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以为顾寻安会先被叫去,结果林铭出来,将两人都请了进去。
这种情形属实不多。
“去过帝师府了?”瑞帝从奏折后抬头,眉间凝了些许疲惫。
陆行鸯应声。
路上她已与顾寻安交换过口风,瑞帝不知陈时在查当年旧事,只当她因家事烦心,因而两人决定先替陈时瞒一阵子。
然而帝王敏锐,这其中少不了周旋。
陆行鸯再次为帝王办事,不能表现得太过废物,因而斟酌了下,开口道:“听闻陈小姐正为林家姑娘的事情烦心,表少爷拒不承认,那姑娘现在抵死不嫁,动静闹出一些,周边人家知晓了大概,帝师觉得失了脸面。陈小姐说……她与林秦秦同遇此事,若放任不管只顾自身前途,真是小人行径!”
“啪!”瑞帝压着怒火一掌拍上桌案,咬牙慢声轻轻重复,“同遇此事……自身前途……真是姐妹情深!”
顾寻安在旁,瞧了眼陆行鸯,见小掌柜面不改色,不由弯了眸。
陆行鸯沉吟,似乎为难,继续道:“陈小姐重情义,行鸯打听过:那位林姑娘本是来京寻亲,路上被偷了盘缠,后来又遇到一批地痞流氓,幸得陈小姐相救,之后她帮林姑娘找过要寻的亲戚,原来早已没落,这才让林姑娘待在身边。”
瑞帝点头,“此事朕派人查过。”
陆行鸯心沉了下,不知瑞帝查到多少,她想了想,慢慢道:“行鸯遇到她们时,两人已是很好的姐妹……茵茵是家中独女,必当重视这份感情,因而才如此在意。”
“你倒偏向她。”帝王一嗤。
陆行鸯不言了。
瑞帝沉默,须臾后道:“林秦秦祖籍在河阳,也是商贾人家,”他抬眸看向陆行鸯,不经意间瞥了眼顾寻安,“阿鸯,依你看,那林秦秦为何不嫁?”
帝师府是世家大族,陈守初若继承帝师衣钵,对林秦秦来说,未来世家第一夫人的位置伸手可摘。
泼天荣华面前,她竟不愿嫁?
陆行鸯愣怔了下,明白过来帝王是在含沙射影,余光之下,她看到顾寻安垂于身侧的手不由握紧,有上前争论的趋势,因而笑起来,她上前一步直视帝王,似乎也很不解,“陛下,陈公子婚前便出言侮辱,成亲之后便能对林姑娘宠爱有加?不谈宠爱,怕是连起码的举案齐眉都做不到。若我是林姑娘,孤独至死与侮辱至死,自然也会选择前者。”
身家性命面前,何须权势地位来做添锦之花?
帝王的眉轻轻挑起,似乎饶有兴致,觉得陆行鸯说的有些道理。
陆行鸯敛眸,觉得身侧的目光太过炽烈,她忍不住看了眼顾寻安,小公子的眸竟然有些湿了,她想起顾寻安曾跳着脚,说要是他他也不嫁的话,忍不住心软。
小掌柜身板立得更直,眉眼弯出温柔的潋滟弧度,心中无惧。
瑞帝无言片刻,让她退下。
大殿内帝王抬眼,与顾寻安静静对视,良久后,道:“朕大概知道,你为何喜欢她了。”
顾寻安弯眸,嘴角挑起笑意,似有浅浅嘲讽:“臣说过,陛下无须替臣考验谁。阿鸯最初为您办事,是存有利禄之心,可是陛下——天下都是您的,即便是臣,也对陛下有所求,我们追求的,除了您,谁还给的起?”
