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威兵进开封的时候,原本踌躇满志,想象文武百官蜂拥而至,挤破门槛,不厌其烦的劝进。如意算盘打得虽好,殊不知事与愿违,枯守府邸,竟然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回到府邸之后,连夜召集众人商议对策。
王峻道:“刘承祐已死,国不可一日无君,不能再等了,明天就进宫,逼迫李太后就范。”冷笑一声,续道:“谅她一介女流之辈,也无力回天了。”王溥摇头道:“侍中打得‘清君侧’的旗号起兵,倘若心急火燎的逼宫,反倒显得怀有私心。”王峻道:“依你说来,咱们就这么等下去?到得现在,还没有一个大臣登门劝进,要等到甚么时候?”
魏仁浦道:“皇位不能伸手索要,否则便有窃国之嫌。刘承祐死了,可是李太后还在,百官之所以没有动静,多半是在看她的脸色。这件事确实不能久拖不决,久拖下去,必然会生变故。侍中应该化被动为主动,明天入宫觐见太后,试探她的口气,再做计议。”郭威心中也是这般想法,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李重进敲门而入,道:“派出去的侦骑回来了,说道刘崇已经召集本镇军马,准备动身了。”郭威道:“叫他进来,我有话询问。”李重进对着书房外的军士道:“侍中要你进去。”那军士走进书房,行了一礼。郭威道:“河东最近有甚么动向?”那军士道:“刘崇紧急召集河东军马,整装待发,我觉得事情紧急,因此快马加鞭赶回来报信。”郭威点了点头,道:“你辛苦了,下去歇息罢。”又对李重进道:“赏他五贯钱。”那军士听说有赏,当下告谢,退出书房。
郭威站起身来,来回踱步,双眉深锁,神情异常凝重。原来他心中忌惮的不是李太后,而是河东节度使刘崇。刘崇乃是刘知远的亲弟弟,刘知远驾崩之后,他拥兵自重,不再向朝廷进贡税赋,留下来的钱用来招兵买马,整顿武备。如今河东计有五六万人马,乃是第一大藩镇。兵强马壮,比之天雄军犹有过之而无不及。刘崇、刘信和刘赟乃是汉朝的三个定海神针,一旦齐聚京师,万万不是敌手。
郭威道:“大家都听到了,河东军马整装待发,一旦动手,天雄军未必就是对手。”王峻道:“刘崇虽然兵强马壮,可是只要你抢先登基,他也无可奈何。”郭威反问道:“刘崇、刘信和刘赟三镇军马加起来足有十万之众,如果联手反扑,不但功亏一篑,而且咱们还死的极惨。”王峻咬牙道:“这是背水一战,不是刘氏一族亡,就是咱们死,索性拼个鱼死网破。”郭威摇头道:“我一个人的生死不足为惜,可是不能置诸位于险境,容我再想想。”
众人退去之后,郭威一个人在书房里闭目沉思。这次起兵,倚仗的是天雄军数万军马。历来兵强欺将,遇上了彪悍跋扈的兵士,节度使也只有忍气吞声。原本就没有掌控天雄军,不过诱之以利,天雄军才会铤而走险。天雄军将士劫掠开封,把礼义廉耻抛到九霄云外,一个个大发不义之财,气焰更加嚣张。一旦对战河东军马,不是投降就是溃败。要抓住军心,为自己所用,如臂使手,如手使指,任意所之,方能化险为夷。可是抓住军心,谈何容易?
