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丘边感慨边晃头,踱着步子往陆昭那里走,石子路旁一株桃树含苞待放,他顺手折了那花枝,在空手甩了几个来回。
陆昭眉头一蹙。
“别糟蹋了我的花!”
底下人暗中相望,不明白老家主和这位医圣有哪些过节,何至于见面这样不客气?陆行鸯不动神色,让人继续上菜,自己抬脚往里走。
柯丘无视坐着瞪着他的陆昭,直接坐下来,看到陆行鸯进来,还招呼她,俨然未把自己当外人。
陆行鸯瞥眼去看陆昭,眼神询问。
这是怎么回事?
陆昭心中闪过犹豫,片刻后向陆行鸯解释:“阿鸯,这人阿爹认识,以前在咱们老村子那儿住过一阵。”
不待陆昭说完,柯丘便补充道:“还治过他的腿,哎!你别想不认账啊!”后半句他是对陆昭说的,瞧见对方气闷想站起来,笑眯眯拿桃花枝压住陆昭的肩膀。
陆昭拂开那截烦人桃花枝,知道自己堵不上柯丘的嘴了,一时闷闷不言。
“柯先生先前就治过阿爹的腿疾?”陆行鸯很惊喜。
“那是!”柯丘微笑,丝毫不在意陆昭的不满,“只不过当时柯某还不是人尽皆知的名医,刚巧在村子里歇脚,给小医馆整理药材,打个下手讨生计。”
春日阳光温暖,照在身上舒服极了,柯丘借着椅背找了个称心如意的姿势,半眯起眼睛,有些怀念。
“有一日风雨交加,我听医馆老板的话,前去关门,忽然见到一个人……”
这话没有说完。
“柯兄!”陆昭重重咳了一声,按住额角,“都多少年了,还提这些陈年旧事干什么?!”
“呦!”柯丘瞥眼看陆昭,满不在乎,“这些可不就是让人来说的?要是不说一说,那还算白过了这么多年呢!”
理直气壮的很。
陆行鸯被勾起好奇,觉得陆昭是放不开面子,让楚游带着底下人走后,自己托腮看着柯丘,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
陆昭:“……”他很没面子。
“嘿!我呀见到一个人……”柯丘很得意,重复一遍,这才道,“跪在雨里呀,浑身都被淋湿了,一声不吭的,我当时年轻爱折腾,就打着一把伞,到他面前去问。”
“是阿爹吗?”陆行鸯看陆昭,见后者点了头,一瞬间百感交集。m.xündüxs.ċöm
阿爹是为了给她治病……
“就是你阿爹,他呀说家中女娃高烧不退,又逢大雨,想请大夫去瞧一瞧。哎,那大雨下的,我撑着伞跟他说话的功夫,裤腿就全湿透了!谁想跑那么远就为了一点点的诊金呀?你爹没有一点办法,这才跪着求。”
陆行鸯喉中微哽。
“那后来柯先生去了?”
“去了。”柯丘道,“反正衣裳都湿了,还能挣几个钱。”
陆昭咳了一声,目含警告,柯丘看了片刻忽然就笑了,扔了桃花枝,嚷嚷说不聊了不聊了,吃饭,可饿坏他了!
陆行鸯忍了忍,没继续问下去,她原先让画绣为柯丘布菜,见到后者已经不顾形象吃起来,便示意画绣可以去忙自己的事了。
席间她把陆昭近期的症状都一一说了,包括她观察到的一些,引得陆昭侧目看了她好几眼。柯丘面色平静扒了几口饭后,告知陆行鸯饭后他给陆昭把把脉,看一看。
陆行鸯大松一口气,眉目都是喜色。
.
三人用完了饭,陆行鸯扶着陆昭到房中坐下,柯丘为陆昭把脉,而后又拉起陆昭的裤脚,看他的膝盖。
陆昭的膝盖处,青紫一片。
陆行鸯的呼吸一滞。
她虽然知道陆昭的身体已经很糟糕了,但从未看到过具体的样子,只知道阿爹很痛,腿脚不便。
柯丘啧了一声,蹲下去看陆昭的膝盖,感概你这腿上被扎了多少孔啊?
……是了,楚游有说过,阿爹是因为药不见效,才试了针灸,后来……
针灸也效果甚微了。
陆昭问柯丘这腿还保得住吗?后者沉默半天,然后在两人期待下摇了摇头。
心口微滞,陆行鸯下意识揪紧了衣袖。
“而且你平日也不爱惜自个而儿身体吧?”柯丘撇嘴,“我早年前就说过,你那腿既然是先天不足,后日就得好生养护,别成日不当回事,这么多年,看来是没把我话放心上……”
陆昭沉着脸听柯丘说完,叹了一口气,唤来楚游让柯丘去安排好的房间休息。
室内寂静,陆行鸯垂眸看着坐在床边的陆昭,看到他低头不语,似乎在想着什么,押着闷在心中的一口气,蹲下来,拉住了陆昭的手。
她轻轻捏着陆昭手上的老人痣,语气柔和。
“阿爹——”
陆昭抬头望着她,眼睛眨了眨,反手握住了陆行鸯的手。
“阿鸯啊……柯丘也算是阿爹早年间认识的朋友,我这是老毛病了,也不想没了腿,所以一切随缘,要是最后结果不如意,你别怪他啊。”
陆昭轻轻拉了陆行鸯一下,让她顺势坐在床边,偏头看着她笑。
“以前阿爹忙,现在你也忙,咱俩很少有机会坐在一起,阿爹一直以为你还小,没跟你提过你阿娘……”
陆行鸯蹙眉,不明白陆昭的意图。
但心里,又有一丝裂隙,将里面的期待与激动,慢慢溢出。
她没有问出口,但是陆昭看出她的疑惑了。
他开口解释。
“今日看到故人,才恍惚觉得那已经是很悠远的一段时光了啊……柯丘说得对,往事憋着不与人说,是有那么一瞬间,觉得白过……”
陆行鸯心神动荡,心中慢慢泛起委屈。
“我和你阿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爹自幼身体便不好,做不了重活,但是你阿娘没有嫌弃我。她有着世上最好看的一双眼睛,比天上星辰还要温柔明亮。村里的人都说她跟了这样一个男人,一点用都没有,她笑笑只当没听见,照样为我打理家务,也经常去田里帮我一起做事。”
陆昭眼眶有些红,眸中微光闪烁。
“后来就有了小阿鸯啦——你阿娘看我一个人干活心疼,没养好身子就忙里忙外。怪我一直没留心,有一次下雨路滑,她急着收晒在外面的稻谷,摔了一跤身体就虚了,没等到除夕……我们还说好除夕那天,包饺子吃。”
“阿爹!”
