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学的武场原本是个天然大坑,经玉京长公主点拨后,工匠们沿着大坑凿出了环形的观赛区,最底下的平台,自然变成了竞技场,如此设计,不仅方便观赛,还可容纳千人同时观赛,别说是玉京城了,就是放到全国,这样大手笔的武场也是头一份。
今日,武场内几乎汇聚了全部华学学子。
一年一度的华选结束了,文榜魁首也出了,三大赛事只剩武榜还没结束,无所事事的学生们都聚来武场,想要亲眼见证武榜第一的诞生。
有贼眉鼠眼的学生穿梭在观赛区,逢人便问:“赌一把吗?谭渊还是王斗星?”
处于人群议论中心的两人泾渭分明地站在竞技场里,各自身边都有大群拥趸。
用麻绳围起来的比武台上,一个鼻青脸肿,鼻子下血流如注的少年捂着手臂被人扶了起来。
“戴毅!你太过分了,武官说过切磋而已,点到为止,你竟然折断了他的手臂!”少年的朋友扶着他,气愤地朝台上吼道。
叫做戴毅的少年不屑地扭唇一笑:“刀剑无眼,这还只是木剑而已,你朋友也太不经打了,照我说,这里不适合他,他该去文榜那里,和那群不敢杀鸡的臭书生一起摇头晃脑,读孔子曰——”
围绕在王斗星身边的少年们都大声笑了起来,生怕不能戳人心口。
“你——”
受伤的少年拉住朋友,小声说:“算了,我们惹不起他们……是我技不如人,走吧……”
为人出头的少年却咽不下这口气,他一跺脚,扶着朋友,快步走向王斗星的对面。
众星捧月的中央,是一个无论气质还是容貌都超群绝伦的少年。
他一人占据一层看台,其他少年自觉或站或蹲于下一台阶。他看上去百无聊赖,一段发尾微卷的乌黑马尾垂在肩上,两条长腿散漫地支在身前,左膝搭着一截绣着松竹梅纹的芦灰色袍角,左手搭在袍角上,撑着冷漠而无动于衷的脸,居高临下地看着搀扶着走近的二人。
“我是外舍十九房的王奇晨,这是我的朋友刘禹,王斗星那伙人欺人太甚,我朋友认输以后,戴毅还不收手,竟然折断了他的手臂!我知道你和你的朋友一定打得过他,请你为我朋友报仇!”
王奇晨拉着他的朋友刘禹一起向高台上的少年鞠躬到底。
“我愿意出二十两银子,买戴毅一条手臂!”
在华学念书的学子大多家境贫寒,能在正规官学和老牌私学念书的学子根本不会被华学的求贤令打动,二十两纹银足够一个一家三口吃一年饱饭,王奇晨拿出这个价,算是诚意十足。
武岳跳下台阶,看了看刘禹的手臂,安慰道:“不是折了,还好只是脱臼,你忍着点疼,我给你接回去。”
刘禹感激地刚刚点头,一阵剧痛涌上脑门,他不由自主惨叫起来。
“行了!你这手臂不打紧,鼻梁得去看看,鼻梁要是折了,那就不好治了。”武岳同情地摆摆头,往看台上的秦曜渊看去:“表弟表弟,让我去杀杀戴毅的威风吧!”
秦曜渊放下左手,直起腰,只有百无聊赖的神情没变。
“……进行到多少人了?”他问。
“有一半人遭淘汰了,大约还有一百人没上场,王斗星那兔崽子贼精灵,不等到只剩最后几人是不会出手的。”武岳说完,又问:“表弟你压轴,哥哥我先上……”
“了”字没出口,秦曜渊已经站了起来。
比武台上,又一人被戴毅满脸是血的打下了台子。
围绕着王斗星的少年们发出阵阵兴奋的欢呼叫好声。
秦曜渊跃下高台,迅猛的动作宛若即将展开狩猎的野兽。他站直了身体,比旁人高出许多,凌厉剑眉下,是一双漫不经心的眼眸。
迎着明媚阳光,这双眼眸乌黑透紫,流动着晶石般冷澈的光芒。
“我去。”
秦曜渊朝比武台走去。
武岳一愣,回过神想拦时,他已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比武台下。
王奇晨激动地望着他的背影,高声喊道:“谭渊!我王奇晨愿意今后以你马首是瞻!”
