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漆黑。
此地位于这座山的内部,是一处隐藏在山体中的通路。起源于山上的那条河流分出了一条岔道,从这山体中的甬路流入了与采药峰相邻的山涧。
这条甬路与山上的水源相通,并且在山体中间形成了一个很大的山洞。其中的石笋和石钟乳排布得位置适当,只要略加整治,便可以分隔成一个个房间。更加可喜的是,那山洞与山体一侧的悬崖之间只隔着一尺左右的石壁,很容易便可以打通,做出几个窗口。这洞天福地,竟是一座天造地设的宅子。
当年凤飞举游历江湖之时,路经闲云岭,偶然发现从山上流下的那条河流量并不大,而山涧中的水量却很多,好似有不相符之处,便生出了好奇之心。他用一根长树枝顺着岩壁试探,在漩涡的位置,发现了这个岩石罅隙,因而探索出了这座普普通通的山中惊人的秘密。
如此的洞天福地,自然是令他惊喜万分。江湖险恶异常,人心叵测,这样的净土可以说是绝无仅有。从那时起,他便在这里安下了一个家,取名逍遥阁。
人在江湖,他还有很多要做的事,但终归有一天,他会携一心人,归隐于此,避世隐居,享受他历尽艰险后的余生。
他取的名字叫做逍遥阁,但是江湖中的人,都把他的家叫做侠客山庄。人们只知有侠客山庄,却从来没有人见过真正的侠客山庄是什么样子。
凤尘潇从小在这里长大,十年前她跟随舅舅离开过这里一次,这一次独自去往劈山门,是她第二次出门。逍遥阁正面是一座悬崖,斧劈刀削,几个窗口上覆盖着枯藤和灌木,为了隐蔽,未曾开辟下去的通道,他们出入逍遥阁,还是从这条老路。
攀附在岸边的岩石上,双腿还感受着水流的冲击,终于缓过一口气,平稳了呼吸,才感觉到腰间尖锐的疼痛。
在清严宫受的伤,肯定是裂开了。
她摸索着爬上岸,在熟悉的位置探索,终于摸到了安置在河边的箱子。
在记忆中的位置摸到火折子,又摸到了几根做好的火把,很快,明亮的火光便照亮了这条岩石甬路。这条路虽不算宽敞,但足够让人站直了走路。
甬道顺着山势向上,河流顺着山势向下,从脚边一掠而过。
这个箱子是舅舅放在这里的,常用之物一应俱全。凤尘潇靠在箱子旁坐了片刻,低头看看,只见自己腰身已透出淋淋鲜血。
她从箱子里找了一身衣服,又拿出绷带和伤药,才解开衣衫,见腰间的伤口果然已经裂开,血肉模糊。她就着流水清洗伤口,上好了药,重新包扎好,才换了新的衣服,背好长剑,抖擞精神,沿着甬道向逍遥阁的方向而去。
近乡情更怯。
离家日久,今日归来,心里升起了明显的激动不安。曾经逍遥世外的家,如今已经被一群贼寇占据。那声爆炸,或许就意味着他们对逍遥阁的破坏。
不知他们将自己的家搞成什么样子了。
岩石道路虽然崎岖,但还算宽敞。只是越走越感觉这条道路与以往相比,显得低矮狭窄了一些。
难道是……那场爆炸?
猛烈的爆炸的确有可能因为剧烈震动,影响到山体的结构,或许这条山里的通道,被震得坍塌了一些?
想到此,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若是山体结构受了影响,那此处岩石便已变得不稳定了。
斜行向上,西南方向,正是逍遥阁的位置。
双足踏过山岩,那条小河在身边奔流而下。
忽然,剧烈的震动毫无预兆掀起。
刹那间,好似被雷电击中一般,整座山都动荡起来。
剧烈的变故中,凤尘潇只来得及双臂护住自己的眼睛耳朵,身子便凭空翻起,只听到沉闷的爆裂声响,火把脱手,头部不知撞上了哪里的岩石,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失去了知觉。
她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如何落下来,好像一直在半空中漂浮着。
眼前的黑暗如此浓重,空荡荡的思维忽然好像被撕开,透出来一道光。
眼前是一片荒芜的草地,一抔黄土堆成小小一座新坟,前面是一块寻常的石头,并未做成墓碑形状,并且上面一字全无。
她盼望多日都未曾盼回来的父母亲,已被掩埋在此,全无生机。
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他们,本以为他们忙完了江湖上的事,便会回来陪她。到那时,母亲会给她讲解她看过的那些手稿,父亲会亲自教她练剑。
可是,他们并未回来。
舅舅从逍遥阁接她出来,见他们最后一面,竟是这番情景。
所有关于母亲那些模糊的记忆,只剩下了温暖的感受,甚至都无法拼凑成画面。而对于父亲,她的记忆并不比母亲多多少。可是,她对他们的盼望,却比这些记忆要多很多。
她感觉自己的身材变得很小,手脚都变得幼小无力,心里很空,也很无奈。脸颊上湿漉漉的,好像是刚刚哭过。
“姐姐,你怎么了?”一个幼嫩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
她回过头来。
一个满脸是血的小孩子站在荒地上,看上去也就六七岁年纪,身上的衣服虽然材质还不错,但是又脏又破,还被血水染得斑驳狼藉。
他满脸都是出血斑,虽在那里站得很直,但一看就很虚弱无力。即使如此,他依旧睁大了两只亮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心中的空虚还在继续,她看着这个满脸血污的孩子,只听到自己变得同样稚嫩的声音道:“你病了么?”
