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秾华此次来元,别的没带什么,摄政时想看又没有时间看的闲书倒是带了不少。如今彻底闲了下来,她的生活便是吃药,读书,天气晴朗时外出散步健身。
曾经的刀光剑影和勾心斗角,像是上一辈子那么遥远。
她倚在罗汉床上,刚翻开手中书卷的下一页,乌宝急急忙忙从殿外跑了进来。
他跨过高高的门槛,见到床上倚靠的身影后放缓脚步,趋步来到秦秾华身前。
“娘娘……”乌宝吞吞吐吐道:“奴婢听说……听说一帮大臣去了紫宸殿,以娘娘凤体欠安为由,要陛下充盈后宫,开枝散叶呢……”
秦秾华头也不抬,平静道:“知道了。”
“奴婢还听说……”乌宝说:“陛下大怒,现下……那帮大臣在紫宸殿外挨板子呢……”
她终于抬起眼。
“陛下在紫宸殿外廷杖大臣,这事你可确认了?”
“确认了,是真的……紫宸殿那边来的灵鹊姑姑说,惨叫声隔着两座宫殿都能听见呢!”
秦秾华沉吟片刻,放下书卷。
“走罢。”
凤轿在紫宸殿前落下,乌宝掀开门帘,青陆则扶着轿中人走出。
惨叫和木板击打的声音接连蹿入灰蒙蒙的天空,月台上受刑的十几位士大夫有的涕泪横流,惨叫连连,有的却紧咬嘴唇,一声不吭,唯一相同的是,板子击打的地方显出鲜血浸润的痕迹。
秦秾华一下轿,门前监刑的南簇戈就快步走了过来,向她行了一礼。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陛下可在里面?请公公为我通传。”
“奴婢这就去。”
南簇戈行了一礼,转身走入殿内。半晌后,他从里打开了紫宸殿紧闭的大门。
“皇后娘娘,请吧。”
秦秾华独自步入寂静的紫宸宫。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元皇寝宫。一国之君的起居之地,原本应奢贵至极,但却连仿建的梧桐宫都不如,空荡荡的紫宸殿里坐着一个沉默无言的帝王,仿佛已料到她的到来,眼中不见一丝波澜。
她刚屈膝行礼,前方就传来他的声音:“在我面前,不必行礼。”
秦秾华挺直了双腿,抬眼与他直视。
“陛下廷杖外臣,此乃前朝之事,秾华本不该置喙,但此事毕竟和我有关,秾华无法置身事外。”
“你是来为他们求情的?”
“大臣的担心并非全无道理,秾华体弱多病,残喘尚难,更何况诞下皇子。秾华身为中宫皇后,本就该为陛下血脉枝繁叶茂而费心,却叫大臣们提了出来,此是秾华的疏忽,陛下要责罚,也该责罚秾华的失职。”
秦秾华低头说完后,前方久久没有回答。她不由抬头,撞入伏罗深沉的双眼。他定定地望着她,好似世界只她一人。
他有罄竹难书的恶名,偏偏却有一双赤子般纯粹的眼眸。
片刻后,伏罗从桌前起身,走到秦秾华面前,左手向她伸来,视线锁着她面上的每一丝情绪变化。
秦秾华站着不动,任他试探的手握上她的手腕。
伏罗拉着她,走到窗前的一张红木雕龙床前,让她坐下。
“我不会开选秀的。”他说。
“陛下——”
“我和其他皇帝不一样。”伏罗打断她的话,看着她的眼睛,说:“大元是我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我能打下来一次,就能打下来二次,三次……他们不能独断专行的事,我可以。”
“可是……陛下身为皇帝,需要一名子嗣继承国祚。”
他在她身旁坐了下来,缓缓道:
“我已打听到,有一叫刘不的神医能够使人起死回生,治你的先天之疾当然也不在话下。一个月前,我发下皇榜,想必不日便有回音了。”
“秾华在大朔时,已经见过无数神医,但最后都是失望而归。”秦秾华说:“陛下可曾想过,如果这次依然如此呢?古往今来,没有后宫空置,膝下无子仍能善终的皇帝。与其日后补救,不若现在——”
“从前既然没有,我就来做这第一个。”
秦秾华一愣,怔怔地看着他。
“你我夫妻一体,已喝过交杯酒了。”
伏罗低下头,伸手覆住她交叠于腿上的双手。他温暖的体温源源不断传来,和他冷峻锐利的面庞不同,他有着让人眷念的体温。
“……如影随形,永结同心。”他慢慢说道:“这是我对你的承诺,若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堕——”
“陛下!”秦秾华回过神来。
“于你而言,你我相识尚短,你不信我也是情理之中。”他抬头看她,目光坚定,毫不退缩。“……但我会等你信我的那一天。”
南簇戈从殿外走进,躬身行礼:“陛下,太常寺卿快不行了。”
伏罗挥了挥手:“都放了吧,告诉他们,是皇后进言,才让他们留下一命。”
“喏。”南簇戈低头离去。
殿内再次只剩帝后二人,秦秾华心生一个自作多情到令人发笑的猜测。
“……陛下是为了给我拉拢人心,才在紫宸殿当众廷杖朝臣的吗?”
伏罗一言不发,黑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喜怒难辨的帝王:
“陛下可知,此事百年后会留在史书,供后人置喙评判?”