他头也没回,王奇晨依然激动不已。
谭渊肯为他出头,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他扶着刘禹,一边安慰,一边往为了武榜竞赛而临时搭建的就医处走去。
……
武场里打得热火朝天,教员和管理人员办公的学署楼里安安静静。
院长房中,李静容正在对玉京长公主送来的《雪溪图》赞不绝口:“王维诗画一绝,其画真迹难得一见,不想长公主竟有收藏《雪溪图》……”
“也是一友人所赠。”秦秾华举着茶盏,微微笑道:“我知先生爱书爱画,便将此画转赠,先生夙夜在公,得赠此画理所应当,受之无愧,还望莫要推拒。”
两人按读书人的规矩推拉几次后,李静容终于收下了《雪溪图》。
送礼也要投其所好,看李静容这满面红光,秦秾华便知这礼物送对了地方。
两人谈笑风生时,江德量从外走进,一个蓝衣的年轻男子跟在他身后。
江德量走到两人面前,揖手到底:“下官江德量,见过玉京长公主。”
在他身后的蓝衣男子神情拘谨,目光在秦秾华脸上一触即离,不敢多留。他没有官身,撩开长衫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
“小生柳清泉,拜见玉京长公主。”
秦秾华一顿,放下茶盏,抬起眼眸看向跪地叩首的男子。此人衣着简朴,蓝色长衫隐约发白,应已洗濯多次,然其相貌堂堂,风姿过人,便是穷困的穿着也不损气度分毫。
“你说……你叫什么?”
“小生柳清泉,山西太原人。”柳清泉低眉敛目,不敢有丝毫放肆。
柳清泉,山西太原人。
不会错。
日后狼烟四起时,元王身边的最大“朔奸”,被朔人骂得狗血淋头。叛出大朔后,投靠了元王,为元王统一东胡草原,打穿周边小国立下汗马功劳。上一世的时候,秦秾华曾将他视为“宰相之才”,几次试图将他策反都无疾而终,不成想,这辈子他自己送上门来。
柳清泉都出现了,元王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上一世打得大夏分崩离析,大梁割地赔款,东胡四部俯首称臣的套马汉子,难不成被她蝴蝶了不成?
要真如此,倒省了她不少的力气。
她对套马汉子了解不多,只希望他要么出现在自己阵营里,要么就干脆不要出现了,即使出现,她也会先下手为强——不愿在她麾下当男人,那就来她宫里当公公罢。
若要争霸,项羽再重生十次也打不过刘邦。个人实力在集体实力前不值一提,三个臭皮匠不一定顶得过诸葛亮,百个可以,百个不行,千个总可以。
在争霸时期,人才是比钱、粮、兵三者都要重要的东西,乃万千资源之首。
人才和刀子一样,即使用不上,也要握在自己手里。
战国时期养士成风便是因此,就是如今,那些以修书为名,招揽天下才子的王府也是行着同样的事情,不过是换了个不那么招人眼的名头罢了。
“柳清泉……是个好名字,柳公子人如其名,起来说话罢。”
柳清泉撞上秦秾华的微笑,连忙垂下眼谨慎起身,耳尖渐渐红了。
“……长公主谬赞了。”
李静容见到自己的爱徒被秦秾华夸赞,面上有光,脸上也微笑不断。
“若我想劝农广开农田,何道而可?”
秦秾华毫无预兆提出的策问让几人为之一愣,柳清泉很快反应过来,略一思索后,有条不紊地陈述起来。
他先点出目前的劝农难在何处,又给出了具体的解决方案,有的可行,有的过于理想主义,但考虑到答题时间只有片刻,给出如此回答已是精彩绝伦。
柳清泉话音落下后,秦秾华看向侧重于实务的江德量,笑道:“江院长觉得如何?”