次日郭威率领文武百官入宫觐见李太后,走进福宁宫,郭威趋步上前,跪下哭道:“太后,臣没能保护好陛下,致使陛下给郭允明那个乱臣贼子杀害,臣罪不可赦,请太后降罪。”这段说话声泪俱下,闻者无不动容。数万天雄军就驻守在刘子坡,虎视眈眈,谁敢降罪于他。李太后知道郭威这番说辞,不过虚情假意,惺惺作态而已,其实心中恨透了刘承祐,巴不得他早点死。为江山社稷之计,不能自乱方寸,眼下最要紧的莫过于稳住郭威,不逼他挥军兵变,等待刘崇等人回京。她叹了口气,道:“是郭允明那个乱臣贼子作乱,侍中不必自责。”顿了一顿,又道:“侍中请起。”郭威却不起身,道:“太后这么说,臣更是无地自容。”
李太后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都知道了,始作俑者是李业,我日后一定会治他惑乱朝政之罪。陛下也为国捐躯了,恩恩怨怨也一笔勾销了,侍中意下如何?”郭威见好就收,道:“臣谨遵太后懿旨。”两人心照不宣,彼此慰勉,在众大臣面前演了出一团和气的好戏。
李太后吩咐宫女搬来锦墩赐坐,郭威坐定之后,道:“陛下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请太后择定新君,继承大统。”李太后不紧不慢道:“陛下虽然驾崩,可是天下还姓刘。继承皇位之人,应从刘氏族人中择立。诸位大臣议议,是刘崇、刘信还是刘赟继承皇位。”郭威起兵为的是报仇夺国,刘承祐已死,血海深仇得报。他不以乱臣贼子自居,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索要传国玉玺,改朝换代。眼见李太后装傻充愣,硬要立刘氏一族继承皇位,也不好反对。
范质道:“臣推举刘承勋,刘承勋是高祖第三子,兄终弟及,继承皇位,名正言顺,乃是最合适的人选。”郭威摇头道:“听说刘承勋身体羸弱,久在病中,而且不能下地,继承皇位,怕是不妥。”冯道道:“侍中觉得刘承勋不能继承皇位,那么就刘信罢。刘信是高祖亲弟弟,继承皇位,没有甚么不妥罢?”郭威仍是摇头,道:“刘信之上,还有刘崇,刘信继承皇位,刘崇会怎么想?”
阎晋卿道:“这个不愿意,那个不答应,侍中是不是想自立为帝?”郭威霍然而起,一把扯开衣领,露出飞雀刺青,道:“你们瞧瞧这是甚么?自古岂有雕青天子?”他年轻时就在脖子上刺了飞雀图案,因此得了‘郭雀儿’的外号。众人见他露出刺青明志,无不耸然动容。商议了一天,最后郭威定夺,由刘赟继承皇位,为了打消他的顾虑,派遣冯道前往徐州迎驾。
翌日,郭威带领李荣、韩通等天雄军属官入宫觐见李太后。他们一行人都身头带头盔,身穿铠甲,腰悬宝剑。天雄军丧心病狂,在开封烧杀抢掠,人们都视郭威为杀人魔王。众大臣、太监宫女眼见他们一身戎装进宫,每一步都铿锵有力,唯恐要大开杀戒,一个个胆战心惊,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郭威等人解下配剑之后,才走进福宁宫。李太后见他们一个个衣甲整齐,似乎出了大事,先是一怔,随即镇定下来,问道:“侍中进宫,有何要事?”郭威道:“禀告太后,边关急报,辽军趁着河北空虚,大举入侵。臣要即刻回去邺都,抵御辽军,特地入宫辞行。”所有人都巴不得他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李太后也不例外,只是不能表露出来。神情变得惋惜,道:“原本想留侍中在开封多待些时日,既然辽军大举入侵,国事为重,我就不留侍中了。”郭威跪下道:“臣去了,请太后保重。”李太后见他情真意切,道:“侍中是国家重臣,也要保重。”郭威一拜在地之后,起身而去。
回到府邸,郭威道:“你留下来留意皇宫里的一举一动,有事就快马来报。”王峻颔首道:“你放心,有我在,决计出不了差错。”郭威点了点头,道:“郭崇威。”郭崇威上前一步,道:“末将在,侍中有何吩咐?”郭威道:“你也留下来,给你二千精兵,随时策应。”郭崇威领命说是。
