讯读文学>其它小说>王守仁李梦阳>第五十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9)
  第九回丧天良江彬杀百姓,用诚意守仁抚京军

  (一)

  和江西巡抚王守仁斗了一场,江彬、许泰、张忠三个人都败下阵来,没得着半分便宜。到这时候,这几个人才知道这位谈笑定九府、旬日破宁王的大宗师是何等人物。这几个奸雄能独得圣宠,爬到今天的地位,也都有他们精明过人的地方,眼看斗不过王守仁,也就一个个收起凶悍之气,都换上笑脸,客客气气地和江西官员们吃了一顿饭,说了些不要紧的话,亲自把他们送出巡抚衙门。

  等王守仁他们走了,这几个人回到厅里坐定,许泰这才说道:“咱们在京城的时候,首辅、尚书们见了也要赔着笑脸,侍郎们就要跪着答话了,想不到在南昌府倒遇上这么个人,真是有勇有谋,滴水不漏,硬是制不住他。”

  听许泰说这样的话,江彬冷冷一笑:“不是制不住他,只是我等还未动手,你们看着吧,十日之内,咱让这王守仁跪着爬进来求我,你们信不信?”

  张忠、许泰都知道江彬这个人粗鲁凶莽,无法无天,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脾气,做起事来根本不计后果,现在听他说这样的狠话,张忠忙说:“都督,这个王守仁很有本事,胆子也大,这次平定叛乱手段出人意料,又不顾圣命,一意押送宁王进京,看来是个不怕死、不知死的硬茬儿,不好动。”

  “那个扬州的蒋瑶被我收拾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后来怎样了?”

  “王守仁不是蒋瑶,毕竟功高权重,都督还是留心比较好。”

  听张忠一个劲说这些话,江彬有些不耐烦起来:“要依张公公的意思,咱们也不必待在南昌了,干脆都回南京吧!”

  这帮人率领大军来到南昌,一为争功,二为发财。现在功没争到,财没发到,哪肯回去?张忠也听出江彬话里的意思,忙问:“这么说,都督有什么好办法?”

  在这上头江彬早就想出了主意:“办法简单得很!立刻下令:明天一早,驻在城外的四万大军全部开进南昌城里驻扎。”

  张忠一愣:“南昌城并不算大,又着了一场大火,把半数房子都烧了,大军进了城,住哪儿?”

  “爱住哪儿就住哪儿,想怎样就怎样。”

  到这时候张忠、许泰才听出来,江彬这是要纵放京军进城抢劫!

  张忠是个太监,在这些事上想得少些。可许泰家里三代都是京军将领,他自己又是后军都督府左都督,心里想着手下这些人好歹都是官军,真要冲进城来抢劫,也太难看了。何况江西巡抚王守仁还兼着右副都御史,真要让他抓住把柄奏上一本,自己这些人也不好收场,忙劝道:“都督,王守仁这帮江西官员个个都是硬骨头,很麻烦,这时候当兵的进城闹出事来,只怕不好收场。”

  眼看许泰比张忠的胆子还小,江彬有点儿不高兴了,沉下脸来说道:“有什么不好收场的?江西叛乱刚平,到处都是宁王余党,我等随皇上御驾亲征,领的是钦命,一意来灭反贼。不论是谁,敢和官兵争斗的皆是叛逆!对这些人就要从重治罪,饶他们不得!”

  “可江西地面上过问起来……”

  江彬把头一摇:“许大人也糊涂了!有锦衣卫在,哪轮到南昌府的衙门办案?城里有要告状打官司的,让他们到锦衣卫衙门去告!”

  随着江彬的一声令下,驻在南昌城外的四万官军全都开进了南昌城。如此一来,南昌城里拥街蔽巷,到处是人,官兵百姓挤成一团,车马行人都无法走动,加上地方狭窄,这些军士们连个帐篷也支不起来,没有办法,几万人全都在街头露宿。

  这时已是十一月,“大雪”节气都过了,南昌虽然不比北方,可也阴冷潮湿,寒气逼人,几万京军一个个都住在大街上,拥挤不堪,又湿又冷,吃不上热饭,喝不上热水,连个帐篷都没有,加之江彬等人暗中下了令,各军将领故意对军士们不理不睬,又以“江西地方官员供奉不力”为由,私下克扣军士的粮米,弄得这些当兵的一个个衣不蔽寒,食不果腹,群情耸动,有那粗鲁胆大的,就闯进民居要食要水,甚而强占民家的厢房配院,自行入室而居,夺取被褥衣物,几天下来,南昌城中越来越乱。

