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鸯闭了闭眼,她怎能不知这感受。
既然开了话题,她确实还有一事想问:“秋洺那次,我听到过你和丞相的谈话。”
她睁眸,观察着王吟松,果然对方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似乎不知此事。
心中的猜测有了定论,她说出来:“那时候,大概丞相在吩咐西河的布局,对陆家投霉一事,仅仅只是使绊子,让我无瑕关注西河那边的动静,是不是?”
王吟松的反应明显告诉她:是的。
陆行鸯叹了声气,前因后果,如今再次清晰。
她恍然发觉,王家不过也和她一样,是这场权利游戏的一枚棋子。
不管是她还是王吟松,好像都在身不由己。
她慢慢开口:“你方才说到陛下,问我好不好奇他对你说的话,我大概可以猜到是什么……其实,秋洺那次,陛下让我防备丞相暗传消息,因他要在朝野中借帝师和尚书制衡其权势。后来,我将丞相与你之间有过一次谈话,告知给了陛下。”
对面的人身形歪了下,明黄的烛光下,他的脸色似乎也同陆行鸯方才一般,白了一瞬。卂渎妏敩
陆行鸯沉默了瞬。
她问:“那日王家查账,陛下召你入宫,除此之外,还说了什么。”
王吟松并没对她说见瑞帝的确切时间,陆行鸯问的如此准确,显然真如她所说,猜到陛下所言。
王吟松哽在喉中的话,被他慢慢说出了口。
“陛下说,他知道我一直在为丞相做事,让我在帝王和权相之间,做个选择。”
“嗯,”陆行鸯轻叹了口气,她在王吟松这么问她时,已经猜到了瑞帝的用意,“抱歉,若非我告诉他……但你既为丞相做事,他早晚也会知道。”
她逼迫自己不再想因果。
王吟松显然认同,缓声点了下头。
天边最后一抹暮色消失,四野皆暗,陆行鸯起身再点几盏烛灯,瞧见王吟松仍站着,在心中叹了声,招手道:“王伯伯,坐吧。”
在京中头几年,陆行鸯确实是天真孩童,王陆两家也经常走动,彼时,她揪着发辫,喊王吟松“王伯伯”。后来她做了掌柜,王家那边不知何故,王青枫愈发行事乖张,处处刁难,她自然也对王家没了好印象。
两家各自做大,也相互疏离。
到了此刻,寂静屋中响起这一声“王伯伯”,光线被挑亮,竟然生出往事如烟的错觉。
陆行鸯给王吟松沏茶,对方伸手接过,终于缓了奔波的疲惫。
“你如今为陛下做事?”她问。
其实王吟松目前为止的态度,便是很好的说明了。
“是,”王吟松抿了口茶,沉吟了几瞬,又一叹,“明面上,仍是为丞相做事。”
帝王和权相之间,谈何选择,自然是前者。
“此事了了,陛下许我一家安稳,已是对我最大的宽恕,”王吟松抬眼看陆行鸯,“其实,若说计谋,谁能胜得过陛下呢?”
陆行鸯未言。
她很早就知道,陛下运筹帷幄,无人能及。
她依附陛下为其谋事,在京中站稳脚,成为了最年轻的掌柜,于她而言,陛下是依傍,是她不能缺之的长者。
但对方不是这样,陛下是君王,为他做事的人那么多,她只不过是再微小不过的一个,参与不到他的权利中心——其实这和王吟松最初闷头为丞相做事,以谋得自家利益,又有什么区别?
“我如今的做法,陛下料到,是吧?”虽是问,但陆行鸯语气肯定,她叹笑,“陛下知道我的性子,被人当棋子那么久,对方干的还是窃国一事,必然会想办法,把对方的计划弄乱。”
她抚上自己的额,有些失神,忍不住在心里想:如此,封郡诏书颁得真是时候,小公子需要按规定赶去封地,没办法来找她。
至于他当日为何不来送,大概也是差不多的缘由。
“周大茂被押送入京不久,小公……郡王便问出私矿在何处,如今那里已被石将军封锁,丞相让你运送的应该是剩余冶炼好的铁矿,”陆行鸯弯眸笑了,“数量有多少?”
王吟松回她:“二十车,我原本是想分批送完。”
“也是陛下的意思?”
“是。”
“如今线路被我阻断,丞相会放弃这二十车吗?”