在他面前的是瑞国君主,他杀伐果决,从不信人,容不得一丝背叛,可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世上没有绝对的忠心。
有时候,懂得这个道理,和与之从容面对,是隔着天南地北的两码事。瑞帝看着面前扬着从容笑意的顾寻安,有一瞬间的恍惚,他想:寻安其实,很适合做一位中庸的国主。
须臾后,瑞帝叹了口气。
“大理寺那边,可理清赵长彦的罪状了?”帝王悠悠开口,周边徒生冷意。
顾寻安知道瑞帝没耐心了——房易德那边传来消息:没撬出天御那边的情况,也没弄清赵长彦密谋此事的动机。
他点头,听完瑞帝音色冷冷的吩咐,默然告辞。
殿中寂静,帝王走下台阶,眺看远处。
远处的宫灯次第点起,明亮如同焰火,很像某年他出宫,小丫头带他去看的烟花戏。
“林铭,”帝王轻唤一声,林铭很快便来到他的身边,瑞帝没回头,他默然看了一会儿,怅然叹惜,“你说,她来到这般巍峨冷清的皇城,会快乐吗?”xündüxs.ċöm
林铭知道这个“她”,是指陈时,他头很低,弯腰道:“老奴不知。”
“哼,”瑞帝终于回头看他一眼,“这时候又不知了?你为陆行鸯说好话时,不是说的头头是道?”
林铭跪下了。
帝王本无意怪罪,因而只是气笑,让他起身。
半晌后,他道:“朕也不知……当初让寻安选择,有那么一瞬,朕竟然希望他能够娶她,然后两人去封地也好,留在京城也好,到时朕将他们的孩子过继来,作为下任君主培养。”
林铭看着帝王宽大的衣袖迎风而动,显得身形瘦削,他犹豫片刻,上前一步。
“陛下,咱们安排在陆掌柜身边的暗线传来消息,陆府应该住着一位神医。”
帝王快速看过来,烁然盯着林铭。
林铭继续道:“陆家老家主自在宫外长跪后,腿疾渐渐恶劣,陆家找过各种大夫,直到有一位大夫住了进去。自那之后,陆家便没频频请医了,后来暗线跟过几次,发觉老家主气色好了许多。那名医者姓柯,陆家的人都唤他为‘柯先生’,老奴去打听了下,宫外确实有位叫柯丘的名医,治好过不少奇病……”
林铭瞅了眼瑞帝的神色,发觉他家主子若有所思,大胆建议:“老奴想,这医者也是有些医术的,要不把人暗中召入宫……”
.
陆行鸯回到府中时,陆府已点了灯。
她想阿爹已睡,不欲再打扰,走回院前时,忽然发现院角门处站了一人。
她仔细辨认,开口唤:“阿清?怎么在这里?”
莫清和她各有院子,平日里莫清也不走这条路,莫清听到她的声音,慢慢走进,陆行鸯趁着烛火观察莫清,心中有异,蹙了下眉。
“阿姐,我想同你说说话。”莫清面色沉静,抬眸看向陆行鸯的屋子。
陆行鸯敛眸,温和让他进屋说话。两人一起进屋,陆行鸯关好门窗,而后坐下来沏茶。
“怎么了?”她问。
莫清走过来,少年的脸庞已初现凌厉,棱角分明,眸中带上坚毅,仿佛接下来的话,是他下定决心许久,才说出的。
“阿姐,我想要回那枚玉石。”
只一言,陆行鸯便明白了,她收敛神色,露出了然,缓声道:“你知道那枚玉石,可以代表你的身份,是吗?”
——那枚当初被他急于遮掩的赤莲宝玉,是稀世玉石,一块在莫清手上,一块在赵广源手上。
莫清点了头。
陆行鸯指尖无声敲击桌面,她有些叹:“当初你卖与我,我原以为——你是不想承认莫侍郎之子的身份。所以……我收下了,并为你安排新的身份。如今,你要将这个身份公之于众?”
他知道公之于众后,要面临的是什么吗?
罪臣之子的身份,不能入仕为官,连今后做生意打交道,都会被人忌惮。
想到这,陆行鸯的眉猛的皱了一下,心兀自快速跳动。
她抬头看向莫清,莫清也静静看她。
少年的眸,不复往日神采奕奕,竟然有风雨欲来、悲喜自赏的决然。
陆行鸯哑声问:“这几日你时常外出,说是去见故人,哪位故人?”
