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数日前，他掐了手中的青叶，给秋山传信，若是推算的不错，他应该就要到了。
五日前，他们碰上了薛河。
陈长生打败薛河后他们又继续启程，那道如影随形的视线也随之消失了，或许他是放弃了，但最有可能的，是他知道他们最后要前往之地，先早早的去那等候。浔阳城里可能有许多人正在翘首以待着他们的到来。
苏离问他能不能再使出第二记两断刀法，陈长生想了想最终摇头。
苏离很是不解，依他看少年最多是真元消耗殆尽，这几日观星修炼应该已经恢复了一些，想拼尽全力再出一刀不是难事，他却为何摇头。
陈长生自然不能说明自己身体的特殊之处，他的真元消耗了，再去燃烧的就是落落的力量。他不能受伤，不能被近前，也就是说他必须在对手还未到达跟前时就将他击败，无论是何种境界的高手……
难如登天。
两断刀不能再出了，他还有什么办法战胜对手呢？
陈长生也在思考。
后来一天夜里，苏离对他说：“你需要一双慧眼。”
“慧眼？”陈长生不解。
聚星境的高手都有自己的一片星域，想要战胜他们，就必须破坏掉他们的星域，或者像陈长生那样简单干脆的一刀斩断，又或者像苏离这样，将他们看破。
“星域的运行，就和天上的这些星辰轨迹是一样的，你要做的就是找到他们运行的轨迹，推算出他的弱点藏在何处。”苏离指了指漫天繁星。
“你十七岁通读道藏，识遍天下剑法，但你应该明白一个道理，”苏离停顿，手中的树枝指着前方，“剑魂在于一，万剑如一剑，只有一剑发挥到极致，才算真正的大成。”
“也只有一剑，才能真正破开聚星境高手的星域。”
陈长生了然。
就好像他与薛河对战的时候，即便他使出万种剑法依然只能逼得薛河后退，他用了万种剑意，才斩断薛河六把刀，唯有真正对薛河造成伤害的，是最后那一刀两断，是他决然了断的心。
那时，是他最接近剑道真义的时刻。
“谢前辈的指导。”陈长生诚恳的说道。
“我可不是在帮你，我是在帮我自己。毕竟再往前，还得靠你保护我。”苏离瞥了他一眼，“你很聪明，也很厉害，但在吾眼里，还是比不上我家秋山。”
陈长生点头认可，秋山是真的很强，也很有天分。与之相比，他只是运气够好，这一路无论是青藤宴，大朝试，天书陵到周园，都有贵人相助，战胜那些更强的对手，也是如此，没有龙血洗髓的完美体魄，没有周园的万剑，没有周独夫的两断刀法，他很难赢。
虽然他已找到自己的剑心，但仍要找到属于自己的剑道，唯有此，方能使出属于陈长生的一剑。
真正的，一剑破万法。
—
陈长生是个很固执又勤奋的人，想不明白的事情，会一直静下心来沉浸在里头想个不停，这五日里，他不分白昼的思考着，夜晚观星感悟，将大陆上的聚星境强者们都想了个遍，他们的生平，他们的剑，他们家住何处，家中亲眷如何，都一一在脑海中过滤，在星空里看这些星辰的轨迹，有了一个初步的发现。
星辰并不是恒久不变的待在那个位置，只是说它大概率会出现在那个地方，那片星域里。其实类似的说法也出现在周独夫的笔记里，他曾在凌烟阁静思时阅读了周独夫的笔记，笔记中记录着周独夫对星盘大阵，这片星空的感悟。
星辰是可以变动的，命运也是能够改变的。
只要找到那个变化的规律，找到它下次会出现的位置，那这一剑，就能划破星空。
这还需要无数个夜观星象的感悟，而五日后，他们来到了这里。
这里同样有一个等候多时的人，一个盛装打扮的男人。
他穿着舞裙，舞鞋上沾着泥土，是这些日子昼夜不停的奔波所沾染上的，头发有些散乱，即便如此，也无法否认这是个美丽的男人，他涂着胭脂，火红的唇，看上去十分张扬。
陈长生看了眼苏离，苏离耸了耸肩膀，“你知道的，要杀我的很多，不是每个我都认识。”
陈长生点点头，那就是不认识了。
那漂亮的男人见着马车上的人，尤其是苏离的时候，眼神亮了起来，“听说苏离会出现在天凉郡北的时候，我就来了，没想到这三千里北原，我也能碰上。看来我与您有缘。”
“我是梁红妆。”他如此说道。
苏离想了想，“梁王孙的梁？”
梁红妆的脸色一下变了，“梁红妆的梁。”
陈长生感慨，前辈还是一如既往爱戳人肺管子。梁红妆他不认识，梁王孙却是没有人不知道的，因为这是一个逍遥榜上的大名人，这人的名字，奢靡的做派，他的剑，他的三位妻子等等事无巨细的都记录在国教学院的典籍里。
还有一个比较特别的地方，梁氏，是前王氏。
“有些丢人，不过若是苏离死在我的剑下，或许我会比他更有名。”梁红妆笑着说道。
陈长生这回听懂了，他指的应该是梁王孙。梁王孙有一个弟弟，十有八九就是面前这个男人了。
