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萧侃彻彻底底地放松了一把,把三个月来的疲惫尽数清空。
去鸣沙山看了一场日落,躺在沙丘上等月亮爬上夜空,待到半夜饥肠辘辘,再去沙洲夜市撸串,尽管那是个宰客的地方,但萧侃觉得,做一天游客还是做得起的。
趁着天没亮,她又去鬼市找尕张。
旺季的游客络绎不绝,萧侃往摊子上一坐,不多会儿就客似云来,燕山月还是老习惯,林寻白却是难得安静,窝在旁边捣鼓陶罐。
趁着尕张收钱的空档,萧侃瞄了他一眼。
还挺能憋的。
“你累不累?”她没好气地问道。
林寻白咬了咬下唇,欲言又止。
累,当然累。
“说你黏人而已,至于么?”
她丢了颗李广杏过去,七月正是梅黄杏肥的季节,李广杏是敦煌特产,不同于xin疆、青海等地的毛杏,表皮光洁,味甜汁多,她每天吃上二斤,都没那么想回吴东了。
林寻白接过杏子,一板一眼的申明,“那天去会议室见赵河远,是你叫我进去的,今天来鬼市,也是你叫我来的,不是我黏着你。”
呵。
他是真至于啊!
“行行,都是我叫你的,以后我不叫你,你可千万别出门。”
她这么说,林寻白又急了,“你又有什么事瞒着我,上次那个B方案我就毫不知情!”
“不知情归不知情,还不是让你参与了,再说了,你跟着我做任务,我也没追问你那么多啊。”
说着,她又帮尕张拉来一位客人。
林寻白沉默了一会,“其实我那天想问你的,赵河远对人一向态度疏远吗?你替他找到壁画,他对你也没有很热情,陈海似乎并不这样。”
萧侃勾起嘴角,对此习以为常,“身价不同,态度自然不同。”
“陈海所有,不过是宝珍古玩城,河远集团就不一样了,除了开发公寓住宅外,这几年还参与了不少城市综合项目,什么会展中心、科技产业园之类的。”
“还有博物馆。”他补充道。
萧侃把客人转给尕张收钱,心头忽地一怔。
平日里说起赵河远捐建博物馆,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眼下一罗列,竟觉得博物馆跟在这些项目后面,莫名的突兀。
“有件事可能需要查一下。”
“查什么?”
“藏云博物馆,不,是所有河远集团捐建的博物馆,查一查它们的落成时间、地点,以及现状。”她说。
林寻白没作声。
仿佛是还在装酷,又仿佛不是。
一如他对这个提议的态度——不置可否。
萧侃眉头一松,想起什么。
“林警官,你人虽跟着我,真正的目标却不是我,对吗?”
林寻白眨眨眼,依旧是不置可否。
萧侃懂了。
待到天亮收摊,一晚上的收入抵得上过去整整一个月,尕张乐得合不拢嘴,非要请他们吃驴肉黄面,一人一大碗的拌面,又另加了两斤干切驴肉。
吃到差不多的时候,刘秘书正巧把电子邀请函发了过来。
萧侃打开一看,发布会的时间是明天下午三点,地点在阳关东路上一家名叫丝路的美术馆。
“阳关东路的美术馆,应该就在附近吧。”
“那可不一定。”尕张剥开一颗蒜瓣,就着面咬下一口,“阳关东路长着呢,这里是阳关东路,去千佛洞也是阳关东路,到机场还是阳关东路!”
“那这个地址呢?”萧侃把手机递过去。
尕张在衣服上蹭了蹭手,接过手机,“哟,这地方比机场还远,在阳关东路的最东头,但敦煌城不大,再远也就十几公里。”
说罢,他好奇地问:“这个美术馆是要举办什么活动吗?”
萧侃笑笑,咻地一下把邀请函直接转发给尕张,“尕叔,明天来玩。”
“我也能去?”
尕张神色激动,忙不迭点开邀请函,滑开封面第一页,九个大字映入眼帘——
《得眼林》壁画交接仪式
尕张整个人都傻了。
认识萧侃这么久,他知道她是干大事的人,却也没料到她干的是这种大事!《得眼林》壁画,那不是、不是千佛洞里……
萧侃朝一旁的林寻白挥手示意,“你去买单。”
“哎哎……”尕张回神,“说好了我请客,你们今天帮我卖……”
“不。”萧侃拉住尕张,“是你帮了我大忙,所以我要请你吃饭。”
尕张刚回的神又愣住了。
他?
他帮了萧侃什么忙?
***
第二天午饭后,萧侃一行提早出发,正如尕张所言,丝路美术馆比机场更远,过了莫高窟数字展示中心,路上已经没什么车了,等过了机场,便是连旅游大巴也不见一辆。
道路两侧起先是光秃秃的戈壁,尔后出现一片胡杨树林。
盛夏时节,枝繁叶茂,绿汪汪的甚是喜人,映着鲜绿的背景,一栋灰白色的方形建筑赫然出现在道路尽头。
萧侃顿时理解了在这里盖美术馆的初衷,对于地广人稀的大西北,距离根本不是问题,问题是要有艺术氛围。
戈壁大漠中的绿色树林,与丝路二字相得益彰。
美术馆没有设外墙,主体建筑与胡杨林融为一体,但门岗查得极严,即便他们拿出邀请函,也免不了被盘问一通。
原因是他们来得太早,行为异常。
最后是刘秘书来接人的,“萧老板,这不是坏事,安保越严格,壁画放在里面才安全。”
美术馆的大厅精心布置过,安装了主席台和大屏幕,台下的座位排得整整齐齐,林寻白扫了一眼,萧侃的名字贴在第一排,很有排面。
那……他们呢?
