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秾华用肩膀夹着手机,随手将长发拨到一边,戴上一枚由珍珠贝母镶嵌的粉花耳坠。
“都安排好了,我已核实了几遍,目前已确定要来的有八十二家基金会,其中蔚然资本、深度投……十二家的首席执行官都会亲临酒会。”
“电子流程发我邮箱。”
秦秾华戴好两只耳坠,转身走出房间。
“马上发送。酒会在今晚六点开始,需要安排车辆接您吗?”
“不用,我自己开车……”
她刚刚走到楼梯口,就闻到一股蛋炒饭扑鼻的香味。她往下走了几阶,直到看见中岛柜前忙碌的青年。
他站在炒锅前,围着她买了后就没用过的粉紫色围裙,长袖挽起,露着肌肉紧致的前臂,粒粒分明的米饭随着他熟稔地翻炒动作在半空翻腾。
电话里疑惑的人声唤回她的思绪。
“……不。晚上我还是晚一些再来,你请张董先代我出席。”
通话结束后,秦秾华也已走到一楼。他分明听到了她的说话声,却没向她看来。
假正经。
秦秾华也不说话,绕着中岛柜,走到他的背后,用视线勾勒他紧绷的肩线。
米饭在锅中翻炒的动作迟钝了,锅铲声也变得迟疑,秦秾华从他身后探出头,无视他骤然僵硬的身体,用力吸了一口浓郁的蛋香。
“好香。”她说:“你放了什么?”
他故作镇定的盯着锅中炒饭,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蛋。”
秦秾华忍着笑,后退一步。
“快炒吧,要糊了。”
鼻尖那股冷香淡去后,秦曜渊松了口气,手里的锅铲也灵活起来,快速翻炒几下,关了火,开始盛饭。
秦秾华已经拿好了筷子,乖乖坐在餐桌前等着用餐。
如果每天追着求她进食三餐的助理也在这里,一定会落下感动的泪水。
蛋炒饭很香,又松又泡的煎鸡蛋不像馆子里那么油,一口下去,只有唇齿留香的鸡蛋香。炒饭的热气烘出香葱的清香,中和浓香炒蛋,不知不觉,秦秾华已经半碗下肚。
“……如果有四川泡菜就好了。”她忍不住说。
“四川泡菜?”他抬头看来。
“对啊,四川泡菜。”她说:“我在四川馆子里吃过,泡的白萝卜和红萝卜皮,也有切片的大甜椒。脆脆的,甜甜的,拿来配饭最好。”
“……没吃过。”
秦秾华笑了起来:“下次我带你去吃。”
早餐用过后,秦曜渊将空碗收回厨房准备清洗。
她走了过来,说:“要我帮忙吗?”
“不用。”
他将碗筷放进洗碗机,拿着抹布回到餐桌前。
身后没有传来走开的脚步声,一道让他不自在的目光始终黏在他的后背。
他用力擦着冰冷的大理石餐桌,头也不回地说:“……你干什么?”
“陪你。”她理所当然的声音从背后不远响起:“一个人做事多孤单。”
“……我不孤单。”
一声轻笑。
“我孤单。”她带笑的声音响起:“让我看着你,好吗?”
抹布僵停,室内只有洗碗机微弱的运转声音。
秦曜渊捏紧手中抹布,明知这是她的谎言,依然无法拒绝。
谁能拒绝?
坐在车里前往医院的时候,秦曜渊忍不住偏头看她。她年轻,有钱,温柔美丽,富有魅力,就像海中危险的塞壬,用魅惑的歌声让路过的水手沦陷。不论她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他不会是她看上的第一个,也不会是她看上的最后一个。
逃生的唯一方法,就是不要心动。
“你在想什么?”她面带微笑,仅是侧脸也无懈可击。
“……没什么。”
秦曜渊望向窗外。快速后退的街景虚化成一条收拢的鱼线,勾住困在车里的他。如果再不奋力挣扎,就会成为某只纤手的掌中之物。
不要心动,他对自己说。
……
“儿啊,你在想什么?”穿着病号服的秦恒懋盘腿坐在床上,滋溜滋溜地吸着一颗破皮后的葡萄。
“……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你这张脸骗得过谁?”秦恒懋说:“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工作出了问题?”
“没有。”
“你在网上的新闻就那样了吗?不澄清了?”他说:“以后要是耽搁你找姑娘结婚怎么办?你不澄清,人家姑娘网上一搜,出来的是什么第三者插足,多难看啊……”
“你先结婚再说吧。”
“哼,我又不是结不了婚……”
秦恒懋扯了张纸巾,胡乱擦了擦手,又去拿水果篮里的桃子。
他侧头的时候,露出的鬓边一片雪白,只有零星几根黑发夹在其中。
“……皮都不削,吃什么吃。”
桃子被抢走了,秦恒懋瞪大眼睛看着转身走向厕所的秦曜渊:“不是你说直接吃吗?”
“毛茸茸的桃子你也直接吃,你是山猪?”
身后传来秦恒懋气急败坏的声音:
“嘿——臭小子!你叛逆期又到了?!”
秦曜渊沉默不语,背对身后虚张声势的怒吼,将毛茸茸的桃子放到哗哗的水龙头下搓洗。
桃子怎么洗都有毛茸茸的触感,其实秦恒懋不在意,他也知道他不在意。两个大老爷们,生活简化到堪称粗暴的程度,别说没洗过的桃子了,就是吃药,也是怎么简单怎么来,能干吞就干吞。
他父母走得走,自他有记忆起,就是秦恒懋带他。秦恒懋一个未婚男青年,因为他,生生蹉跎成了未婚男中年。除了收留哥哥留下的孩子,秦恒懋这辈子没做过麻烦事。不是没有人看上过秦恒懋,但都对他带着的小孩望而却步。
也有不介意的,至少表面上装着不介意的。
曾经有一个女人,短暂地进入过他们的家庭。她嘴上说着喜欢小孩,会对秦曜渊视如己出,暗地里却找各种法子来折腾他。
他一直忍让。
他虽然总叫秦恒懋老头子,但却比谁都希望,这个老头子获得幸福。如果这女人对秦恒懋好,对他好不好,又有什么关系?