这硕大的京城,哪些该是他的故人,或者说……有关联的人?
莫清未言,陆行鸯也没给他多少沉默的时间,断定道:“你去见了赵长彦?”虽是疑问,但是陆行鸯的神情语气,已经表明她猜出来了。
她腾然站起,盯着仍然坐着的莫清,失望道:“是我失策。”
莫清扬起头,如玉眉眼被烛光映照,竟然显出点温和,他苦笑道:“阿姐,所以你在一开始,便是因为我的身份,才收留我的?”
陆行鸯的脸色白了瞬。
这点她不可否认,但是在长久的相处中,她是真把他当成一个需要照顾的小孩子,当成一个可以接任家主的亲弟弟,她若向他解释,他会信吗?
她默然未言,却是对莫清猜测的无声承认。
“我确实去见了丞相,房易德多年来敬慕丞相,他暗中替丞相传口信,我便去大理寺见了他,”他慢慢说着,眸中渐渐溢出脆弱的光,抬眼看向陆行鸯,“阿姐错了,最初我确实不想承认身世,因为阿娘临终前告诉我:这个身世我不能说,会招来杀身之祸!她要我好好活着,一直以来,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我好好活着……”
“我从在陆家做工,直到丞相入狱前,一直都想丢下从前的身份,好好活着!纵然我也想过,一个罪臣之子的身份,怎会招来杀身之祸?但我从来不去细想,甚至告诉自己:遇到阿姐,是多么幸运的事啊,我有了新的身份,有了家人、朋友,幼时的苦难好像一场梦,如今我醒了,那场噩梦就没了……
“可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只是在噩梦中又做了个美梦,如今这梦醒了,周围还是一片黑暗,连我做的美梦,都让我心生绝望!阿姐,你需要我这个身份做什么呢?是不是真如赵长彦说的那样,早就知道我父亲是受冤而死?!早就知道这件事是可以拿捏陛下、保全陆家的一张筹码呢?!”
少年的神情愈加狰狞,但说到最后,却哽咽了声。
像一个受了委屈,固执想要别人哄一哄的小孩子。
陆行鸯垂眸看着,眼眶慢慢酸了。
莫清说的不错,一开始,她便猜到他的身世事关皇家密辛,若日后陆家有难,莫清的身份或许可以是她与帝王的谈资。
“是,”她几乎艰难吐字,看到莫清瞬间白了的脸色,也跟着面露恸容,陆行鸯轻俯下身,正视莫清,慢慢道,“可以阿清,早前,我知道的并非那么详细。”
以致后来,她发现莫清的身世与大长公主、与顾尚书、与帝师,甚至与先帝都牵连上时,她不是没有震惊,不是没有思索过当初她决定收留莫清时,是否是莽撞之举。
但最后,万念平寂,她想的只是,保护好现在的小少年。
他出生时便没有好运气,幼时便跟着娘亲流浪,吃过冷硬的饭菜,遭受过别人的嫌弃、谩骂、毒打,在亲人逝世后,又独自维生两年之久,直到遇到她。
她可以保护他,可以把他一直安放在陆家的羽翼下。
陆行鸯看着莫清,忽然有泪坠下,她的眼神悲悯又伤心,温和又坚毅,似乎面前的少年牵动了她许多情绪与心神,以致魂灵深处,都有悲伤。
莫清一时间,愣了声。
他见过陆行鸯红过眼眶,见过她愣神发呆,也见过她微笑从容,明眸善睐,像是最温暖的云霞,漂亮又予人温暖。
但他没见过她悲伤落泪,没见过这样一个表情外露至此的陆掌柜,仿佛她不是多年游刃商市的圆滑商人,只是一个破碎脆弱,也希望有人能够理解她的小姑娘。
她为什么会露出这样大的悲恸呢?明明最初利用他的是她自己,是她一颗逐利市侩的心啊!!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商谋更新,第 109 章 第 109 章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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