郭威当下出城,带领天雄军回往邺都。随着穷凶极恶的天雄军离去,心有余悸的人们才小心翼翼的陆续出来,开封又慢慢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来的时候,马不停蹄,快马加鞭,从滑州到开封,只用了区区两天时间。可是回去的时候却慢慢腾腾,磨磨蹭蹭,一天走不了几里路,走了半个多月才到滑州。这哪里是军情紧急的样子,分明就是在游山玩水。这段时间,郭威迎娶了第四任妻子董氏。而魏仁浦、王溥、韩通、李荣等人受了郭威指使,在军中散布谣言,说道天雄军逼死了刘承祐,刘氏一族决计不会善罢甘休。顿时流言四起,搅得人心惶惶。天雄军从丧心病狂中冷静下来,越想越觉得不无道理。刘赟一旦继承皇位,第一件事就会拿天雄军开刀。要保住性命,除了郭威当皇帝,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到了滑州,天雄军不肯走了,里三层外三层,把郭威围的密不透风。赵匡胤等亲兵如临大敌,各自抽出钢刀,护卫在侧。郭威大声道:“你们做甚么?想要兵变吗?”一名军校道:“咱们这些人逼死了刘承祐,又在开封杀人放火,刘赟一旦登基,决计不会放过咱们。咱们都商量过了,恳请侍中即皇帝位。”郭威佯怒道:“刘氏一族待我不薄,皇恩浩荡,我决计不会做乱臣贼子。你们哪个再妖言惑众,休怪军法无情。”顿了一顿,又道:“今天就算了,明天起程赶路。”严令之下,天雄军次日才硬着头皮起程。
可是到了澶州,又生变故,无论郭威下甚么军令,天雄军再也不肯走了。郭威见将士们不走,只好听之任之,自己躲进了民房。其实离开开封的这段时间,他一刻也没有闲着,每天与王峻、柴荣互通消息。快骑不绝于途,开封的一举一动,尽在掌握之中。
天雄军赖在澶州不走,可苦了李洪义。要么就战,要么就回去,这么赖着不走,算怎么回事?不但提心吊胆,而且还要每天供给粮草,虽然强颜欢笑,但是心中叫苦不迭。
刘崇接到诏令文书,带领兵马,心急火燎奔赴开封。半路中又接到文书,得知百官推举刘赟继承皇位。儿子做了皇帝,自己不就是太上皇了。天上掉馅饼,砸中了自己的脑袋,怎不叫他大喜过望,心摇神驰?原本满腔怒火,准拟一战斩杀郭威,给刘承祐报仇雪恨。转念一想,若非郭威起兵大闹开封,刘承祐也不会死于非命,刘赟更不会继承皇位。如此说来,郭威岂非有恩?
他当下写信,催促刘赟大步流星,快马加鞭,一刻也不停歇的赶往开封即位。万一去晚了,又生变故,给别人捷足先登,岂非竹篮打水,空欢喜一场?郭威带领天雄军回往邺都,汉朝之危消弭于无形,安然无恙。天下还是姓刘,只不过从刘承祐变成了刘赟。他觉得大局已定,天下太平,没有必要率领兵马奔赴开封,于是下令原地休整。
掌书记李骧道:“请问中书令,怎么不走了?”刘崇的官职是河东节度使、中书令,人们皆以中书令相称。刘崇虽然五十五六岁年纪,但仍踌躇满志,道:“如今郭威回去邺都了,我儿也做了皇帝,我打算回军河东。”李骧急道:“万万不可,郭威老奸巨猾,这是他挖的陷阱,等待刘赟自投罗网,中书令万万不能上当。”刘崇闻得此言,脸色变得阴沉,李骧没有察觉他神情变化,续道:“中书令仔细琢磨琢磨,郭威为甚么会推举刘赟继承皇位,还不是忌惮于你。你赶快写信给刘赟,要他死守徐州,不要去开封赴险。”
刘崇道:“天雄军已经回去了,还有甚么危险?”李骧问道:“请问中书令,你亲眼看到天雄军悉数走了吗?”刘崇被他顶撞的够呛,过了一会,方道:“文书上写的明明白白,难道文书有假?”李骧道:“郭威处心积虑,起兵作乱,甚么好处也没有捞到,你猜他会善罢甘休吗?这个时候,不是亲眼睹觌,别人所言,都不能相信。”刘崇沉声道:“刘承祐已死,郭威为家眷报了仇,两下扯平,他还要攫取甚么好处?”
李骧道:“此人老谋深算,深不可测,不得不小心提防。”刘崇嘿嘿冷笑,道:“他有甚么能耐?不过攀上了高祖,才平步青云罢了。待刘赟继承皇位之后,我再慢慢收拾他。”李骧急道:“只怕那时晚了,中书令想想,高祖有三个儿子,虽然长子刘承训和陛下已亡,但是还有幼子刘承勋。按照常理推断,兄终弟及,应该刘承勋继承皇位,怎么也轮不到刘赟。郭威舍近求远,推举刘赟继承皇位,一定包藏祸心...”