江德量揖手道:“细节上虽有问题,但大方向没错,下官在他这个年纪,远不能作出如此答策。”
“不愧是众人票选出的首届华选之子,柳公子拿到这个荣誉,果然实至名归。”
听到秦秾华的夸赞,正副院长都露出了笑容,反而是柳清泉这个当事人脸色凝重,忽然又向着秦秾华跪了下去。m.xündüxs.ċöm
“我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公主应允!”
“柳公子有何难处?”秦秾华问。
“我不敢隐瞒公主,小生入读华学,其实别有用心!”柳清泉不敢抬头,尽力平稳地说出打过无数次腹稿的请求:“我父亲早逝,只有母亲一人含辛茹苦将我拉扯大,母亲自五年前一病不起,病情反复,无人能医,小生斗胆,想向长公主借宫中御医一用,我愿用华选所有奖励来换!求公主应允!”
母亲的生命能否挽回全凭长公主的一个念头,柳清泉屏息凝神,朝着地面用力叩了下去。
意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一只凝白玉手将他拦住。
秦秾华止住他的磕头,收回手来,在他的期盼目光中微微一笑:“柳公子至纯至孝,本宫愿意帮你这个忙。至于华学奖励,那是你应得的,本宫不要。只是……”
“长公主有何要求,只要能救我母亲一命,小生什么都愿意做!”
“以柳公子的才华,中举是理所当然之事。”秦秾华笑道:“公子可敢与我约定,取殿试前三回来,为华学争光?”
与其说是要求,玉京长公主的话不如说是另类的赏识。
李静容和江德量都露出动容神色,柳清泉更是难掩激动神色,向秦秾华揖手道:“小生不才,愿为华学,为长公主取回殿试前三!”
“如此甚好。”秦秾华亲自扶起柳清泉,笑得真心实意。
柳清泉,元王头号谋士。
这辈子既然来了,就别想走了。
“柳公子若不嫌弃,不妨和我一同去观看武榜擂台?”
“……小生不胜荣幸。”
秦秾华笑着起身:“还请二位院长带路。”
“不敢。”江德量说:“长公主这边请。”
四人走出学署,往武场方向走去。路上行人寥寥,大树遮阴,原本计划要和秦秾华一起去看武榜竞赛的柳清泉忽然得知其母在家中病重。
“……还请长公主救我母亲!”柳清泉焦急不已,看向秦秾华的眼神带着乞求。
“柳公子勿慌,现在回宫请御医要花费太多时间。”柳清泉刚要张口,秦秾华已经对身边的结绿说道:“结绿拿我的牌子去周院使府中请他出诊,就说是本宫的朋友之母,请他一定费心。”
“喏。”结绿领命,领着急忙谢恩的柳清泉匆匆去了。
“长公主仁慈,是华学学子之福。”江德量叹道。
“忠孝为先,是他先打动了我,我又何必吝啬这举手之劳?”秦秾华道。
“长公主大善。”李静容满脸称赞。
三人继续往武场方向走去,秦秾华开口道:
“再过半年,便是升舍考试的日子了,这届外舍新生里可有才能出众者?”
华学实务几乎都是江德量在管,秦秾华的问题,他心里早有名单。
“回禀长公主,这一届的学生实力出众,文有柳清泉出口成章,武有谭渊力能扛鼎,除此以外,还有不少学子同样实力出众。譬如那日武考时举起两百斤杠铃的王斗星……”
李静容闻言,立即皱眉:“王斗星心性不正,在学院中结党营私,纵容手下勒索欺凌同学,此子再有能力,也是反面教材一个!如此道德败坏,早该开除出校!”
“话虽如此……然而我们没有直接证明,全是道听途说,便是严惩,也只能惩勒索欺凌他人的学子,按华学规章制度,王斗星并未触犯校规,我们无权将他开除。”江德量说。
李静容面露不悦,眼见两位校长要起争执,秦秾华笑着打断两人,说:“九皇子在华学情况如何?”
