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放到床上后,小老虎终于摆脱了童冉毫无遮掩的皮肤,钻进毛巾堆里,呼呼平复着呼吸。
床上的毛巾团一起一伏,频率逐渐放缓。
童冉推门叫了人进来。
“大人,您有何吩咐?”一名小内侍躬身听候吩咐。
“再去多拿几条大毛巾来。”童冉道。
小内侍扫了眼已经换上干净中衣,披着外袍的童冉,暗自有些奇怪,慢了半拍才道:“是,大人请稍等。”
他躬身退下,给童冉取毛巾去了。
呼。
童冉松了口气,他一人要用这么多毛巾确实很奇怪,希望吏部不要拿这件事情找他麻烦。
这里没有吹风机,要把小老虎彻底弄干,只能靠毛巾吸水。
还好它的鼻血很快止住了。童冉想着,回到床边,探手把小老虎从毛巾堆里捉出来,用仅剩的一条毛巾给它擦湿掉的毛发。
“呜哇哇。”小老虎才落在他身上就要逃,被童冉拎住后颈抓了回来。
“乖乖的,不然一会儿要感冒了!”童冉低声道。
小老虎没有像往常那样冲着他嚷嚷,反倒有点害怕他似的,背对他乖乖趴下,让抬爪就抬爪,让露肚皮就露肚皮,乖得简直不像童冉的虎。
“你怎么了?”童冉摸摸小老虎的额头,有些担忧,“是不是生病了?”
他强行把小老虎转过来,用比较干的毛巾裹住它,又盖了一层被子,然后探查它的眼睛鼻子,用自己前世多年云养猫的经验来判断小老虎是否生病。
童冉捧住小老虎的脑袋,想看它有没有眼屎,刚一凑近,乖巧的小老虎突然暴起,\"呜哇\"一声往旁边躲去。
“崽崽?”童冉疑惑,他家崽子什么时候怕人了?
自己刚刚是不是对他太凶了?童冉反省了一会儿。
小老虎刚刚平复下去的热度又涌了起来,两颊上的毛毛好像都在发烫,它谨慎地往后退去。
童冉反省完,觉得自己今天对小崽子挺温柔的,于是他又凑来过去:“崽崽,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呜哇!”小老虎挥爪。
童冉反射性往后一躲,同时,心中一喜,笑道:“崽崽会抓人了。”他的小老虎没有生病。
小老虎的爪子还没放下,却见童冉忽得笑了,仿佛春回大地,眼角眉梢里尽是温柔的喜悦。小老虎愣了一下,两眼盯着他,仿佛受到了无形的牵引,不自觉走近几步。
咚咚——
“大人。”敲门声骤然响起。
小老虎仿佛被从梦里惊醒,脚步骤停。
童冉忙起身去应,自己抱住内侍送来的干毛巾,把内侍挡在门外。
“大人,要不要小的进去给您收拾一下?”内侍尽职地询问。
“不用。”童冉道。
内侍还要说什么,童冉又吩咐:“晚上我要吃火锅,给我多切点肉来。”
“是。”内侍应道,又扫了眼童冉身后,那床上扔着一堆毛巾,被子也乱糟糟的堆成一团。忽的,那团子仿佛有生命一般,动了动。
“还有什么事?”童冉道。
“没有了,没有了。”内侍赔笑,退了出去。
童冉关好门,床上的毛巾团子又动了动,童冉过去把毛巾扒来开,小老虎钻出一个脑袋,呼呼喘气。
“不好意思,是不是有点闷?”童冉道,把用过的毛巾扔到床下,又拿了新的裹住老虎,继续给它擦毛。
*
宣室殿外,傅霖已经枯站了小两刻。苏近在他前面几步,守在殿门旁,仔细分辨着里头的动静。
“苏近。”
终于,他听见了陛下低声的声音,苏近对傅霖略弯了弯腰,转身进去。
他拐进寝殿,楚钧已经下床,自己拿了外袍裹上。
苏近上前服侍他穿衣,同时低声道:“陛下,傅大人已经到了,正在殿外等候。”
“嗯。”楚钧低声应了。
苏近等着他吩咐,可等了半天却没得到更多信息,不由狐疑地睇了眼楚钧神色。
他面无表情,嘴角放松地微微下垂。
陛下睡了一会儿后,似乎心情好转了。苏近判断,又大着胆子道:“陛下是否现在见傅大人?”
