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了个弯,来到一处敞亮的主屋前,得到无声的允许后,便尽可能安静地步入。
她先是用眼尾余光同角落里杵着的里梅打了个招呼,她相信以他们之间的默契,后者一定能接收到她的电波信号,虽然他瞥都没瞥她。
“宿傩大人,我们真的要动手吗?”她迟疑着问道。
“之前咒术师们彼此提防,都不愿意认真出手,就是因为害怕减弱了己方的实力,便宜了其它人,但如果现在我们再次动手,就算只是为了颜面以及向官方表示自己还有用,他们也不得不尽全力了。”
这相当于是逼得他们整合起来。
她不明白为什么宿傩他会同意这样更加得寸进尺的要求,还是说,那个人类手上的东西有重要到这种程度?
……搞不明白。
虽然她没敢直接说,但宿傩却还是能感觉到,她字里行间充斥的对他决定的不以为然,和“您是不是傻了”的委婉怀疑。
桑的声音逐渐变得轻微,因为某人突然笑了而感到一阵汗毛直立。
她迅速进行了深刻的自我反省,“……也是,大人您这么做一定有原因,是我没能领会到。”
宿傩大人怎么会出错!就算真的出错了,也一定是他们这些打工人的问题!
她庄重地附议道,“就应该这么做!”
不说宿傩,连里梅都觉得她过于墙头草了。
而桑不这么认为。开玩笑,跪的姿势标准些有哪里不好吗?
宿傩没打算掩盖自己的嘲笑,必须说,她这种特别自觉、自欺的样子,很是娱乐到了他。
“……我去看看幼崽。”
桑更觉得不安全了,她拼命转动脑子,挤出个不算事情的事情,万幸没被阻止。
一边溜,她一边庆幸:太危险了。
她闻到了不妙的味道。她再次肯定、一定、以及确定,有人不怀好意。
……她就说嘛,怎么会把这件事交给她,就算过程中她有一直被看着也挺突然的,还有,里梅最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都在,再而且,天……
桑“啪嗒”一下,从台阶上连着几阶跳了下去。
靠着这个动作,她强行压下即将浮现的念头,只是在心里撇了下嘴,面上却是没有改变。
重新整理好衣服,她便向着更深处的,结界外部、与他们隔开的院子走去。
不和心脏(一声)的大人们玩了,她要去幼崽身上寻找安慰。
*
宿傩目视着那只咒灵敏捷地一溜跑远,比平时叫她做事快多了。
她的皮肤白的像是瓷器一样,在阳光下有些刺眼。
他冷不丁问道,“你觉得,她有发现什么吗?”
角落里的里梅在他身后愣了愣,才斟酌道,“……我想,应该没有,”他有些迟疑,“藤原道长提起天满宫的时候,她不像反应过来的样子。”
里梅觉得,虽然桑自以为自己可高深莫测了,但实际上,没和人类真正相处过,她做起事来,浅薄幼稚到他都能一眼看透,也就骗骗因为不了解而自带神秘滤镜的外人。
宿傩不置可否。
按理说咒灵确实是不会消失,它们只会在祓除后隔上几百年又在人类的情绪中复生。
但新生的咒灵即使重生,却也会失去记忆,不会是原来那一只,和她这种隔一天就带着记忆满血复活的,完全不同。
违背常理就意味着秘密,平静表面下是未知的水深。
各种各样零碎的线索,在宿傩脑海里组合、排除。
不仅仅是今天的。
更久以前,或许是十几年,又或许是一个世纪以前。
但他没能完全集中注意力去思考——他最近很容易被打断。
耳垂上的耳饰传来了声音。
先是沙沙的,是她下摆从廊上擦过的声音,接着,她把一直都怕她的野猫吓出尖利惨叫,再后来,她哼起了和歌。
“往昔奈良都,八重樱花遍地红……”
也许是自觉无人,她跑调跑得肆无忌惮,串了词也依然自得其乐。
宿傩手有点痒了——他对吵闹的忍耐阈值一直很低,除非是猎物濒死时的尖叫哀嚎。
“今日平安京,繁华溢彩映宫城……”
他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危险的跳动:啧,怎么会难听成这样?