那个小孩子点点头道:“是的,我可能是快要死了。”
她的声音响起来,“你生病了,为什么不去找大夫治病呢?”
那个小孩子道:“没有用,我的病是治不好的。”
她听到自己道:“不会的,我娘说过,世上没有什么病是治不好的,就算现在治不好,以后也会慢慢有办法。”
她一面说,便看到那个小孩子软弱地坐倒在地上。
然后,她便看到自己伸出一只小小的手,去扶住他。那个小孩子见她靠近,便向后躲去,含糊道:“不要,会传染你的……”
她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放到他手里。
“你把这颗药吃了吧。我舅舅说,这药是我娘费了很大的心思才做成的,能解世上最烈的毒,也能治世上最难治的病。你吃了它,一定会好的。”
那些出血斑块间,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她道:“那你娘在哪?”
“我娘……不在这里……”她回头看了看那抔黄土,忽然转回身对着他微笑道:“我不怕,她不陪我,我也不怕。”
那小孩子道:“可是,姐姐,你的手好烫,你也生病了么?这药,还是你吃吧。”
她看看自己身上毫无装饰的衣裳,伸手将耳朵上的两只小小的银耳环摘下来,与药盒一并塞进他手里。
“我没有病,身上也没钱,只有这副耳环。你太虚弱了,先吃了药,再拿着耳环,去那边的集市换些吃的,然后,你的病一定很快就会好的。”
这样做之后,她便退后了两步,依旧面对着他。
那个孩子满脸血污,双手捧着药和耳环,一动不动。
他的眼睛好似流动着明亮的水波。
她不知自己是不是对他笑了笑,便转回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埋葬父母的那抔黄土从身边一掠而过,她忍住没有回头再去看。
脚下没有了路,身子悬浮起来,仿佛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时光流转,岁月更迭。窗外的青山变成雪原,荒芜的树木一遍遍繁盛凋零。她手中的剑挥出劈砍崩刺的招式,书卷变成脑中无尽的思绪。舅舅沉着脸,对她很失望。为了让他不再失望,她一直在努力。
后来,她已不再心存他对自己满意的希望。但是,她也不曾对自己失望。她是个女子,没有俯仰天地的胸怀,也没有一念生杀的气势,她心软,配不上父亲的剑,但是其实也没什么,父亲是父亲,她是她。
其实,就算不是大侠凤飞举,也……还行吧……
剑气划过道道冰寒光彩,忘其形,会其意,继其神。直到她常用的那把剑被舅舅收走,将醉雨交到她手里。
然而,她配不上……
配不上也没关系,她将这把剑谨慎收藏好,随身背负。
而后,她好像再次踏入了漩涡之中。
她在逆流中奋力抗争,还是被裹挟着前行。前方,路已到尽头,这道激流奔出悬崖,飞流直下。
然而,就在她绝望之时,眼前闪过淡淡的暮色。湿润的草亭檐下,那个紫衣少年歪着头站着,双眼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微笑看着她道:“姐姐?”
阿闹……
多年来深藏在心房一角的记忆忽然涌入脑海,那个俊美明朗的形象越来越清晰。他微笑叫她姐姐,左耳之上,依旧戴着那两枚小小的银环。
阿闹!原来是你……
“姐姐!姐姐!”
朦胧中,好似听到耳边心急如焚的叫声。意识终于从漩涡中抽离出来,慢慢睁开眼睛。
火把闪动的亮光中,方才还在记忆深处的容颜就在眼前,晶亮的眸子灿若星辰,左耳边,两枚小小的银环闪闪发光。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游侠某更新,第 80 章 第八十回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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