刘崇一声断喝打断他的说话,怒道:“你说刘赟不配继承皇位吗?刘承勋病秧子一个,整天睡在药罐子里面,有气没力,说不定哪天就两腿一登归天了。我儿聪颖机灵,稳重沉着,哪点比不上刘承勋?”李骧忠心耿耿,虽然看到刘崇的脸色变得铁青,而且杀气腾腾,犹是谏道:“除了刘赟,刘氏一族并非无人继承皇位,郭威这么做,就是要陷害中书令和刘赟,千万不能上当。”
刘崇听不进逆耳忠言,终于忍无可忍,拔出宝剑,疾言厉色道:“我看包藏祸心的人就是你,来人,将他乱刀砍死。”李骧起初以为刘崇说的是气话,不信他真会杀了自己。但见众亲兵齐刷刷拔出钢刀,不禁脸色陡变,呼道:“中书令,忠言逆耳,请你三思而行。”刘崇宝剑虚劈,众亲兵当下乱刀齐发,将李骧砍成了肉酱。
柴荣接到郭威书信,急忙快马来到澶州,面见郭威。郭威问道:“这些时日,边境还太平罢?”柴荣道:“下官牢记侍中的话,外松内紧,严密封锁消息,还算太平。”郭威点了点头,道:“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谨。”柴荣问道:“父亲折而复返,是不是此行出师不利?”他们父子相依为命十多年,一直坦诚相待,毫无隔阂,郭威当下据实相告,道:“刘承祐虽然死了,但是还有刘承勋、刘崇、刘信、刘赟等人,刘氏一族僵而不死,他们觉得天下还姓刘,怎么会让我夺取天下?”
柴荣道:“事到如今,父亲有何打算?”郭威站起身来,道:“已经开罪了刘氏一族,开弓没有回头箭,除了夺取天下,我已经无路可退了。”顿了一顿,又道:“你来的时候,将士们是不是议论纷纷?”柴荣颔首说是,道:“我看见将士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打听了一下,都在议论拥立父亲为天子之事。”郭威冷笑一声,道:“他们一个个烧杀抢掠,大发不义之财,又想置身事外,天下岂有白捡的便宜?我这么迂回穿插,看上去颇费周折,就是要获取军心。他们得罪了刘氏一族,唯有拥立我夺取天下,才能保住性命。如今只要一声令下,天雄军势必赴汤蹈火。”
柴荣恍然大悟,郭威之所以原路返回,实则为了获取军心。这么不费一兵一卒,就把天雄军收拾的服服帖帖,当真高明之极。父子二人关起门来,密谈一夜。次日清晨,柴荣方才返回邺都。
次日,即是十二月二十一日,郭威下令开拔,天雄军非但不走,反而将民房团团围住,大呼小叫,鼓噪呐喊,群情激昂,甚嚣尘上。区区一座民宅如何能挡得住这些心急如焚的大兵,他们一个个翻墙而入,瞬间占领了民宅。郭威装的毫不知情,神情忐忑不安。好在众亲兵恪尽职守,匆忙拔出钢刀,贴身保护。
郭威沉声道:“尔等要作乱吗?赶快起程,回去邺都。”一名军校道:“咱们逼死了刘承祐,已与刘氏势不两立,倘若刘赟继承皇位,决计不会放过咱们,咱们愿奉侍中为天子。”郭威脸色大变,斥道:“胡闹,尔等这是要陷我于不仁不义。我是汉室忠臣,决计不会谋朝篡位。”那军校道:“侍中不做皇帝,咱们都没有了活路,恳求侍中做咱们的皇帝。”乞求之情,形于辞色。这句话正是大家的心声,当下大呼:“愿奉侍中为天子,愿奉侍中为天子。”数千人齐声呐喊,声音高亢洪亮,惊动四野,穿透云霄。
王溥眼见火候刚刚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于是扯了扯韩通的袖子。韩通心领神会,当下扯裂一面黄旗,披在郭威身上,并率先跪下,大声道:“吾皇万岁!”将士们纷纷跪倒在地,山呼万岁。虽然木已成舟,可是郭威神情凄苦,嗟叹一声,道:“你们何苦这般逼我?”韩通道:“刘氏气数已尽,侍中当立。为了数万兄弟们的身家性命,请侍中答允。”李荣道:“侍中若不答允,咱们只好再杀回开封,和刘氏决一死战了。”王溥道:“为了国家安定,为了百姓安居乐业,请侍中答允。”郭威闭着眼睛摇头不语,接着一声长叹,算是默许了。
众军当下欢声雷动,如此一来,身家性命不但无忧,而且升官发财,不在话下。有的人更是心生鄙夷,明明处心积虑的要当皇帝,却偏偏推三阻四,当真言不由衷,心口不一。其实郭威知谙天雄军并非牢不可破,于是略施迂回计策,把他们耍的团团转,心甘情愿的效忠,奉立自己为帝。