都是他欠秦恒懋的。
他是这么想的。
直到有一天,那女人坐在沙发上一边嗑瓜子一边讽刺他,被早归的秦恒懋听见。一直和稀泥的老好人第一次在他面前发怒。他指着那女人的鼻子,让她收拾东西立马滚出他家。
那女人走后,秦恒懋让他坐到身边,问他为什么不早些告诉他。
“过日子的是你们,她对我好不好,关你什么事?”
“你是我唯一的孩子,不管你心里认不认我,你都是我唯一的孩子!你不关我的事,谁还关我的事?!”
后来,他再也没带女人回家。这些年,也没听他和哪个女人走得特别近。
再后来,他因为时常耳鸣,想去医院开几十块钱的药,却检查出脑瘤。
桃子上的绒毛都被冲洗得差不多了,摸起来光滑了许多。在最困难的时候,他们连续三个月没有吃过水果,那时候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夏天吃一口冰镇西瓜。
脑瘤不会让人马上死亡,却能让存款和不动产迅速消融。
那时候他还在读高二,为了打工挣钱只能逃课,愿意让他工作的地方都是一些不合规的工地,累,但是来钱快,日结。是他需要的工作。
他顶着烈日在工地苦干,把赚来的钱都偷偷充进了秦恒懋的住院卡。
学校因为他的缺勤打电话给秦恒懋,面对秦恒懋的质问,他闭口不提打工的事情,只说是不想上学——每一次都是这样。
直到秦恒懋撒手不再管他,直到学校也不再给秦恒懋打电话。
高中毕业后,他在路上被时代聚星的星探挖掘,签约后,一边读书一边练习,终于在毕业的那一年作为偶像组合ICON的一员出道。
秦曜渊关上水龙头,握着桃子走回病床边。
“行了,就这么吃吧。”秦恒懋伸手。
他别开他的手,拿起水果篮里的水果刀,围着桃子,慢慢旋出一圈桃子皮。
秦恒懋像个听话的小学生,盘腿坐着,乖巧等待。
出道以后,他的生活没有好转。
时代聚星除了画饼,没什么擅长的。什么来钱快,就让ICON接什么,而原本还算丰厚的佣金,十人一分,根本不够看。队内成员们都将所得花在了吃喝玩乐和整形医院里,他的钱全扔进了医院里,没有一声回响。
走投无路下,他借了高利贷。
“儿啊,门口那些人是来找你的?看起来很不好惹啊……”秦恒懋忽然说。
秦曜渊头也不抬,手中桃子皮就快削完最后一圈。
“是我叫他们来的,有点东西要给他们。”
“什么东西?你可别走歪路……早几十年还行,现在这一行是黄昏时代,你可别犯傻,你蹲进去了谁来照顾我?”
“你每天少瞎想一点。”
秦曜渊将桃子塞到他嘴里,等他拿双手接住后,起身走到厕所里洗干净手,不慌不忙地走出病房。
“哟,有底气啊?让我们哥几个等这么久,派头果然不一样了,对吧,兄弟们?”为首的光头男子嘲笑道。
光头男子身边几个脖子挂金链子的青年跟着附和哄笑。
“换个地方。”秦曜渊说。
他把几人带到僻静的紧急通道里,重新扫视几人一遍:“借条带来了吗?”
光头男一个眼神,马仔之一从兜里拿出一张有签名有指印的借条。
秦曜渊想尽快解决这件事,当着众人转了六十万到他们指定的账户。一小时后,光头男收到一条短信,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地睨了秦曜渊一眼。
“小子可以啊——这么短时间,哪里弄的钱?有什么渠道,也介绍给哥哥们一起发财啊?”
秦曜渊闻若未闻,冰冷的目光一直看着借条。
光头男冷笑一声,拿出还款印章在借条上重重盖了一下。他笑了笑,说:“下回有需要,再来找哥哥。咱们都是老熟人了,下回利率算你低些。”
秦曜渊拿过借条,转身走出了紧急通道。
卡里有一百万,他预付了三十八万在医院里,再除去高利贷的钱,现在卡里还剩两万。
他回到病床前,随手将手里的手机放在床头柜,又将银行卡放在秦恒懋盘起的膝盖上。
“手术费我已经交了,卡里还有些钱,你拿着买吃的用的,缺什么就买,别省钱。”他说:“等开工后,我就不能常来医院了,我会给你请个护工。”
秦恒懋一听,拨浪鼓似的连忙摇头。
“什么护工,我不要!我还没瘫呢!我能自己吃饭上厕所,要什么护工!”
秦恒懋坚持不要护工,秦曜渊劝不动,也就不再劝。
“密码是……”他顿了顿,将一个日期说出。
“不就是前天吗?前天是什么好日子吗?”秦恒懋狐疑道。
秦曜渊沉默半晌,说:
“……遇见海妖的日子。”
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动起来,秦恒懋看了一眼,说:“什么女骗子?你被谁骗了?”
秦曜渊拿着手机站了起来。
“我走了。”
“走了?”秦恒懋对着他的背影喊道:“明天还来吗?”
“明天再说。”
等人都跨出了门槛,秦恒懋才举起捏了多时的拳头在头上挥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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