在几句话间，陈长生观察了面前这个男人很久，聚星境初期，比薛河要弱，他周身飞舞的绸带就是他的星域，那些流动的真元就存在在那片星域里。他的弱点又会藏在何处呢？
这几日陈长生日夜静思，最终只得到一个结论，没有一成不变的星空，就不存在绝对完美的星域，所谓的完美，只是修炼者将真元和神识更贴近那片星空，只要能够看破，这世上任何星域都只是一块画布，剑一挑，就破了。
现在，他在直视着这片星空。
随后，他抽剑而出往梁红妆攻去。
无数的星辰在他脑海中闪烁，变成夜空里的一幅画，这画不断变化，流动着，在这画里他看见梁红妆，他笑，他恼，他意气风发，也在兄长永远的光环下越发失意，星空留下一角，那里漆黑一片，似乎在等待着来者的涂抹。
陈长生的剑，就是这片夜空的画笔。
所以他这一剑，刺向了黑暗。
剑穿过了黑暗，穿过了猎猎的风声，划破了飞舞的绸带，击中一枚纯白的珍珠耳坠，那颗珍珠不堪受击，四分五裂的落在地上，戴着珍珠的耳垂正往下滴着血珠。
这一剑，居然就这样破开了梁红妆的星域，饶是苏离，都不由神情一凛。他不由开始正视这个少年，怎么看都是一个普通的通幽上境，却为何屡屡能越境看穿那些比他修为高上不少的人身上的破绽？
他究竟有着怎样的悟性，又有着怎样的一双眼睛……
梁红妆不可置信的摸摸自己的耳垂，怎么可能……这个少年居然一剑就破了他的星域，他明明……只有通幽上境的修为……甚至在梁红妆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这剑就已经收了回去。
少年站在那，神情寡淡，微微向他点了点头。
梁红妆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他张了张口，“陈长生？”
陈长生怔了下，似乎没想到有人会认识自己，而后才点点头，“国教学院，陈长生。”
本来陈长生下意识想行礼，后来想到那日离宫门前，黄传士对他说的话，“从今以后，唯有别人向你行礼，这世上除了圣后与教宗大人，无人再能使你低头。”
于是他挺直了背。
梁红妆是知道陈长生的，国教学院最年轻的院长，十七岁的年纪到达通幽上境，一日看尽前陵碑种种风光事迹，这位深受教宗大人喜爱呵护的少年，现在却出现在这天凉郡北，和苏离在一起。
“你为何要救他？”梁红妆不解，“你是周人，他是南人，死在他剑下的周人有多少？你又可知他灭我梁氏满门？”
陈长生也在想这个问题，这一路上，苏离并未隐瞒，离山因苏离而强大，国教中人以国教为荣，这注定是两个对立的势力，至少在苏离没有放弃阻止南北合流之前。陈长生是国教学院的院长，他并不需要护送苏离，只要他愿意，大周军方，这一路上的强者都会为他送行，让他安全回到神都。其实陈长生也没有很深入的想过，如果硬要说的话，只是恰好罢了。
“我是从周园直接出现在雪老城的，”陈长生说道，他没有说起落落的事情，“前辈救了我一命，带我离开了雪原，我欠他一命。”
“他救你，你带他离开雪原，已经还了这情。”梁红妆不认同道。
“不是这样算的，”陈长生摇头，“对前辈来说或许是一时顺手罢了，可对我来说命就是我的所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所以我要把前辈送到他该去的地方，才算是报答，这是其一。”
梁红妆皱眉，“其一？那就是还有其二了？”
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其二，正好我也要往这走，顺路罢了。”
……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苏离要不是没有胡子，现在就该吹胡子瞪眼睛起来，这臭小子还是这样不知好歹！
“你说救命之恩不可不报，那杀父之仇是否也是不可不报？”梁红妆笑问，衬的漂亮的脸蛋越发妖娆。
“自是如此。”陈长生点点头。
“既然如此，那我就要杀了你了。”梁红妆脸上的笑容褪去，“我可不怕国教，你可以留个遗言。”
陈长生摇了摇头，他没有什么遗言，因为他不想死，也不能死。这话薛河也说过，陈长生当时没有解释，因为没必要，对方不会理解，他也不想分享。现在自然也没有必要。
他握紧了剑，看向梁红妆。
梁红妆翩然跃起，整个人犹如燃烧的火焰，他的星域藏在那火焰之后，灼灼烈火中唯有一片灰烬，虚无之下如何看到那片星空呢？