江德量神色一敛,严肃道:“九皇子天生神力,令人敬畏不已,是天生的将才。”
“他还逃课吗?”秦秾华问。
“自田假结束以后,殿下不再逃避文课了。”李静容说完了,忍不住又补上一句:“只是仍心不在焉,经义之学只学了个皮毛。”
“文武全才可遇不可求,学个皮毛也行。”
李静容显然不认同她对经义之学的轻视,只是看在她的身份上,用不服的表情吞下了反对的话罢了。
“九皇子在华学可有受到歧视排挤?”她问道。
“……现在不曾了。”江德量说:“文人以文为首,武人以武为尊,九皇子天生神力,在武生中颇有人望,以武学为主的学子如今分外两派,一派拥趸王斗星,一派拥趸殿下,两党互为角力,时有争斗发生。因都是武生,武斗本就无可避免,因此下官没有过多干涉。”
秦秾华赞同了他的看法,笑道:“小打小闹却是无妨。”
武场看台已近在眼前,观看擂台的学子稀稀落落坐在观赛区,擂台似乎正打到精彩时分,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从下方竞技场传来。
江德量上前一步,提醒道:“长公主小心台阶……”
“多谢。”秦秾华提起裙摆,踩上台阶,笑道:“九皇子看似不近人情,其实只是不知如何表达罢了,其实他面冷心热,待人极为宽厚……”
秦秾华踏上台阶,话音还未落下,笑容已僵在嘴角。
竞技场中央的武榜擂台上,“面冷心热”,“待人极为宽厚”的秦曜渊硬生生地折断了一名高大少年的双臂,凄厉的惨叫声划破苍穹,而罪魁祸首无动于衷,抬腿就是一脚,将正在地上打滚惨叫的少年毫不留情踢下擂台。
他环视擂台四周围观的武生,声音如覆寒冰:“……还有谁来?”
“呵呵……”秦秾华干笑一声,试图救场:“就是表现热情的方式偶尔有些粗暴……”
江德量忙为公主挽尊,揖手道:“长公主所言甚是,殿下仗义好施,只是偶尔行为有些过激,下官明白……”
“还是经义读少了的缘故!”李静容皱眉道。
三人没有往学子聚集的观赛区下方走,而是在最高一层的燕雀亭里坐了下来。
秦曜渊上场后,无人能在他手下走过三招,眼见选手流水般淘汰,场下记录的文员都提笔写个不停,江德量主动开口道:“这届武榜争霸的主要看点在殿下和王斗星身上。”
“公主请看,那被簇拥的便是王斗星。”
秦秾华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人头挤人头,闹闹哄哄,大部分还背对着她,她没找到面目不凡的少年。
“他为何不上台?”
“王斗星在行军布阵上偏重阴谋诡计,此次应该也是打着先让其他人消耗殿下力气的算盘,想等殿下力竭之时再上场对阵。”江德量说:“殿下性格刚直,和王斗星正好是两个极端。”
秦秾华虽未见到王斗星,但那日武考上的答策依然给她留下了很大印象。
奸诈,阴险,令人防不胜防。
秦曜渊要是和此人对战,即便他拥有神力,也让她提一口气。
人群忽然一静,众目睽睽之下,一名身穿裋褐的古铜色少年背对着她跳上擂台。
他转过身来,秦秾华终于看见了他的样貌。
她回过神时,后背已离开椅背。
“此人叫王斗星?”她问。
“正是。”江德量不解地朝她看来:“可是有何问题?”
“……无事。”
秦秾华微微一笑,靠回椅背,轻声道:
“此子让我想起一位旧人罢了。”
身后的醴泉弯腰,在她耳旁低声道:“要查此人底线吗?”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秦秾华唇边含笑:“搜查京畿关卡的人都撤回来吧,不必找了。”
先是元王身边的左膀右臂,再是趁乱揭竿而起的云南王仇远,今日是走了什么大运,一撞便撞上两?
秦曜渊……还真是她的福星。
她的目光投向仇远对面的秦曜渊,再扫向他四面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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