  江彬把军马调进城的时候,王守仁就已经猜出此人的意图,可在这帮家伙面前,王守仁无权无势,南昌城里又无粮无米,想安抚京军都无从下手。没办法,王守仁只好一面派人到各地急催粮米,抢着往南昌赶运,不让京军断粮闹事,同时把身边找得到的所有差役文书等人都调集起来,所有公事全都放下,让这些人穿上官衣到各处街巷中巡视,见有官军和百姓争执厮闹的,立时想办法调解。又把各街坊里甲保正找来,让他们每日到下面各家各户走动,遇到有事,能劝的劝,劝不住的就先把百姓拉住,然后到官府衙门来找官人调解。

  可南昌城里住了四万兵丁,又是这样的天气,又吃不上饱饭,想让他们不闹事?实是万难。

  眼看南昌城里动荡日甚一日,官军从私入民宅,索要食水,渐渐到了偷盗抢掠的地步,每天南昌城里百姓与官军口角打斗,纷扰不断,吃了亏的百姓到衙门来告官,可官府都被锦衣卫的人占住了,见有百姓来告状的,不问情由,上来就动鞭子棍子!一顿打,把告状的百姓赶跑了事。

  南昌城俨然一座贼窝,到处恶人横行,把百姓欺压得抬不起头来,情势比宁王谋反时还要恶劣。城里十几万百姓先遭旱灾,又遇兵劫,现在又给人逼得无路可走,人心越来越不稳,真正到了官逼民反的地步。

  然而江彬这伙人如此威逼百姓,为的是什么?就是要这个“官逼民反”!百姓一旦起事,江彬就可以指挥军马杀人屠城,到时候奏报上去,就说是宁王余党造反!杀良冒功,这些人好得赏赐!

  江彬这番心思全让王守仁看出来了,只得悄悄告诉手下人,拦着百姓,不要再到官府来告状,有什么事,能忍的,就忍过去吧。

  眼看城里闹成这个样子,守仁自己也坐不住了,穿起官袍亲自到街上去巡视。

  这时的南昌城已经闹得不成样子,街巷间污水横流,到处都是便溺,臭不可闻,所有居民人家、商铺买卖全都关门闭户,满街上一个百姓也看不见,只见无数京军士卒一个个提着刀枪坐在地上,满脸戾气,横着两只眼睛盯着人看。王守仁带着两个差人从当兵的人群里挤过,那些官兵看守仁穿着孔雀补的大红官服,知道他是地方上的大员,不但丝毫不惧,反而故意横过身子挡住守仁的路,甚至推挤冲撞,王守仁只能一味避让,避不开的,还要对这些当兵的说一声“对不住”……

  就是这样退让,到底还是让不开。走到马王庙旁的磨子巷时,街巷狭窄,人马拥堵,守仁只得侧着身从人缝里挤过去,却有一个健硕的军校迎面过来,横着肩膀直撞进守仁的怀里,把守仁撞得倒退几步,差点儿摔倒,那军校指着守仁就骂:“你狗日的不长眼,挡爷爷的路,活得不耐烦了!”卂渎妏敩

  到这时候王守仁也只能忍住气,假装没听见罢了。可他身边的差役实在气不过,回了一句:“你嘴里放干净些!”

  只这一句话,那军校便瞪起眼来厉声骂道:“你是什么东西,倒叫老子嘴里干净些?你们这帮王八蛋整天大鱼大肉的,老子们可两天没饭吃了!千里迢迢到南昌城里帮你们剿匪,如今倒弄得没饭吃!这鬼地方又冷又潮,喝口凉水都拉稀,你以为老子想待在这鬼地方?叫你那浑蛋巡抚把贪的赃银拿出来,每个弟兄赏十两银子,老子们立时就走!”