郭威一付勉为其难的样子,道:“我并非是为了一己之私欲而答允你们的,我视你等为手足,为了保护你等,这才甘愿忍受悠悠骂名。”顿了一顿,大声道:“起程,回去开封。”随后大军簇拥着郭威南下,将士们要帮他夺取皇位,一个个精神抖擞,四肢百骸无不充满力量。一路而行,军容整肃,健步如飞。
郭威派遣魏仁浦先行一步,向王峻报信。魏仁浦当下披星戴月,快马加鞭,回到开封。顾不得风尘仆仆,疲惫不堪,面见王峻,道:“澶州兵变,将士们拥立侍中为帝,侍中提兵南下,最多二三日就回来了。”王峻与郭威同气连枝,休戚与共,连日来处心积虑,等的就是这一天,欣喜之下,大声说好。魏仁浦拿出一封信函,道:“这是侍中给李太后的信。”王峻嘿嘿一笑,道:“大局已定,侍中还来这些虚的。”魏仁浦道:“侍中受了三军将士胁迫,甘愿忍受骂名,不得已而为之。再说李太后还在,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的。”
王峻会心一笑,道:“我这便进宫,把信交给李太后。”魏仁浦忽然一阵头晕眼花,身体不稳,差点摔倒。王峻问道:“你怎么了?”魏仁浦微微一笑,道:“或许是急着赶路的缘故,有些头昏。”王峻道:“你也是太拼命了,快下去洗个热水澡,吃的东西,然后睡上一觉。”魏仁浦在军士搀扶之下,退了下去。
王峻看了看信函,带领一百名军士,入宫觐见李太后。来到福宁宫,一百名军士握刀持枪,守在外面。福宁宫的太监们吓的噤若寒蝉,宫女们吓得花容失色。李太后已经明白了三分,但是好整以暇,不动声色。王峻大步而入,不以臣子之礼跪拜,而是做了做揖,道:“见过太后。”挺胸阔步,显得趾高气昂。
这些举动僭越无礼之极,李太后也无可奈何,问道:“王监军来见我,有何要事?”王峻道:“澶州兵变,将士们奉立郭侍中为帝,大军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李太后闻得此言,无比震惊,随即心情低沉到了极处。郭威机关算尽,终究得到了天下。大局已定,刘氏已经无力回天了。刘氏族人虽多,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是郭威的对手。可笑刘崇,挖个坑就义无反顾往里面跳。终于错失良机,白白拱手相送了大好江山。
王峻呈上信函,又道:“这是侍中写给太后的信,请太后阅览。”李太后是懂事知趣之人,事到如今,已然无话可说,摇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王峻道:“这是侍中的亲笔信,太后务必阅览。”口气变得严厉,似乎下令一般。宫里太监们都是人前是人,背后是鬼的人精,眼见刘氏一族完了,汉朝江山改名更姓了,正盘算着如何巴结新朝皇帝。当下争先恐后的抢着接过信函,递到李太后面前,道:“侍中的信,太后不能不看。”
这一刻李太后算是看透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只得拆开信封,看了一遍。郭威在信中倒尽苦水,说道三军以死逼迫,不得以黄旗加身。最后恳求供奉刘氏祖庙,并信誓旦旦许诺,以母礼侍奉太后。李太后心想:“我自己有儿子,再说你比我年长将近十岁,何必你来侍奉。”她收好信函,淡淡道:“我该走了。”王峻问道:“太后要去哪里?”李太后看了看宫殿,道:“福宁宫不是我该住的地方了,我要迁居别处了。”言语之中透着几许无奈几许悲凉,也算是认输了。
十二月二十五日,王峻率领文武百官在城外谒接郭威。上次回来的时候,文武官员一个个木桩一样,岿然不动。但是如今大局已定,风向已变。郭威骑马走近,文武百官当即跪在了道路左侧,齐声道:“拜见侍中。”郭威下得马来,面露微笑,道:“诸位请起。”宰相窦贞固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国君之位空虚久矣,于国不利。为江山社稷之计,为黎民百姓之计,吾等恳求侍中登基即皇帝位。”范质道:“吾等翘首以盼,如久旱期盼甘霖,请侍中即皇帝位。”众大臣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劝进。更有甚者,引经据典,洋洋洒洒,长篇大论,当真语不惊人死不休。