刘秘书给他指了个方向——其余工作人员。
“三楼有专门的休息室,你们要去吗?”刘秘书说着,伸手去接林寻白手里的推车,车上放着包裹严实的壁画。
林寻白侧身一让,让他捞了个空。
萧侃摇头,“我们在后台看着壁画,免得忙中出乱。”
刘秘书不再多言,绕过主席台给他们带路。所谓的后台其实是大厅旁边空置的一个小展厅,临时摆放了桌椅板凳和舞台设备。
与他们同处一室的,有发布会的主持人,还有七八个黑衣保镖。
推车一进去,保镖就涌了过来,把萧侃和林寻白围得结结实实,燕山月趁机躲开,找了个角落自己休息。
随着时间的推进,大厅逐渐热闹起来。
午后三点,活动正式开始,主持人上台。
“尊敬的各位来宾,下午好!上善若水,厚德载物,中华民族自古就有善举济世的优良传统,一直以来,河远集团热衷于慈善事业,在文物保护与文化教育方面执着坚持,不断回馈社会……”
“今年年初,河远集团的董事长赵河远先生得知敦煌莫高窟曾在二十五年前遭逢不幸,遗失一块珍贵的壁画,久久未能寻回。国宝的失落让他心痛不已,决心悬赏找画……”
优雅动听的女声隔墙传进后台,林寻白越听越不是滋味。
他小声嘀咕:“这发布会怎么是给他打广告的感觉?”当初提这个要求,为的不是给萧侃打广告吗?
萧侃耸耸肩,早知道赵河远做慈善是为了名声,他先给自己打广告也合情合理。
毕竟,谁是金主,谁是爸爸。
女主持的慷慨激昂仍在继续。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赵总的坚持下,这幅壁画终于被找了回来!赵总特意举办这场交接仪式,一是为了与大家共同见证国宝的回归之路,二是要宣布河远集团即将开启的新慈善之路。”
“首先,请允许我介绍参加此次发布会的嘉宾,他们是,敦煌博物馆评估专家钱文峪先生,敦煌研究院终身研究员……”
一个一个专家的名字蹦出来,林寻白不由自主地吞了下口水,“萧老板,来了好多人啊。”
萧侃却与他不在一个频道。
她在意的是,河远集团的新慈善之路是什么?
可惜时间不给林寻白紧张,也不给萧侃思考,两名工作人员拨开保镖,一左一右地扶住壁画的玻璃罩——方才他们已经把壁画的外包裹小心拆开,重新安置在一个特制的活动展台里,另有一人取来一块硕大的红色绒布,将玻璃罩盖得严严实实。
主持人说:“下面有请河远集团董事长赵河远先生与寻宝人萧侃女士上台,为壁画揭幕亮相!”
萧侃起身,隔着层层人头,她朝角落的燕山月望了一眼。
燕山月也回望了她一眼。
萧侃明白这个眼神的意思——放心。
是的,有燕子在,她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她跟着工作人员走向前台。
此时的大厅灯火辉煌,万众瞩目,盖着红布的活动展台缓缓移至主席台中央,主持人正在念叨冗杂而刻板的台词,“真是激动人心的时刻啊,让我们屏住呼吸,期待这场跨越二十五年的久别重逢……”
萧侃的目光落在第一排的嘉宾席上。
那些专家她一个也不认识,她认识的是陈海,是周正言,还有双目瞪向她的陈恪。
他们果然都来了。
可她无暇顾及。
赵河远捏住绒布的一角,萧侃拉住另一侧。
哗——
红布落地,壁画亮相。
隔着一尘不染的玻璃罩,壁画清晰可见,八十公分长,六十公分宽,结实的泥底确保了表层的壁画在流离失所中依旧完好如初。
465窟是西魏时期开凿的,距今约一千五百年,这一时期外来文化东传,中原文化西输,所以洞窟呈现出中西融合的多元特点,题材极为丰富。
不仅绘有鸠摩罗天、帝释天和梵天等印度诸神,也有《得眼林》、《沙弥守戒》、《宾头卢度跋提长者姊》等佛教因缘故事,更有伏羲、女娲、雷公、电母等中国神仙形象。
其中艺术价值最高的,非《得眼林》莫属。
壁画完整描绘了这个源自《大般涅槃经》的故事,从左到右,自上至下,共有兵匪交战、强盗被俘、国王审讯、判决挖眼、放逐山林、佛陀施救、强盗皈依、剃度出家八个画面,场景过度自然,画面分隔又统一,处于一个连贯有序的时空环境中。
画中人物以线描为主,敷色淡雅,摒弃了西域的凹凸晕染法,采用南朝“秀骨清像”的中原风格,其中山峦树林等自然景观,已有中国山水画萌芽的初态。
画师精妙的画技也通过这幅壁画展现得淋漓尽致,例如五百强盗放逐山林的画面,画中的强盗赤身裸体,骨瘦如柴,双眼血流不止,上有狂风暴雨,下有饿虎逼近,无论是残酷的刑罚,还是他们凄惨的绝境,都让观者不寒而栗。
无数目光穿透玻璃,凝聚在画上,以最严苛的审视扫描它的每一分、每一寸。
然而这幅壁画如同所有资料、图像中留存的记录一样——构图突出,色彩清丽,人物生动,笔法娴熟。m.xündüxs.ċöm
尤其是强盗被挖眼后扭曲的身体,狰狞的面容,传神到近乎成魔。
魔鬼被拘在画中,不惧任何的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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