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西陕省最大的医院，也是最好的医院，从东边的大厅掀帘而进，一股子人气扑面而来，几百平的大厅里挤满了全省各地的病人，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咨询台的护士撕扯着嗓子分流病人，去哪里挂号，去哪里看病，什么病要挂什么科……恍惚间这里不是医院而是菜市场。
但不管人再怎么多，医院的十楼总是安静的，护士悄声行走在走廊上生怕打扰了里面的病人，也许也不是怕，就是惹不起，毕竟这里的病人只有贵，连富都住不进去。不过最近还好，只有三两个病人，而且都是小病……除了203的老太太……
七十多岁了，肺里不行了，癌症，这么大年纪怕是出不了院了。据说这老太太是将军的妻子，儿子在部队里当官，女儿在国外当老板，都是有出息的人。
家里有钱，儿女有出息，虽然得了癌症，但都七十岁了，自己老了还不一定能活到七十岁呢，真是好命！
小护士胡乱想着打开203的门，十层有两排病房，北边是一字打头，101、102、103……南边是二字打头，虽然病房大小一样，但二字头采光更好，有条件都会住南排。
温暖的阳光照进房间，将二十多平的房间都照顾到，这是一间单人病房，单身公寓的格局。进门是一米多长的走廊，一边是小水吧，一边是鞋柜，外面是小的会客厅，放着一组三人加二人的沙发，里面是卧室，厕所和洗澡间都在里面。
装修是很简单，白墙、驼色木质家具，经典的北欧风格，打眼看上去并不起眼，如果是在普通单身公寓恐怕只能夸一句“温馨”，但去看看人头涌动的大厅，走廊上都是床的病房，这里真是天堂！
小护士再一次感叹，即使她已经照顾了这位老太太两个月，来过这个房间无数次，她依然忍不住羡慕，她死的时候能住上这样的病房就好了，真是死也瞑目了。
小护士还在暗叹，一个活泼的脚步声传来，哒哒哒，一个小男孩跑到小护士面前，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
“你来打针吗？”小男孩问。
小男孩穿着一件暗红色的毛衣，下面穿着一条卡其色的工装裤，脚上穿着一双红白相间的白球鞋，看不出是什么牌子，但质感很好，一看就知道是精心打配过的。小护士第一次见这个小男孩，看他大约四五岁的样子，应该是老太太的孙子。
小护士弯下腰，笑着看着他，“是呀，你是谁呀？”
“我叫周子皓。”小男孩像是小大人一样引着小护士往卧室去，“麻烦护士姐姐了，我家奶奶麻烦你照顾了。”
小男孩在学他爸爸，小护士每次来打针他爸爸都是这样彬彬有礼，三番五次的道谢，不过再看他挺着直直的腰板又像他爷爷，他们家人都很有礼貌，有教养，小护士蛮喜欢来203房间，除了老太太沉默少言，不爱说话，真是一个完美的病患了。
小朋友学大人天生就有一种喜感，小护士好笑地看着小男孩，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您孙子真可爱。”
躺在床上的老太太看向小男孩，嘴唇微微上翘，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春日灿烂又柔和的阳光洒在床前，一层淡黄色的光圈将老太太包围住，她很苍老，满头白发，皮肤沟壑纵横，但她又很年轻，头发茂盛光亮，一对黑玉般的眼睛犹如五六点钟挂着露珠的黑葡萄，晶莹剔透，干净明亮。这两年朋友圈的美容院又多了一个“洗眼睛”的项目，说是能将眼珠上红血丝、脏东西都洗掉，把眼珠变得黑白分明，重返十八岁，本想着又是骗人的新花样，但看看这个老太太，她也想去做一做了。
苍老与年轻，这是一对矛盾的反义词，当它们出现在一个人身上时油然而生一种不真实感。小护士常觉得这老太太不像个人，而像个菩萨，对什么都很淡然，喜怒哀乐都蒙着一层，即使现在对着孙子笑，笑意也不达到眼底。同事有时候闲聊都说这是气质，官太太的气质，小护士不知道是什么，反正就是羡慕，还是那句话——自己老了能这样就好了。