这一战，拼的不是胜负，而是生死。陈长生面对过许多次生死的抉择，每一次在那瞬间所爆发出来的直觉都惊人的准确，这很难去形容，或许这片大陆上甚至没有一个像他这样的人，对生死有着近乎敏感的直觉。
如果，如果梁红妆此次不是抱着必胜或必死的心而来，或许陈长生压根无法感受到那股直觉。
它就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陈长生，引星辰踏风雪，本在原地的少年已经瞬间出现在梁红妆的背后，他的手中挥出了一剑，这一剑带着两份周独夫一刀两断的决绝，却没有那般可怕的杀意。更多的是一往无前的勇气，坚定的，毫不动摇的在烈火中逆行。
他靠的是猜测，梁红妆毕竟比他修为高许多，战斗经验也更加的丰富。陈长生所有的优势，不过是一双比常人更清晰的慧眼和超乎常人的感知。
这一剑划破了梁红妆燃烧的舞衣，落在了梁红妆的肩膀，于是梁红妆的肩膀留下一道剑伤。
就在那生死一瞬间，少年挥出的一剑，连他也不清楚的一剑，已经带着几分陈长生的剑意，只属于陈长生的一剑。
火焰里的男人发出一声惊怒的骂声，那火焰燃烧的越发厉害，几乎想把这片杨树林烧成灰烬，他冲上前要将陈长生笼罩，要将这个少年烧个干净。
在那火焰中又穿过了六道明亮的剑光，第六剑消失，火焰被一剑分成了两截，是剑意，不是刀意，陈长生没有用周独夫的两断刀法，但他仍然破开了聚星境高手全力以赴的杀境。
苏离从战斗开始，就保持着非常严肃的神情。
这太不可思议了，怎么会有人在短短数日就能将慧剑参透到这种地步，他甚至不需要旁人的指导，仅靠自己的领悟就看破了聚星境高手的星域，苏离想到自己当年离开周园时已是通幽巅峰的修为，即便是那时的自己，在面对梁红妆时，除了以杀止杀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可反观这个少年呢，他站在那里，火焰甚至没有碰到他的衣角，一把漆黑的剑，七招之内重伤对手，结束了这看似平常却惊心动魄的一战。
陈长生完成的这次越境杀，绝对能够计入史册，然而在场的三人，显然都不是会记录下来的人。
一个不屑，一个不想，一个不信。
梁红妆的舞衣已经成了碎步，他的上身留下七道剑伤，星域震荡，隐有境界不稳跌境的征兆，而这个他认为必然会死的少年，甚至……甚至无法近他的身。
梁红妆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在来杀苏离的这一路上，就是想到自己可能失败会死都没有这么恐惧过，却看着这个少年产生一种发自内心的胆寒，这是什么怪物吗？
他真的只有通幽上境？
他真的血脉平凡天赋寻常？
他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少年么？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救他？你知道他杀了我梁家多少人？”梁红妆神色惨白，痛苦不堪的问道，“我以为天理报应，总该轮到他了，为何？为何你却要救他？”
陈长生想，这个问题没有什么标准答案。
这世上太多太多事情没有一个标准答案了。
陈长生看向苏离，颇有种这是你的麻烦，前辈你不要这么不懂事要知道自己处理的表情，让苏离的眼角都有些抽搐起来，苏离是不屑解释自己做过的事的，换做以前他甚至连眼神都觉得欠奉，今天难得抽风回答了一回。
“你梁家历代祖宗当皇帝的时候也杀过不少人吧？也不说远了，死在你兄长剑下的人也不少吧？你数过这里头有多少周人么？天理报应，对啊，我就是梁家的那个报应呗。”
苏离赶起了马车，喊陈长生上车，“至于灭门，年纪轻轻不要睁眼说瞎话啊，你现在还能跟我嚷嚷呢，我看你没点要死的样子。”
陈长生看了眼坐在原地，失魂落魄的男人一眼，最后上了马车。
这世上，失意之人太多太多了。
俗世浮沉，命运不知下一秒就将人生导向何处……而他，他能做的，就是一直顺心意的活下去。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南山有云落花生更新，第 55 章 五十五、君可红妆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4.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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