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尔提起自己找矮人族新打制的长柄水壶——水壶的花样是他精挑细选的,拉斐尔认为那美丽而轻盈——他轻哼着曲子,灌溉伊甸园中心的古树。
现在是傍晚五点整,吵闹的天使幼崽们早就离开了伊甸园,此时这里只剩他一只天使。
安静,祥和,久违的风平浪静……
“拉斐尔。”
大天使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个让他光是听见就隐隐胃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想请你帮个忙。”
平静极了,总是这样,一脸风轻云淡地来烦他,或者做一些了不得的决定……
拉斐尔放下水壶,转身道:“你下午才来过,就能不能让我安静——”
黑发黑翼的天使,浑身上下都是滴着金色鲜血的伤口,穿透骨头与血肉的黑色锁链让他看上去像是刚刚从什么血腥舞台剧下挣扎而出的稻草人。
天使先生把长剑深深拄进伊甸园的泥土,以便支撑自己。他同时咳出了一大股浓稠的血液——不,那是内脏的碎片。
他六只漆黑的羽翼,全都支离破碎地垂下,依稀可以看见森冷的白骨。被锁链穿透的肩膀上,还扛着一只半昏迷状态的金发天使。
面对震惊的拉斐尔,天使先生仍然平静地继续:“帮我个忙。”
“拜托。”
【魔都,傍晚17:30】
恶魔小姐仍然等在游乐园门口。
她的情绪从愤怒已经转变为担忧,此时正焦躁地搓着自己手心取暖——他迟到了一个半小时,而且手机打不通。
从一小时前开始,她几乎是每五分钟就拨通一个相同的号码,然而那边一律是机械的电子音回复——“您所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范围内”。
是出事了吗?绝对是出事了吧!他就算迟到,也会想办法来通知自己的——但现在短信没有,电话没有,手机还显示不在服务区……
可今天是周日啊?他有什么原因迟到吗?昨天也没听说近卫部要紧急加班啊?
一个半小时,一个半小时……好冷啊,嘶。
“冷吗?”
恶魔小姐惊喜地抬头。
白发的天使从街角奔来,神情愧疚:“抱歉……我遇到了一些突发事故。”
恶魔小姐看看对方整洁的袖口,干净的风衣外套,以及健康而正常的脸色,暗自舒了一口气。
不是遇到意外,太好了。
放下担忧后,她这才释放自己被放鸽子的恼火:“究竟是什么突发事故能让你迟到这么久啊!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
“一个半小时!你把我晾在门口……”
她双手叉腰,训斥对方的动作,突然猛地顿住。
盖因为白发的天使从自己身后拿出了——恶魔小姐这才注意到,他的双手一直背在身后——男友拿出一大捧鲜红的玫瑰花。
“送给你的。”他说,似乎是有点不好意思地撇开视线,“我绕路去了很远的花店买,结果在挑选的功夫上花了太长时间。”
恶魔小姐僵住了。
她简直难以置信:“送、送给我?”
“嗯。”男友说,嘴角轻轻勾起,“这是你第一次约会吧?”
“女孩第一次约会,一定要收到美丽的花。”
【与此同时,天堂,伊甸园】
拉斐尔满头大汗地往坩埚里添加药剂,那些被拔开瓶塞后直接倒空的配料瓶草草丢在地上,一向以“优雅”为行事准则的天使甚至没工夫把它们捡起。
拉斐尔的一旁站着乌列,他神情凝重地在半空画着咒印,与以往的慵懒截然不同——乌列画印的速度之快,几乎叫人看不见他手指的残影。他额头处有一道正在不断淌血的伤口,但乌列根本顾不上包扎。
两位天使之间没有任何的交流,但药剂搭配着咒印,极为默契迅疾地融合在一起,然后化成五颜六色的法术,尽数打在——
伊甸园中心,古树底部,散发着最纯粹气息,诞生了无数纯洁生命的树洞。
——那是已经昏迷的天使先生,他睡在那儿,双手合十,没有呼吸。
濒临死亡。
“……该死的……为什么取不下来?这是什么锁链?”
拉斐尔焦急地灌过去另一副药剂——这是短短几分钟内第十几副了,“雷米尔那个混账干了什么!”
他从没见过这该死的黑锁链!它令天使先生的伤口无法愈合,一直在飞速耗费他的生命力!天使的自愈能力,简直像被这个可恶的玩意儿封印了!