楚钧这才回神,嘴唇抿起,沉声道:“朕在正殿见他。”
“是。”苏近道。
宣室殿是皇帝起居办公之所,有寝殿、书房、正殿和东西暖阁、小厅等房间。通常而言,楚钧单独召见臣子都在书房,偶尔也去暖阁,却很少在正殿。
宣室殿的正殿比普通宫室更加宽敞,楚钧到时,傅霖已经站在殿下等候。殿上玄色金砖铺地,他孑然独立正中,仿佛要被这厚重的颜色所吞没。
“参见陛下。”傅霖道,恭敬地一揖到底。
“舅舅免礼。”楚钧道,他语气平静,不显怒意,但没有如往常一般赐座。
已经备好了座位,准备等楚钧赐座便搬上的内侍们一时乱了步调,被苏近匆忙打发了走。
傅霖低敛眉眼,看着自己脚前光滑的金砖地面。
楚钧也没有说话,不知所措的内侍被打发走后,最后一点声响也消失,大殿陷入压抑的寂静之中。
楚钧不说话,傅霖也没有主动说话的意思,苏近侍立在旁,这里轮不到他说话,殿门口值守的小内侍更是埋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在心里念起了佛。
许久之后,楚钧才低沉开口:“舅舅知道朕请你来所谓何事。”
“是。”傅霖道,但未多置一词。
“说说。”楚钧又道,背部往后靠了一些,做出轻松的姿态。
傅霖拱手,恭敬道:“臣接到密报,童监察使在辖区期间,擅自挪用了辖区中的公有物资,并以此谋取暴利。”
“密报哪里来的?”楚钧问。他的侍卫队长游阳一直在金河监,童冉来京后,他已经命游阳留意金河监大小官员,并未发现异常。
“来自犬子与其乳母之间的家信。”傅霖道。
楚钧眉头一动:“傅禃?”
“回陛下,正是。”傅霖道。
傅禃跟乳母的家信?楚钧玩味着傅霖这句话,片刻后复又开口:“说了什么?”
“回禀陛下。去年,童大人设计出一种新型人力车,名为自行车,民间也称其为脚踏车,其主要材料是铸铁、牛皮和钢。”傅霖道。
“这个朕知道。”楚钧道,有些不耐。
“陛下请稍安勿躁,容臣回禀。”傅霖道,语速未变,“童监察使设计的自行车车轮中,有一事物名曰辐条,必须以钢制作。为了制作这辐条,童监察使用监库里的银两,在金河监建起了炼钢坊,此为其一。
“从犬子的书信来看,童监察使的第一辆样车,乃用监中资源所做,他将这辆样车多方展示,并因此卖出八张自行车图纸,共获利八万两白银,这些银两并未进入监库,一部分被童监察使拿走,另一部分则用来改造监察使府中的两处院落,以备童监察使的宠物老虎休憩之用,此为其二。
“从以上事情可看出,童监察使有以权谋私、挪用公款等嫌疑,臣以为童监察使为一监之长,理应为下属之表率,如此行事当彻查,并依律处罚。”
傅霖一字一句说得四平八稳,这些话他已经在心里演练过多遍。
决定动童冉开始,他就知道楚钧不会置之不理,所以他耐心寻觅很久,最后终于在一封封傅禃和乳母闲聊日常的家信中,抓到了足够有力的线索。
他说完,大殿里又一时陷入寂静。
童冉设计制造自行车一事楚钧自然是清楚的,但他未曾从这个角度想过。自行车是童冉发明的,设计图的收益自然应该归他,可他也完全忽略了,童冉为此造出炼钢坊和动用监中资源制造样车等事。
若是从这个角度讲,傅霖所言也并非没有依据。
只是,比起童冉所作出的贡献,仅为这样一点不谨慎而犯的小错惩罚于他,未免不近人情。
傅家以严正为风,却并非不懂得恩威并施的道理,对于有功之臣,因一点小错就赶尽杀绝,不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
那他的意图为何?