陆行鸯叫了一声。
她眸中有泪,握着陆昭的手有些颤抖。
“所以说,是因为我,是吗?”
要是阿娘没有她,一直跟阿爹这样过下去,身子就不会虚空,况且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到时候再要孩子,就不会如此捉襟见肘。
“傻囡囡……”陆昭笑了,摸了摸陆行鸯的脑袋。
“你阿娘那是心疼我,跟你有什么关系?再说,她真的很爱你,你小时候闹腾,她半夜抱着你,唱着小调哄你入睡,没有一点的不耐烦……唉——,她走以后,我干起农活更加吃力,没法照顾你,那天回来后,发现你发烧了……”
彼时陆昭拖着疲惫的身躯推开吱呀木门,听到木板床上的小小婴孩气息虚弱的在哭,心忽然慌乱的不成样子。他抱起陆行鸯,发现她身体热的烫手,一时脑中空白,手足无措,试了冷水降温无效后,就要带她去寻医。
可是天色已暗,大雨在他无暇顾及时已经倾泻下来。他瞧了瞧破旧的斗笠和蓑衣,咬了咬牙,披上它们就冲入了雨中。
“我和柯丘相识,是缘分。他肯陪我一起冒雨回家,给你治病,咱欠了人家的恩情。后来……柯丘又替我看了这双先天不足的腿,也养过一段时日。可是我后来经商,奔波辗转是常有的事,便顾不上它们了。”
“……所以说啊,因果有命。我本不想让他说的,但是他活的比我久,看的比我通透,我便把这些、都告诉阿鸯你啦!”
陆昭说了好多话,嗓音微哑,但语气是惯有的温和。
陆行鸯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陆昭要向她提到自己的阿娘,明明那个女人,这么多年已经淡出她的生命,即使偶尔想起也没有太多的触动了。
但是陆昭却说了。
人生于世,须知来路,应往归途。
他今日告诉了她阿娘的所有,合上他的,陆行鸯关于生身父母的记忆也就完整了。
也就……无憾了。
所以陆昭不是一时兴起,不是豁然开朗不准备憋下去了,他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给陆行鸯心中的那一块缺口,填上……一份完满。
陆行鸯忽然落了泪。
她忍不住靠着自家阿爹的肩,靠上去时才觉得陆昭的身体瘦弱到何种程度,嗓子被酸涩全堵,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陆昭纵容的看着陆行鸯,由着她靠着自己,感受着女儿压抑着的颤抖,平静也很从容。
好半晌,陆行鸯闷声道:“阿爹,我舍不得你,所以不管什么方法,我都要试一试。试一试,总归是没错的……”
知道自己一时说服不了陆行鸯,陆昭看着倔强的女儿哑然失笑,他想反问的,说当年你三叔闹分家,也是求医心切啊。
想到陆铭,陆昭心中微痛,紧了紧握住陆行鸯的手。
“你三叔那边,请柯丘也给他看一看,要不……让行规带他来一趟吧?”
陆行鸯敛眸,其实想说等看完后会请柯丘到西河,为陆铭看病的,但是陆昭小心翼翼的语气忽然刺痛了她。
她忽然想起,除夕那时,她为了讨陆昭欢心,说过要带他去西河看看陆铭。
……她的阿爹当时明明那么高兴,她却一直到现在却没有履诺。
陆昭的身体不允许他到西河了……可是他还是在乎兄弟情谊,想要见陆铭。
想到这里,陆行鸯的心忽然软了下来。
“好,我去给表哥写信。”她温言道。
陆昭点头,闭了闭眼,有些累了。
“你去忙吧,这几天一直待在我这里,肯定误了不少的事,现在柯丘来了,阿鸯不要太担心。”
陆行鸯说并不碍事的,但是陆昭坚持,她见他要午睡,最后还是听从了他的话。
她准备动身去米铺,遥遥听见街道热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跨步出去看,脚刚跨过门槛,便看见从外面回来的画绣。
陆行鸯以目光询问,却见自家小丫头目光躲避了下。
她好整以暇,耐心等着,如愿让画绣开了口。
“长公主一行人,回来了。”
陆行鸯的面容微滞。
最先出现在她脑中的意识,告诉她这样一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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