“不会,”王吟松回答陆行鸯的疑惑,“丞相与天御国来往,似乎需要固定数量的铁矿,那二十车不能少。”
陆行鸯一时无言。
她料到王吟松会来,但如今对方和她一起坐谈,她却没想到,是以她几次沉默,想着与之前全然不同的发展。
“那么路线虽堵,货还需送,”她凝起眉,看向王吟松,“下一步,便是王家私自运货,被官兵察觉出异样,而后……”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借王家顺势揪出逆臣,再向天御出兵,理所当然。”
毕竟天御先不仁,打破两国修养生息的约定,私自勾结邻国丞相,妄图挑起瑞国内乱。
她从帝王的角度,想那人会如何布局。
王吟松不言,只是抿下一口茶。
两人交谈许久,茶已温凉,入喉有冷意。
陆行鸯叹了声气,轻声喃喃:“那时候,王家真能得到一个安稳吗?”
她看向王吟松,对方饮尽最后盏中茶,沉默许久,终于抬眸与她对视。
“王某一生所求,不过是一世安稳,后来遇上拙荆,便希望她一生安稳……如此便够了。”
已经经历半世风霜的男人嘴角有笑,眨去眸中的浑浊,亮了几分少年时的暖。
陆行鸯默然瞧着,心里明白过来,帝王许下的一家安稳,其中不包括王吟松。
已经背叛过他的人,再如何痛改前非,也只是赎罪,他可以原谅,但不会容许他再存于世间——这大概便是帝王的诡谲心思。
她胸中立刻感到一阵滞堵,闷得她痛,脑中渐有嘈杂声,让她几近恍惚。
“我不明白,其实——”她深蹙起眉,努力缓气,“没必要步步走上设好的局,若是用别的方法,大概不会……”
她没有说出口,但王吟松也该懂了:不会什么,自然是不会像如今,提线木偶般走上万丈悬崖,计算着自己将要坠落的距离。
他可以逃,甚至反击。
但他没有。
所以陆行鸯说,她不明白。
王吟松看着如今独当一面的小姑娘,眼角皱纹慢慢笑得弯起,“阿鸯,我的身上有一家人的性命,太沉重,我总是生怕自己蹦的狠了,跳的高了,一不小心,就把他们都摔了下去。”
他继续笑,眸中慢慢没有笑意,“你大概也有一天会明白,所以,就这样吧……”
就这样,让他自己如预料般慢慢跌下去。
陆行鸯问:“你后悔吗?”她问的是最初,王吟松答应与赵长彦合作。
若无前事,怎有后尘?
王吟松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迷茫,而后他摇了摇头。
“唉,再回忆这些,也没有什么意思啦,”他的眸中渐趋茫然,说到最后一句时,却又盈出笑意,“若说后悔,怎么不悔呢?但是当年,我答应与丞相合作时的心情,如今再想起来,仍然能感到那份雀跃,因为那时候,我想的是……想的是我的笺箩,以后在京中也没人敢瞧不起了。”
笺箩,是他后娶的妻,王归的母亲。
陆行鸯默然,也跟着叹了一声。
世间的因缘变化,大概总是无常。王吟松没有想到当年的合作是个深海巨涡,拖他入局,挣扎无力。陆行鸯也没有想到,在这场本是仇人眼红的见面中,她和对方恢复成平凡商人,互相生出为人鱼肉、做人棋子的怜惜。
她起身,为王吟松再添一盏茶。
“或许,最初陛下根本不想在你我两家中挑选皇商,”她长睫低垂,眸中无甚情绪,“王陆两家互相制衡,也压制着别家小铺,是防止米价疯长的利器,不过——咱们陛下,似乎不悦这种事掌控在别人的手下。”
王吟松抬起眼,瞧着为他倒茶的小姑娘,她的脸色苍白,双目无神到失焦。
倒茶的人做完了事,将茶壶放在桌上,手仍然搭着边沿。
“王家衰败,他不会任由陆家独大,”陆行鸯缓缓开口,“在清存粮时,我便这样想过,不过,我还是这么做了。”这次她不后悔。
而下一波风暴很快就要来了。
陆行鸯静静喘息,而后拿自己茶水冰凉的茶盏轻碰王吟松的——这显然不是喝茶的礼仪,她在以茶代酒。
门外夜幕四沉,漆黑寂静,门内仍有烛光。
杯盏碰撞的清脆“叮当”声乍然响起。
两人皆是无言,但各自将茶一饮而尽。
似离别凝噎、似默契宽慰,将这一路、将这多年的无奈苦楚,一一咽下。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商谋更新,第 96 章 第 96 章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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