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没有关上传递,他听见她最后一句,拉得悠长,流露出虚假的温柔眷念,小声哼道:
“——皆化田畴。”
宛如预言。xündüxs.ċöm
……
宿傩慢慢眯起眼睛,一道恐怖的咒力从他背后出现,像无形的阴影般在地面迅速蔓延,顺着咒具的定位向她的位置飞掠去,视线内的景物偏折而退,皆模糊了边缘。
下一秒,他张开眼,猛地撞上了一对如玻璃死物般的泛银眼珠。
猫眼石碎片一样的眼睛,一眨不眨,对他的注视毫无反应,虹膜表面像被精雕细琢的镜面,仅映出她身处的深深长廊,向内侧延伸到不知的尽头。
但只是一个极短暂的交汇,垂下复又抬起的睫毛,纤密隔绝掉同他的隔空对视。
“……等一下,为什么还这么长?不应该啊,是我走错了,还是里梅又换了出去的正确走法?他怎么没告诉我?可恶!”
桑停下脚步,因前方长长的走道而满头问号,看上去就很蠢货,宿傩却思索着,注视了她很长时间,直到她快走到结界边缘,他才慢慢地哦了一声,“……是吗?”
愚蠢聒噪的男人、女人,都使人厌烦。
而这只咒灵……
——里梅也许还没发现,即使与善意无关,但他已经把她看做是无害了。
人总是倾向于从自己对他人做出解释,宿傩见证到了里梅从漠视到放松的整个过程。
这也给他增添了不少乐趣。
滴水穿石是最不可抗的微弱侵蚀,这只咒灵最了不起的伎俩,就是她的低姿态。
宿傩都不得不感叹这种属于弱者的生存智慧。
用本是缺陷的示弱争取靠近的许可,她对人类有一种敏感的、富有欺骗性的洞察力,理解起人甚至自己都未发觉的各种复杂含义来,有种信手拈来的天赋。
但这样的汲汲营营,最终也只不过是获得一份依附于情感的羁绊,而它们在很多东西面前都会变得一文不值。
虽然宿傩没再说什么,但被这样问的里梅还是流露出疑惑不安的神情。
他无意解释。
不知道也没关系,如果不是足够无害的废物能让那个藤原更安心,他也不会提溜出她来。
太弱了。
而他最近在她身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宿傩抖了抖袖子,抄着手大声嚷嚷,“不说了不说了!我饿了——里梅,晚上的食材准备得怎么样?”
只不过,宿傩想,这只看起来柔顺如羔羊的咒灵,会是牧场上穿着牧人衣服的贪狼吗?
*
“藤原大人已经走了,我把你之前做的扇子给了他。”
斑驳树影摩挲着台阶,枇杷树的枝叶压低,在堂前台阶投下一方清凉,柱间的格子向内拉起,极好的光线从廊外照进。
而室内四尺高的几帐上,用胡粉涂着花鸟,长带随微风飘摇,松枝和柳条的气息也携着初春的味道,一小团一小团铺散舒展开。
是一种令人安心的闲适。
但藤原彰子没来及问父亲大人的情况,她迟疑地仰头,“……你不想笑就别笑了。”
她对他常常细微变化的容貌和时银时黑的眼睛习惯了,但今天他的笑还是让她觉得有些渗人。
介绍自己为桑的少年术师,悬坐在屋檐上,在半明半寐的光线中,他就像一尊无风也会消失的虚像。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很明显吗?”
她点头。
“好吧,”他看起来有些许无奈,他耸了耸肩,“我也不想笑。”
“但人类很多时候就是容易把问题想得复杂,要是不笑,就会有人猜测你为什么不笑。”
“真是奇怪,为什么人老是觉得自己可以从繁杂中捋出隐藏的真实?”
“其实那个根本不重要,因为能被看见的只有表象,”他询问道,“对吧,小小姐?”