郭威不再推辞,欣然应允。众大臣无不欢天喜地,看上去比自己当了皇帝还要高兴。众大臣簇拥着郭威走进开封城,王峻紧随其后。郭威道:“刘赟在甚么地方?”王峻道:“他已经到了宋州,住在驿馆,我已经派遣郭崇威带领七百名骑兵保护他了。”说是保护,实则是伺机谋杀。郭威点了点头,道:“务必做的干净利落,不要留下后患。”王峻应声说是,又道:“李太后执意迁居太平宫,留下她终是麻烦,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郭威敛足止步,众人也跟着停下步伐。
郭威沉吟片刻,道:“太后深谙世道,识得大体,知道甚么时候该怎么做怎么说。又是女流之辈,为了给天下一个交代,不能杀她,饶她一命罢了。”王峻见他这般说法,不好反驳。回到城中,文武百官各司其职,各行其是。郭威并不急于登基称帝,而是带领王峻入宫觐见李太后。
二十七日,李太后交出传国玉玺,并下诏郭威监国,中外庶政,全权处置。至于‘皇帝’刘赟,他磨磨蹭蹭,瞻前顾后,迟迟不到开封,终于为他人做嫁衣,谁有闲工夫理会他?郭威念在他千里迢迢从徐州来到宋州,一路风尘仆仆,着实不易,赐其一个‘湘阴公’的爵位。过了几天,郭崇威便谋杀了他,将他葬在了宋州。
就在同一天,李太后又下诏:侍中功烈崇高,德声昭著,剪除祸乱,安定邦家,讴歌有归,历数攸属,所以军民推戴,亿兆同欢。老身未终残年,属此多难,唯以衰朽,托于始终。载省来笺,如母见待,感认深意,涕泗横流。郭威上尊号曰:昭圣皇太后,再一次信誓旦旦许诺,以母礼事之。
在这一年最后的几天里,后汉的臣子格外忙碌,无论朝中大臣还是各地藩镇,纷纷上表劝进。改朝换代的时候到了,只要不是傻子,没有人会落在别人后头。便是慕容彦超,不但上表劝进,还提前送来了贺礼。
转瞬之间,到了第二年。正月丁卯初五日,郭威身着冕冠冕服,在銮仪直引导之下,由皋门进入皇宫。编钟、排箫、编磬、建鼓,琴瑟笛笙箎柷等诸多乐器奏响华乐。郭威头戴平天冠,垂十二旒洁白珍珠,大红丝带冠缨。冕服上衣深青,下裳赤红,衣领袖口为黑色,十二章纹。朱袜赤舄,白玉双佩。他神情庄严肃穆,缓步走向崇元殿,登基即皇帝位。他自称是周朝皇室苗裔,虢国国君后代,定国号为‘周’,改年号为‘广顺’,寓意大周天下,风调雨顺。后汉传位不过两代,享国仅仅四年,正式灭亡。
为了安定人心,稳固国体,后汉的文武大臣们不但一个没有挪动位置,而且不少人得到了升赏。而王峻、韩通等开国功臣更是水涨船高。王峻一直是郭威的左膀右臂,大周第一功臣,除授宰相兼枢密使,政权军权大权一手抓,成了大周朝皇帝之下的第一人。王殷除授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授韩通奉国军第六军都校,领雷州刺史。郭崇威为了避讳,改名为郭崇,授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授王溥左谏议大夫、枢密直学士。授魏仁浦枢密院副都承旨,授李重进内殿直都知。郭威封女儿为晋国公主,女婿张永德也成了驸马都尉、左卫将军,领和州刺史。
郭威虽然做了天子,可是异常沉着冷静,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一来这皇位是妻子儿子的性命换来的,二来民生凋敝,国库空虚,内忧外患,举步维艰。大周危机四伏,只要一个火星就能成燎原之势。刘赟虽然埋葬在了宋州,可是刘崇和刘信还在。还有后汉的外戚们,诸如李洪义、李洪信等人。他们都各居津要,手握重兵。一旦这些人沆瀣一气,合纵连横,联手叛乱,大周必有灭顶之灾。虽然穿上了黄袍,可是龙椅一点也不稳。为今之计,只有暂且忍隐,稳住来之不易的天下。待到国库充盈,民生富庶,天下太平,一切危机也就消弭于无形,一切难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新朝皇帝登基大典,按照惯例,该当赏赐功臣近卫,以示勉励。可是刘承祐骄奢淫逸,荒淫无度,耗尽了国库。郭威接手就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一个铜钱也拿不出来,无可奈何,只得免去赏赐。大典之后,他除下冠冕,换上常服,迫不及待的召集众大臣议事。君臣相对而坐,郭威叹了口气,苦笑一声,道:“朕登基即皇帝位,原本是件普天同庆的喜事,该当赏赐诸位,可是眼下国库空虚,一个铜钱也拿不出来。朕是个穷的叮当响的皇帝,实在拿不出像样的宝物赏赐诸位。”顿了一顿,又道:“也许有人在想,朕是守财奴,是吝啬的小气鬼,故意叫穷。”