“……那又如何?”他说。
帝王坦荡的,直率的目光,毫无畏惧地迎向她的视线。
无惧身前,无惧身后。
这一刻,她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人屠伏罗冲在众士之前,斩马杀将,浴血奋战的身影。那时,他的目光也定然像现在这般,一往无前,无所畏惧。
“陛下觉得……天下和我,孰轻孰重?”
“自然是你。”他毫不犹豫。
他说的是真的。
至少在这一刻——秦秾华透过他真挚的双眼,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秦秾华怔怔地看着他乌黑透紫的眼眸,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
“我们……曾经见过吗?”
殿内鸦雀无声,他的眼中涌起种种,旋即便被压下。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
秦秾华走出紫宸殿时,不禁回首相望。巍峨的宫殿耸立在苍白的天穹下,空旷的月台上只剩鲜血斑驳。敞开的门扉中,已不见他的身影。
“娘娘……”青陆上前扶住她:“我们走吧?”
秦秾华收回视线,走向备好的凤轿。
紫宸殿内,南簇戈来到伏罗跟前,躬身禀报:“陛下,娘娘已上轿离开了。”
伏罗不言不语,南簇戈知晓帝王心意,悄声离去。
殿内只余自己后,伏罗从衣襟里掏出一只淡紫色的旧香囊。经过十余年的时光洗刷,香囊已褪色发白,边角抽丝,尽管如此,仍被他贴身保管。
这只香囊,伴他南征北战,数次死里逃生。如何,他也不能忘,不会忘,忘不了。
有一个人,曾给黑暗中的他送来第一束光。
同他说话,教他爬树,送他糕点,给他搽药。虽然这束光忘记了他们的约定,但他没忘。一直没忘。在那无数宫里宫外的守望里,他一直没忘,一直在等。
“小哑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已经知道了故事的结局。
猕猴捞到了月亮,他们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你忘了我也无妨。”
伏罗望着香囊,喃喃自语。
“我等了半生,还有半生能等。”
……
殿外杂声不断,秦秾华放下茶盏,抬目远眺。半开的木窗外,隐约可见内殿大门外有人影走动。
“外边是在做什么?”
“是陛下送来的紫花泡桐。”青陆看也不看,神色了然。“陛下听说娘娘偏爱花树,已下令将元宫内遍种紫色花树,咱们宸宫种的,和梧桐宫一样,都是紫花泡桐。”xündüxs.ċöm
秦秾华闻言不语,起身走到窗前,放眼远望。
一日之间,高耸的红墙内外已多了不少花树,有的只有光秃秃的树枝,有的却是一树碧绿。
刚巧进屋的乌宝听闻二人在谈论花树,笑着加入谈话。
“奴婢刚从外边回来,听花房的管事公公说,这种什么花树,在哪儿种,都是有大讲究的——陛下专门交代过,要让元宫内四季花开。这花树的单子交上去后,还被打回来了三次,这才最后拍板的。娘娘以后就好了,一年四季都有花赏呢。”
“你说的是真的?”青陆满脸惊喜。
“千真万确!我敢骗你,难道还敢骗娘娘吗?”
青陆兴奋地拉住秦秾华的衣袖,满脸喜悦道:“这可太好了!陛下是真真把娘娘放在心上了呢——娘娘,你说是吗?”
两个旁观者都比她这个当事人高兴,秦秾华神色淡淡,望着宫墙上透出的花树枝桠的眼眸里,却有一抹迷惘。
“……乌宝。”
“嗯?”
“你跟我最久。”她说:“元皇和我,曾经见过吗?”
乌宝茫然道:“元皇是东胡草原之人,怎会同娘娘见过?”
秦秾华沉默不语。
“娘娘何出此问?”乌宝试探道。
“……随口一问罢了。”
院外的紫花泡桐很快种好了,元宫中大大小小的花树也接连立起,不至半月,便有梅树率先开花,梅香飘至宸宫,染香清茶。
待院中的紫花泡桐开花时,发出的皇榜有了回音,神医刘不逃婚的女儿在大元境内被人发现,送至元宫后,几经折腾,总算答应为秦秾华诊治。
如何诊治,无人告知,只是秦秾华每每喝着她开的药,都能从中喝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血腥味。与此同时,元皇伏罗并未出征,身上却不断出现新伤。
她几次试探,都被他岔开了话题。他无意告诉她神药的成分,更无意挟恩图报。只有他每次疏忽大意露出的新伤,向她说明他默默付出了什么。
他是铁血无情的帝王,是战无不胜的战神,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人屠,然而在她面前,却只是折腰的男人。
人血入药是无稽之谈,然而不等秦秾华拆穿,她的身体却真的开始好转。
紫藤花开的时候,她将大朔带来的凤钗扔入了火盆。
来年桂花香飘十里时,大朔亡,梁军长驱直入,玉京沦为火海。千里之外,秦秾华送御驾亲征的伏罗至皇城十里长亭。
他在她额上印下誓约之吻。
两年后,同一个地方,秦秾华接到凯旋而归的帝王。
“我答应过你,全须全尾的回来。”他将走至面前的秦秾华拥入怀中,耳旁低语:“我答应过你的话,就一定会履行。”
同年,秦秾华复辟大朔,登基为帝。两帝迁都,共住青州,育有一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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