仅仅是厌恶童冉的寒门出身?或者说,出于维护士族门阀的理由。
楚钧揣摩着这位跟他有着极为亲近的血缘的老臣。
“启禀陛下,除此之外,臣还有一事禀奏。”傅霖又道,他沉稳的声音在宣室殿内回响。
“准奏。”楚钧抬手。
傅霖沉了沉气道:“臣有罪,臣请罪。”
楚钧皱眉,这又是哪一出?
他没有开口,等着傅霖自己交代。
停顿一下,傅霖接着道:“此前,臣曾与陛下探讨,天下应由士族掌管,还是不论士族寒门,只让有能力者居之。
“此前,臣一直恪守传统,认为唯有五姓与楚共治天下,才可使大成长治久安。
“近日臣幡然醒悟,臣,错了。工部任进,户部阎亮,尚在软禁中的童监察使,还有近日主持修路的沈西,主持国债事宜的吴欢,他们均不是士族,但也一样出色,是为国之栋梁。
“此次京察,臣准备撤换所有正气增长大幅低于平均值的官员,提拔增长快的,并且任命尚未授予官职的玄阶者补充空缺,无论士族与寒门,惟才能、品德而论。老臣此前顽固不化,差点酿成大错,请陛下降罪。”
傅霖这番话令楚钧猝不及防,他原本应该高兴,可这个时机……楚钧抿唇,这不是一个能惩戒傅霖的时机。如果他这个时候动了傅霖,不仅京察要乱,而且会传出诸多不利于童冉的流言,令天下以为,皇上为了保童冉而惩戒了一名股肱之臣。
更何况,傅霖没有实质的把柄,不过是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观念上的问题,及时做出调整。
若为这样的事情严惩于他,于国于民都不是好事。
“你这是在逼朕。”楚钧低声道,嘴唇紧抿成两条直线。
“不,”傅霖却道,“老臣并不想逼迫陛下,老臣只是想与陛下做个交易。”
“放肆!”楚钧袍袖一甩,强烈的正气威压如飓风扫过,守在门边的两名内侍扑通跪下,几乎失去知觉。
傅霖的头也不禁更低垂了一些,这正气威压比楚钧以往展露出来的都更加强悍,连他这样的天阶中品都忍不住心虚战栗。
天阶上品?
还是说,即将成圣?
傅霖暗自揣测,他原以为楚钧最多天阶下品,这与他从前透露出的威压程度契合,却不知他是刻意隐藏了,还是在这段时间内得到了飙升,或者两者兼有。
傅霖顶着沉重威压,一点点抬头,直视天颜道:“卢家已败,邱家专心商道,沈家守成不进,惟吴家和傅家尚有权柄,此外大量寒门中人进入朝堂。五姓与楚共治天下的格局,已经濒临瓦解,若要先破再立,大成必受动荡之苦,恐有灾荒兵乱。
“臣愿为陛下解忧,以傅家余力为大成再做一次变革,使天下不再有寒门士族之分,而是有才能、品德之人居之,让大成能平稳度过这一巨变。
“代价是,让童冉离京,此生不得入京为官。”
作者有话要说:舅舅其实也不是坏人啦,就是比较顽固。
崽崽和童童还有一些路要走,不会虐的,放心~卂渎妏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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