“……先治好,再聊别的。”乌列沉静地说,“雷米尔已经开始补偿了。”
“——你是指那个该死的‘请求’?”修养良好的拉斐尔忍不住低声咆哮,“快死之前,所谓的请求是‘不能迟到更久,让我去赴约’——说完这句话就一头栽倒在地的家伙,是去想和死神赴约吧?!我不知道他混蛋到了把自己生命都轻描淡写的程度!”
乌列叹气:“总之,雷米尔会帮他糊弄过去的……在约会这方面,他有丰富经验,不会露馅的。糊弄完了,他就立刻回来帮忙。出了这种意外,雷米尔心里比谁都不好受。”卂渎妏敩
身为原初炽天使,被控制着亲手击杀……不,差点击杀了自己的后辈。
“糊弄?”
拉斐尔暴躁地捋下自己第十九颗珍贵草药,“你不懂!”
“这种事,怎么可能糊弄过去……如果那只小魅魔是真的喜欢他。”
【魔都,游乐园】
雷米尔有点紧张。
他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金发碧眼的美丽招待生上——再清醒时,就只看见自己的搭档拄剑半跪在地上,姿态是少有的狼狈。
“喂,你还好……”
“闭嘴。”
搭档的语气仍然平淡,就好像这只是他们在巴黎做调查的某一天下午——
雷米尔茫然地环顾四周,却看见了荒凉的战场。
死去多年的尸体,死去多年的骨头,新鲜的虫族尸体,新鲜的骨头。
“【圣战废墟】?怎么回事……靠,你身上怎么——”
那触目惊心的锁链,让雷米尔感到毛骨悚然。他的搭档是天堂武力值的天花板,但就连他也受到这么重的伤——雷米尔向前跑了几步,但却视野一晃,跌倒在地。
不远处的天使先生闷哼一声。雷米尔发现他身上的锁链被拽紧、晃动。
“敌人在——”
对方迸溅而出的鲜血令他触目惊心,雷米尔循着锁链的一端望去,却发现自己并没有看向远处。锁链往这里延伸而来,于是雷米尔慢慢低头。
他感到掌心的粘稠。
那里涂满了同胞金色的鲜血。
拽着锁链的,是他自己。
“……要不要,去咖啡厅坐一会儿?”
对面那个有着焦糖发色的姑娘捧着玫瑰,轻声说,“气温很冷。”
“……啊?哦,咳,当然。”披着天使先生幻象的雷米尔收回思绪,有点局促地摸摸鼻子,“抱歉,我走神了。”
没关系,反正他所需要扮演的就是一个恋爱笨蛋。太熟练难免让对方起疑。
那只小魅魔果然没起疑,她只是很浅的笑了一下。
“嗯,你不专心。工作很忙?”
万花丛中过,极擅长表达情感的雷米尔迅速回答:“工作没你重要。”
恶魔小姐拢拢自己特意围上的围巾。那是属于天使先生的洁白羽毛。
她偏过头,看着身后的男友——雪白的睫毛,雪白的头发,雪白的冷淡神色,回答她的问题时总是很认真。
恶魔小姐吸吸鼻子。
“我想看烟花。”她突然说,“外面气温又变冷了,我们先去咖啡厅坐一会儿……你能陪我看九点钟的烟花吗?”
雷米尔想说“亲爱的只要你愿意我陪你看遍全世界”,但他紧急刹车——自己正扮演着一个不会说情话的恋爱白痴呢——
“我们正在游乐园。”他艰难地控制自己的情商,“我们应该先去玩一些项目?”
“不要。”
恶魔小姐呼出一口白雾,伸手去推咖啡厅的玻璃门。
她从玻璃的倒影看见白发天使在身后皱眉,也看见了她自己难过到快哭出来的表情。
呼。
恶魔小姐垂下眼睛:“今天不想玩了。我想等烟花。”
【伊甸园,晚上七点整】
“……不行,他流失生命的速度太快了,必须去通知吾神!”拉斐尔近乎绝望地看着天使先生身上的锁链,“这种东西根本不是我们可以——”
“不行。”
乌列沙哑地说,“他重伤的消息,不能告诉任何生物。”
拉斐尔简直要被气笑了:“你和雷米尔两个,一个被他扛在肩膀上出现,清醒后一直脸色灰白地说什么‘对不起’——另外一个从大门狂奔进来,满脸是血,一声不吭就开始施咒——就这样,让我配合治疗?还隐瞒?你知不知道再拖延哪怕一分钟——”
“我知道!”