阎晋卿曾经当众质问郭威谋朝篡位,差点叫他下不来台。唯恐他衔狠在心,耿耿于怀,当下站起道:“汉隐帝荒淫无度,奢靡成性,赏赐喜欢的伶人,一出手就是几条玉带,眼睛都不眨一下。赏赐禁军的时候,更是耗尽了国库,这些臣亲眼目睹。国家入不敷出,徒有其表,罪在汉隐帝。他虽亡故,但是难辞其咎。臣等入仕,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不是为了安逸享受,而是为了竭尽所能,定国安邦。如今国家举步维艰,臣等心系天下,与国共休戚,与君成一体,不敢请赏。”‘汉隐帝’是刘承祐身后的谥号。这句话先盖棺定论,指责刘承祐昏庸无道。而后话锋一转,大表忠心,大拍郭威马屁,当真滴水不漏。
众大臣眼见阎晋卿拔得头筹,于是纷纷信誓旦旦,效忠大周,效忠郭威。一片歌功颂德,阿谀奉承,简直把郭威吹捧到天上去了。郭威心中明镜也似,一点也不沾沾自喜,微微一笑,道:“朕从前和诸位同殿为臣,对诸位算是了若指掌,冯相公高风亮节,阎相公满腹经纶,窦相公足智多谋...”冯道、阎晋卿、窦贞固三人见他说到自己,当下站起身来。
郭威摆了摆手,笑道:“三位相公请坐。”待到冯道三人坐下之后,又道:“朕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满朝大臣能文能武,汉隐帝为何不能把国家治理的蒸蒸日上,反而弄得支离破碎?”王峻讥笑道:“汉隐帝就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哪懂得治理国家?”阎晋卿道:“汉隐帝骄奢淫逸,怠于国事,而且志大才疏,信任宵小,以至于享国不足三栽。”郭威颔首道:“你们说的都对,不过朕还觉得更重要的是他把国和家混为一谈。国者,天下人之国,非君王一己之国。家国天下,岂能真的当国是家?朕绝不做汉隐帝那样穷奢极欲、穷兵黩武的天子。”顿了一顿,又道:“朕出身寒微,倍尝艰辛,更知民瘼疾苦,现今民间困顿,国家艰难,大家议议,有甚么办法能让民间富庶,国家强盛?”
王峻道:“如今国库空虚,不如把天下良田卖给富人,以解燃眉之急。”原本以为郭威会满口答允,哪知他摇头道:“这是竭泽而渔的办法,不是长久之计,朕想免除民间的苛捐杂税,例如梁太祖朱温把牛租给民间耕作,收取牛租,这原本无可厚非。可是时至今日,历经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四朝四十余年,当年的牛早就死了,官府却仍然在收取牛租。朕登基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废除当年的牛租。不仅如此,苛政猛于虎,民间深受荼毒,朕还想废除以往的苛捐杂税,开禁盐铁。”
此言一出,众大臣又议论纷纷。王峻当即站起反对,道:“大周北有辽国,南有吴越蜀国,西有党项,还有刘崇、刘信等刘氏余孽,群狼环视,说不定哪天就要用兵,花钱的地方不可计数。现在不筹集钱财,万一哪天开战,朝廷拿不出来钱,战怎么打?”郭威道:“朕抚有天下,岂能与民争利?”说话虽然和缓,但是语气却不容置疑。王峻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反驳。
郭威道:“唐朝末年以来,天下四分五裂,战乱不绝,百姓深受其害,当真是民不聊生。民以食为天,国以农为本。不说别的,就说农民。他们世世代代被禁锢在一块土地上,哪里也不能去,就算死了也要埋在这块土地上。身负苛捐杂税,虽然种地,可是一年到头,别说吃饱吃好,不饿死就已经是烧了高香。朕亲眼所见,他们实在是苦不堪言。大周立国,该当气象一新,朕不是因循守旧之旧、墨守成规之人,朕决意推行新政,废除减少以往的苛捐杂税,废除以往的严刑峻法。冯相公,这些事情就请你多多费心了,先清理有哪些苛捐杂税和酷刑峻法,如何废除减免,先拟个条陈出来。”冯道站起身来,道:“臣奉诏。”