“我……不知道,”藤原彰子承认自己没听懂,但她又鼓起勇气地小声抗议,“……为什么叫我小小姐?”她很在意这点。
“因为你太小了。”他跳下来,不在意地回答。
对桑他们来说,她的确太小了,甚至还没有活过三千个黄昏。
桑动作轻盈地落到地上,享受着胸前没有累赘的轻松感。
必须说,虽然宿傩是人尽皆知的残虐,但这并不代表他不动脑子,实际上她觉得他应该可以说是老阴了。
桑也是在相处很久后,才从里梅口中震撼得知,他们居然明目张胆地伪装了一处大本营,那以后,他们就有了收菜的固定据点,不时会有新手术师送餐上门。
她简直不得不拜服。
而她这段时间用的身体,大都是从中挑选出的,全是男性。
这是因为会傻傻送上门的术师,基本都不会来自有所传承、知道“两面宿傩”可怕的术师家族,而除了术师家族外,当下很少有女性术师。
这也不难理解。这个时代,有些地位的女性大多不被允许接触外人——比如藤原彰子,如果不是借口研习艺术,也不能被这么寄养过来——这也就导致无法得知她们是否有天赋。
而贫民家光是为了活下去就已经竭尽全力,她们接触不到咒术。
所以这段时间里,桑一直处于非常新奇的体验期中。
说起来,如果不是一出生就因为不想死掉而被迫和宿傩纠缠成了现在这样奇诡的状态,她才不会被固定成女性。
——如果宿傩是女孩子,不,如果他没有性别就好了。
桑闷闷不乐地想着。
她和宿傩之间的状态,如果必须解释,其实就是将他们所拥有的特性综合成了整体性质,无法单独描述单独一方,只能描述整体系统的性质,呈现出相互反关联的特性。
藤原彰子并不知道面前的人在想什么,听到她的回答,她尽量挺直了背,努力严肃盯过来,一脸不相信——她不觉得再过几年就可以嫁人的自己还能被说成很小。
桑不由得失笑,逗她,“那你觉得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你小小一只、特别可爱吗?”
藤原彰子涨红了脸,她反复告诉自己,不要理会又不正经起来的某个人——她觉得大多时候,他对待她的态度,总有种她随时会无理取闹的无底线温和,但有时候又会故意特别惹人嫌。
比方说现在。
这种分裂的性格……她目光落到他拿的扇面上,对自己的猜测更加确信。
扇上画的,乍一看像是某处房屋的一角。
只见在画面的中心处,有斜斜的余晖照在青青的竹帘边缘,山吹色的绢带和深色窠纹被照得清晰,而左侧摆放的梨子地色御厨子,分为上下两层,下层对开的柜门打开了一条缝,看不见内部,而再顺着往下,有几张白色色纸草子,散落在光滑如镜的草席上。
整个画面如果不仔细看,就只会以为这是一幅百物图,从而忽略掉从帘下露出的一抹袖口。
而如果发现了它,再顺着望上去,就会透过画上竹帘下半部分的缝隙,依稀看见一个一袭和服的隐隐背影,被遮掩了大半。
藤原彰子迟疑着,带着七、八分肯定,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你有一位比我大的异母兄妹?”
“就是她吗?”她一双大大的眼睛忍不住瞥向扇面,“你的心上人?”
藤原彰子就看见少年一下安静了下来,或者说,风化了,只有阳光洒在他的脸上,让他有些苍白的脸色变得有几分莹润。
他几乎是用气声,虚弱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她觉得他在不好意思,“很明显啊。”
只要注意到他对画中人表现出的熟悉和关注,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除非是别有所图,不然不是喜欢,谁会这么仔细地观察?
桑感觉手里的扇子像是烫手山芋般,让她的手指都缩了缩。
她希望自己没有笑得和哭一样难看。
虽然之前有说如果不使用特定手法开启,宿傩那边就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她这边的动静……
但是!鬼才信啊!
而且,宿傩知道她画的是他。
桑觉得自己的头还在,又不完全在了。
她承认自己是有想调笑宿傩,但她也没打算这么直接的挑衅。
——不,其实完全是衣服的错吧!
她看了眼可劲闪烁好奇的幼崽,有点忧愁:她得罪过她吗?
什么都没发现的真·幼崽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忍住,“你要娶她吗?”
桑彻底失去了表情。
什么叫晴天霹雳?这就是。
“……啊?”她缓了又缓,也只是干巴巴挤出一个音节。
她觉着自己的情绪和大脑好像下一秒就能立地成佛一般,宁静无波。
而她也确实大彻大悟了。
确定了,她头不会在了。
……不过,死都死定了,那就再浪浪呗,正好……。
藤原彰子就看见模样清俊的少年愣了愣,“……要娶……吗?”
他在某个音节处可疑的停顿了下。
像是做足了一番心理铺垫后,他才继续,却倒是像有大半的精力都集中在等待着什么动静上一样,他的语速极缓慢,藤原彰子有些莫名,却因为他的郑重而不由紧张起来。
而桑比她更紧张。她竖起耳朵。
……但,没有细长刀锋的破空声,也没有火焰的爆破声,更没有凭空出现在背后的呼吸。
什么都没有。
藤原彰子就听见桑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些许不确定,如同未知的水滴,被逐渐拉长,终于滴落在冰凉的瓷面上。
“……我当然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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