“我帮您换药。”小护士端着托盘走到床的另一边，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
这个房间来只有一张床的，老太太住进来后，她老伴也非要住进来，没办法只能搬走屋里的桌子，再搬进一张床，将床头柜放在中间供两个人用。
这也是小护士羡慕老太太的一点，有一个爱她的老公，一把年纪还这样黏人。
小护士从床头柜里拿出药单，上面罗列着今天要用的药，老太太这种保守治疗的癌症病人花钱如流水，每天要打一堆药，为了防止发生医患纠纷，每天的药都会罗列出一张单子，打一种药签一次名。卂渎妏敩
“您看，这是这个药。”小护士将药瓶上标签对着老太太，指着药单第三行的药名。
老太太点了点头。
小护士将那瓶红色的药水用粗针管抽出来打进老太太正在输的大瓶子里，这种药的药效太猛了，怕病人有不良反应，要稀释后再用。
这个过程要慢，让两种药充分融合，小护士打着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您老伴和儿子呢？怎么没在？”
老太太张了张嘴，还没出声，站在一旁的小男孩抢过话去，“爷爷和爸爸去接姑姑了，姑姑今天从国外回来。”
小护士“噗呲”一下笑出声，心里想到小男孩的爸爸，父子俩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父亲也是每次都替老太太抢先回答。
小护士忍不住想逗逗小男孩，“那你怎么没去呀？”。
“我要照顾奶奶，爸爸说了男人要照顾女人。”小男孩拍了拍小胸脯。
“那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呢？”小护士问。
“我去上幼儿园了，晚上还要照顾妈妈，家里没有男人不行呀。”小男孩一摆手，脸上满是嫌弃的表情，那神态活脱脱就是一个中年大叔。
小护士被他小大人的“神态”逗着哈哈大笑，“您孙子真可爱。”
说话间药也打完了，小护士拿过药单，从口袋拿出圆珠笔，“麻烦您在这里签个字。”
老太太缓慢地伸出手，因为病痛，她的动作变得很迟缓，就在枯木般的手伸出被子时，突然传来尖锐的制止声。
“我奶奶不会写字，她是文盲……”小男孩跑到小护士身边，骄傲地说道，“我会写字，我给你签。”
老太太如白玉般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晕，小护士的笑脸顿时变成了尴尬脸。小朋友有这种表现肯定是受大人影响，估计是不好好学习的时候，大人用老太太举例教育他，“不好好学习，以后跟你奶奶一样当文盲”。
老太太讪讪地笑了笑，“我不会用你这种笔，等我儿子回来让他签吧。”
小护士连忙顺着台阶下，“好，您好好休息，有事按铃叫我。”
小男孩睁着大眼睛看着两人，不明白成人间的锋机。
小护士“脚下生风”逃出房间，她想不明白这老太太怎么会不认识字？老太太叫林芙蕖，这“蕖”字不常见，她还特地查了查，说是荷花的别称。老太太那个时代爱叫个“娟、芳、燕”的，能取这种雅名家里肯定有读书的，没想到老太太居然不认识字，奇怪？
却说老太太这边，小护士走了没多久，老太太一家就回来了，父子俩走在前面，两人黑羽绒服黑西裤黑皮鞋，好像电视里的中年领导，两人绷着脸，看起来不太高兴。一个女人从两人身后窜出，她看起来三十多岁，穿着一身户外服装，那衣服并不干净，橙色的冲锋衣上沾着一些泥渍。
“妈……”女人声音带着哭腔，她蹲在床边，握住老太太的手。
闭目养神的老太太缓缓地睁开眼睛，发出一身虚弱的呢喃，“文儿……回来了……”
这是老太太的女儿，周文。
周文眼中含着泪，点了点头。
