己的两辈子,带着护卫们离去,一行人前脚刚走,沈家的车后脚就到了。
兰墨府的人对沈而铵的态度还可以,他们见老大没露面,就打电话问了问,得到批准才领沈而铵去后院。
沈而铵在后院待到天黑才离开,他走时,手上有几个口子,都是剪刀剪的。
小剪刀他用了多年,头一次这么不顺,把自己弄得一手血。
沈而铵站在车边,回头看茭白生活了最长时间,当作家的兰墨府。
“而铵,人死不能复生,你要珍重。”谭军劝慰道。
沈而铵敛去眼底的悲痛,冷嘲道:“我母亲去世的时候,你也这样想?”
谭军僵住,他看了眼坐进车里的青年:“而铵,总会过去的。”
沈而铵偏头看窗外,茭白走了,走在他前面。
他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位置已空,风雪往里钻,顷刻间冻成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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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后院的草地被鞋底踩趴,沙沙声一路蔓延至一座新坟前。
墓碑的前面有几只纸蜻蜓,用陈年老旧纸折的,蜻蜓的不同部位沾了血迹,弱小而凄美。
风一吹,蜻蜓全飞了起来。
戚以潦抓着墓碑,动作缓慢地蹲下来,又一点点坐到地上,他微仰头,吐出一团苦涩的青烟,“我知道埋在这底下的不是你。”
烟雾爬上戚以潦的眉目,他“呵”了声:“你还活着。”
下一刻,戚以潦唇边的弧度褪去,仿佛不曾出现过。他漫不经心地抚|摸墓碑,这些年积攒的所有资源都在调用,却迟迟没有音讯。
这在他意料之中,因为根本不知道从哪查起。
戚以潦不信他那只活蹦乱跳,坚强无比的小山猫不在了,他也不能信,否则他脚下的路会塌陷。
所以他只要有口气,就会查下去,往后余生都在等一个奇迹。
“小白,”
戚以潦的额头抵着墓碑,唇间烟雾缭绕,他皱紧眉头,嗓音很哑,“我以往每次出题,都引导你解答,你呢,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给我?”
“你藏哪儿了?考没考虑到我的岁数和身体状态?”戚以潦说完,兀自笑着摇摇头,他单手插|进掺白的短发里,指尖蹭过头皮的力道焦躁暴戾,指骨关节都在颤抖。
“早点露个面,让我的人发现你的消息,别让我等太久。”
墓碑前静了良久,响起一声低不可闻的声音。
“叔叔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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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空突然出现了一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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