乌列的眼睛是炽天使中唯一的黑色,但他此时凝视着拉斐尔的眼神却极为明亮:“他也知道!这种伤势,如果不是有什么问题,他第一时间就会去寻找吾神,而不是直接降落在你这儿,不是吗?”
“听我说!天使一族中有叛徒……我不能确定别的炽天使是不是也被那种古怪的药剂俘获了!”
乌列打了个寒颤,想起自己图书馆新招的那个小分类员。他还以为,那天小分类员打翻手里的书籍,只是被天使先生的到来吓得不清而已……
结果,神志不清的人变成了他。
雷米尔那边,乌列轻易就能猜到对方下药的手段——谁让那个轻浮的家伙,总是在女人堆里打滚?反正是他新勾搭的哪个妹子吧,雷米尔这个没警惕心的,中招轻而易举。
但是,乌列发现自己也中招后,不禁不寒而栗。雷米尔也许是荤素不计,交往对象人类恶魔应有尽有……但那天,记忆里,最后出现的那个小分类员……
他可是货真价实的天使啊。由自己亲自考核,亲自招入水晶天图书馆。
如果幕后黑手连天使都能渗透利用?那岂不是令人毛骨悚然?
自己宅在图书馆都能中招,更不要说在人间频繁活动的加百列,经手所有天使训练的米迦勒,一天到晚出席各个异族外交的梅塔特隆,心地善良极为好骗的沙利叶……
想来想去,只有拉斐尔是可信任的。因为他常年驻守在伊甸园,周围并没有成年的属下,而是从未接触俗世的新生儿。乌列认为幕后黑手无法蛊惑那些新生而纯粹的小天使们,也就是说,拉斐尔这里是没有被渗透的——
天使先生第一时间带着雷米尔找到伊甸园,想必也是明白了这一点。不,以他的性格,说不定只是直觉而已。
乌列看着树洞里沉睡的黑色天使,不禁露出苦笑。他必须活下来,这是因为自己曾看到的预言,也是因为——
乌列不能忍受,被利用的自己,间接谋害了自己的兄弟。
也许以前的乌列不明白,但如今……
幕后黑手费劲周折,伤筋动骨,控制了两只原初炽天使,还引来大规模虫潮……无非是因为,能伤害天使先生的,只有被他信任的存在。
他对自己信任的存在,向来毫无防备。这是这只天使唯一的弱点,也是他最为强大的地方。
“因为他信任你,所以第一时间出现在你这儿。拜托,我们不能暴露,详细的原因之后再解释,好吗?”
拉斐尔卡住了。他憋了半晌,手上调配药剂的速度再次加快了一倍。
“好吧,既然你说是他自己选择我,而选择我的原因暂时不能告知……”
几千多岁的炽天使,兄弟中最年长慈和的一个终于冷了脸色——
“我信你们一次。乌列,我只能尽全力再努力两个小时……如果那时,这个不重视自己生命的混蛋还醒不过来……哪怕是吾神的命令,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对你和雷米尔施以援手。”
“凭他是我看大的孩子。”
【好冷。】
【好冷。】
【……脏死了。】
天使先生睁开双眼。
他站在夜晚的街道上,周围街坊的招牌有一圈霓虹灯。
【陈记小笼】……哦,是华夏的文字。
……咦?
我在这里做什么?
他茫然地眨眨眼睛,试探着向前走了一步。四周的阴影,突然躁动了一下,发出妖邪怪异的叫声。
……呃,我在执行任务?怪物还没斩杀干净吗?
天使先生还是搞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自己在哪里。自己为什么……自己属于哪儿。
啧,思考真烦。
于是他挥出审判之剑——拔出那把剑很自然,就像他曾经挥舞过上千遍——一路斩杀阴影里诡异的叫声。
天使先生看不清那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只是横过剑刃,一刀、一刀、一刀、木然地清理那些总一惊一乍扑上来的叫声。
好烦。
脸上被溅到血了?还是粘稠的空气?
天使先生迷惑不已,最终只是晃晃脑袋,继续向前走。一路摇晃,一路砍杀。像是喝醉了酒。
……啊,到底去哪里?