“黑了，瘦了。”老太太缓慢地抬起手，抚摸了两下女儿的头发，只有两下，第三下她就不行了，使劲喘了两下，肺里太难受了，像是在缺氧的高原，喘不上气来。
“头发也乱糟糟的。”老太太的声音更虚弱了。
周文的眼泪掉了下来，连忙低下头，努力憋住自己的泪，抬头笑道：“黑了吗？我觉得挺好的，人家外国人都不流行白，还花大价钱晒黑呢。”
周文的皮肤也不算黑，就是健康的蜜色。老太太一家都是偏白的皮肤，再晒也黑不到那里去。周文常年呆在国外，打扮习惯逐渐西化，她现在的样子绝对算不上中式的大家闺秀，审美流行中的白瘦美，甚至用中国男人的审美来说，有点邋遢。
“好什么好，邋遢死了，一点儿女孩子的样子都没有，都被老外带坏了。”周父的声音突然响起，他看不顺眼地骂道，“你不问问你女儿做的好事！好好的工作居然辞了，三十多岁跑去读书。一个女人家读这么多书干什么！你现在读书，什么时候结婚啊？你看你李叔，女儿跟你一般大，儿子都上高中了，再过两年上了大学人家就熬出来！就你这样年纪，我也不指望着你自己生了，你就找个带孩子的，老了也有人管，也省得我被我那群老伙计笑话。”
“笑话？笑话什么。哼……”周文发出一声嘲讽的哼笑，“你们这群老伙计也是扛过枪，为人民卖过命的，都是铁骨铮铮的硬汉，怎么老了都这么嘴碎。你们还嫌弃女的爱说八卦，你们不也一样。还有，什么叫就我这样的年纪，没文化就多读点书！卵子是一出生就不会变的，我几岁都是那样，真正不行的是精子，它是随着身体变化的，抽烟喝酒熬夜衰老全都影响精子，你应该去担心我哥的二胎，不用担心我。我是哥大硕士，跨国公司的ceo，奋斗了这么多年我为什么要找个二婚的老男人，找个年轻的小伙子不香嘛，还能生个健康孩子。”
“你生啊……你这个不孝女……”老头被气得脸红耳赤，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爸！”儿子连忙扶着老头坐下，“周文你怎么这么多话，一回来就挑事，你非要把爸气出病才高兴啊。”
周文撇撇嘴，害怕气到周父没有再反驳，坐到老太太身旁故意用背对着老头，看起来像个小孩儿生闷气。
老头顺过气指向周文，手微微颤抖，看起来气得不轻，“走，你有能耐别呆在这里，这是我的病房。”
“哼，我不走，这是我妈的病房，不是你的病房，我要给我妈守夜。”周文道。
“这里用我的养老金就是我的房间，你妈都没有工作，都是花我的钱。”老头生气道。
周文最讨厌周父说这种话，好像她妈没有赚钱就没有一点用，她还记得妈妈背着她洗衣服的样子，没有帮忙家务，妈妈只能背着她干活，腰都压坏了。
“家庭主妇也是工作，要没有我妈照顾家庭，生儿育女，你能安心在部队。”
老头又被气得喘不上气，“放屁……老子的功勋都是……老子用命换的！哎呦……”老头捂着心，发出痛苦的呻吟，“我的心脏……”
“爸……爸你怎么样！护士……护士……”老太太的儿子一手扶着老头，一手按着床头的呼救铃。老头闭着眼卧在儿子怀里，看起来像是晕了过去。
周文半信半疑地打量老头，不是她冷心冷肺，老头以前也干过这种事，装生病让自己送他去急诊，结果到了医院病就好了。原来他想介绍急诊室的医生给自己认识，害怕自己不去就编了这种瞎话。而且刚才在路上他们已经吵过一架，老头想趁着这次机会将自己留在国内。
周文打量半天，见哥哥这样着急，不像是装病，“爸，爸你没事吧。”
周文拍打着周父的脸，周父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周兄的手一松开，周父直直地倒了下去。周文这时相信周父没有装病，慌乱地抱住周父，大叫大喊着求救，“医生，医生……”
兄妹的叫喊声交织在病房中，吓得周子皓哇哇的大哭起来，此时病房何止是乱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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