郭威微微一笑,道:“诸位都忙自己的事情去罢,王相公,跟朕去御花园走走。”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御花园,这里虽然名为御花园,不过巴掌大的地方,莳花植草,寂静雅致而已。两人走进亭子,相对而坐。郭威笑道:“秀峰兄,我把厘清苛捐杂税和严刑峻法的事交给冯相公,你不要觉得我疏远了你,因为你有更加要紧的事做。”他虽然即位称帝,但是与王峻的情义比山高比海深,非比寻常,没有外人的时候,仍以‘秀峰兄’相称。
王峻问道:“有甚么事?”郭威站起身来,神情凝重,蹙眉四顾,道:“废除苛捐杂税和严刑峻法虽然重要,却不是迫在眉睫之事。大周虽然立国,可是国本不稳啊。朕夺了刘氏天下,刘崇一定怀恨在心。各地的节度使们服不服朕?有多少节度使和刘崇暗中勾结,眉来眼去?这些都不得而知。眼下最要紧的是稳住各地节度使,要他们与刘崇断绝来往。你是枢密使,责无旁贷。”王峻乃是功臣元勋,身兼宰相和枢密使之职,凌驾于众大臣之上,可是大周开国以来的第一件大事却落在了冯道身上。原来心中极其不是滋味,但是听到郭威这一说,心中释然。论说亲疏远近,冯道等人自是无法和自己相提并论,最为机密的大事,还是自己这个心腹重臣亲自出马,当下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你放心好了。”又咬牙切齿道:“哪个节度使敢和刘崇勾结,我饶不了他。”
郭威见他一点就透,不再赘言,又道:“我想命荣儿留在邺都,接任天雄军节度使,防御辽军。”王峻想了一会,道:“他没有资历没有威望,只怕镇不住桀骜不驯的天雄军。再说河北是北方屏障,万一失守,大周岌岌可危。非骁勇善战、身经百战的大将,不足以镇守河北。”郭威见他所言不无道理,只得打消这个念头,道:“那么李洪义呢?”王峻嗤之以鼻,道:“他素来胆小怕事,恐怕也难以担当这个重任。”顿了一顿,又道:“王殷彪悍骁勇,素知边事,我看可以让他出任天雄军节度使。”王峻推荐王殷,其实有自己的小算盘。王殷原本半生戎马,威名远扬,如今更是统领禁军的都指挥使,与他分掌军权。王峻一者深为忌惮,二者为了压制,正好借此机会,踢出朝廷。
郭威思忖片刻,道:“他确是最好的人选,就怕他不愿意去邺都赴任。”王峻道:“让他做天雄军节度使肯定不会愿意,可是典军如故,让他节制河北诸州军马,多半不会推辞。”郭威叹道:“国家可用的人才太少了,先这样罢。”顿了一顿,又道:“王殷去了邺都之后,我就召荣儿回京。”柴荣虽然没有赫赫战功,一直身居幕后,不显山不露水,但是严谨刚毅。没有一件事出错,挑不出半点毛病。再者郭威的子嗣全都给刘承祐杀害了,他十有八九继承皇位。王峻更是忌惮,当下道:“柴荣虽然稳重果敢,可是毕竟年轻,少于历练。”郭威问道:“秀峰兄想让他待在王殷身边?”
王峻道:“依我之见,让他接替李洪义,出任镇宁军节度使。”郭威一时不解,问道:“那李洪义呢?”王峻道:“刘赟死了,忠武军节度使空缺至今,不如让他去徐州。他毕竟是前朝的皇亲国戚,如果乖乖移镇,说明他还是个明白人。”郭威问道:“如同他不肯移镇呢?”王峻道:“那就密令柴荣,伺机将他拿下,除去这个后患。我知道你十分器重柴荣,让他坐镇澶州,正好历练历练。将来回到京师,也好从容不迫,游刃有余。”为了不让柴荣回到郭威身边,这段话说得冠冕堂皇,挑不出半点瑕疵。郭威对王峻信任有加,视为肱骨,哪知他这时心里许多的弯弯绕绕,恍然大悟,当即颔首说好,吩咐守在亭外的孙延希,传召王殷。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宋江山第一部更新,第十九回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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