好无聊。
好冷。
好脏啊。
【退一万步!退一万步想!就算他是我260年来最美好的回忆——那也不代表我喜欢他!】
天使先生顿住了脚步。
“谁在说话?”他茫然地向四周寻找,“谁?”
阴影里有诡异的嬉笑声响起。影子们再次张牙舞爪地扑上来,尽数被天使先生砍翻在地。
“你是谁?”
他莫名觉得委屈,“你在哪儿?这里好冷,好脏,我想见你。”
【一起回家吧。】
……啊,对了。
天使先生想起来了,他好像是要回家。
“家”……“家”在哪儿来着?
找不到。不记得了。但是往前走吧,“家”……嗯,他依稀记得一点,和这里不一样,有温暖的灯光,打扫的干干净净,还有好闻的食物,厨房里系着围裙忙碌的背影,这时候可以轻轻走过去,抱住——
“……到家了?”
不知何时,漫长的漆黑道路,竟然走到了尽头。温暖的灯光、食物香气、确确实实存在的,熙熙攘攘的人群。
天使先生发现,那里是个游乐园。
搞错了。我家不在这里。我应该朝前走,继续回到那条遍布邪恶的道路里……我肯定是刚才拐错弯了。
天使先生叹气,转身就要离开。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细微的抽泣。
“你出什么事了啊,笨蛋。”
【伊甸园,晚上20:58分】
“等等?!刚才那个咒语,没错,叠加这个,古树说他快走出来了——”
“加大剂量?现在能试着把那条链子拔|出|来|吗?”
“我们赌一把——”
谁在哭。哭声还挺熟悉的。
天使先生就是在原地犹豫了那么一会儿,再回头,就看不见来时的阴暗小道了。
……唉。
他只好走向那个游乐园,介于这个明亮的游乐园是此处唯一的地标。
“在举行庆典吗?好热闹。”
天使先生穿过聚在一起喧闹的人群,并没有对“那些人看不见我”“那些人从我的身体里穿过去”“我好像是透明的”这种可怕事实产生什么反应。
他的思维很简单:回家,听见哭声停顿,回家的道路消失,所以现在去找哭声。
天使先生穿过了不少兴奋的男男女女,他听见他们在交谈——“喂,马上就要放烟花啦”——接着,他穿过了一家窗明几净的咖啡厅。
天使先生停住了脚步。咖啡厅里靠窗的卡座,静静坐着一对男女。
雷米尔有点尴尬。
他毕竟是来顶包的,不是来挖墙脚——过于亲密的交谈不可以,更别提接触;但反过来,太过疏远绅士,也许会让对方难过?
值得庆幸的是,对面的小恶魔一直很安静。
“还有两分钟,烟花就开始了?”他开始没话找话,“我们在窗户边上看着吗?”
“……不。”
恶魔小姐一直看着窗外的天空,雷米尔的角度只能瞥见她的侧脸。安静,沉默,不像是个初次约会、满怀兴奋的姑娘。
“我想喝杯奶茶。你能给我买杯奶茶吗?我想喝过山车项目下那个小推车卖的奶茶,那家店比较正宗。”
“哦、呃,当然!我马上就回来!”
天使先生看着男方腾的从座位上跳起,忙不迭逃向咖啡厅外。也许是他受不了这种莫名压抑的气氛?
……嗯,不知道为什么,天使先生想掼倒这个家伙,再揍上几十拳。
不过他现在是透明的,什么都碰不到。啧。
天使先生自然地在那个姑娘的对面坐下。现在店里只有她一个人。
恶魔小姐拢拢自己白色的围巾。
“连你的羽毛都认不出来。”她轻声说,“真是个蹩脚的演员。”
天使先生张嘴,某句话自然而然地吐出:
“对不起。我迟到了。”
恶魔小姐将手边的大捧玫瑰,随意丢到一边。
“我不喜欢玫瑰。你也不是个多懂情调的家伙。”
天使先生点点头:“好的,我记得你喜欢蔷薇。”
恶魔小姐看着自己对面的空气,很努力的没让自己哭出来:“烟花都要开始了,你还没来。我从四点钟的见面,放宽了五个小时——我知道,你一定是出事了,但是你不想让我担心,所以——”
她哽噎起来,对着某个不在场的混蛋说:“我一直在等你。”
某个在场的混蛋恍惚地伸出透明的指尖:“我一直在找你。”
“嘭。”
“哇塞!快看快看!是烟花!烟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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