  军校这一句叫骂,把一群军士都招惹起来了,一下子围上来好几十人,一个个恶形恶状的,守仁身边的两个差役顿时胆怯,也不敢还嘴,只缩在守仁身后。倒是王守仁仗着自己这身官服,当兵的毕竟不敢打他,硬是一路推挤,好歹从人堆里走了出来,身后军士们齐声哄笑嘲骂,守仁只当没听见,往前走了一段,忽然心里一动,又回来了。

  这么多年“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做下来,王守仁心里的良知早已修炼得纤毫不染,灵明无比。刚才当兵的那些骂人的话他没往心里去,可士兵们话里带出的一个“苦”字,立刻触动了王守仁的良知。

  刚才的一群军卒已经回到街边坐着,见这当官的又回来了,不知他要干什么,都站起来恶狠狠地瞪着他。守仁也不理这些人,直走到那骂人的军校面前,问他:“你刚才说有人喝了冷水闹肚子,这样的人多吗?”

  那军校不知守仁问这话是什么意思,粗声粗气地说:“老子这两天就拉稀,怎么着,现在就拉一泡给你看看?”

  一句粗话说得一帮粗汉都哄笑起来,守仁却没有笑:“你等远道而来,水土不服,身子难免不适,要只是几个人腹泻还好说,如果病的人多,就是瘟疫了,若不早治,身子怕是受不了。”

  “怎么治?你来给老子治?”

  当兵的满嘴糙话,王守仁不急不躁,一字一句地说:“本官不会治病,可南昌城里也有郎中……”

  “狗屁郎中,老子是军户出身,身上一个钱也没有,哪有郎中来给老子治病?”

  听军校说出这话来,守仁心里又是一动,忙说:“你且不要吵闹,本官真心问你话:到底患了什么病?得这病的军士多吗?若是病的人多,症状又相似,只怕真是瘟疫,这不是玩儿的!你们是官兵,若患了瘟疫,江西官府自当派郎中给你们诊治,发放药物。”

  想不到王守仁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那军校一时愣住了,半天才说:“我等自打南下以来,就有得痢疾的人,到江西之后越发厉害了。原本扎在城外,情况还好些,这一进了城,病的人更多,听说已经死了几十个人,都说是这南昌城里的井水不干净……”

  这当兵的说的话有理。

  京军是北方人,千里南下,劳苦异常,饮食不周,水土不服,本来身子就不好。南昌城又刚打了一场大仗,水井里难免投进去死人、污物,水确实不干净。城里的人当然知道哪口井可用,哪口井水脏,可当兵的哪儿知道?自然是见水就喝,因此染痢腹泻,实所难免。

  这种事官府要是不管,当兵的就要吃大苦了。

  想到这儿,守仁已经拿定了主意:“你们别急,本官这就回去商量办法,一两日内必发放药物给你们服用。另外吃水时当心些,问问当地人,哪些井水不合用的,用石板把它封盖起来,不要吃了。”

  (二)

  和京军的官校说了这些话,王守仁心里已经想出一个主意,急急忙忙地赶回按察司衙门,把雷济找来商量:“来南昌的京军、边军都是北方人,一路从京师赶到南昌,千里跋涉水土不服,不少人得了痢疾腹泻之症,苦不堪言。本院有个主意,咱们不妨把南昌城里的郎中找来,在街上搭几座席棚,让这些郎中专门给军士诊治。”

  “请郎中的钱怎么算?”

  “自然是官府垫出来。”

  “药钱呢?”

  守仁略想了想:“官军患的多是同一种病,所需药物大概也相似,请郎中们在一起筹划一下,写一服汤剂的方子,多买药材,用大锅煎煮,凡是病症相似的兵士就每人发一碗汤药给他们吃,这笔钱必须由官府垫上,无论如何不能让军士们出钱。”

  王守仁心里的这个“良知诚意”实在厉害,眼下他一门儿心思替军士们着想起来,想出来的是一个真正的好主意。雷济答应一声急忙要走,守仁又把他叫住:“你去知会各处里甲、保正,让他们把污染不洁的井都封盖起来,那些水源干净的就插一面小旗做上标记,让官军都取净水来吃,这事要紧,明天中午以前,全城都要办妥!”

  想到做到,当天下午,各街坊的保甲人等都走了出来,帮城里军士指点水源,把那些不合用的井封盖起来,可用的水井边都插上了各色小旗,让军士取水。

  同时,守仁派人把南昌城里的郎中都找了来,跟他们商量妥当,在街上给官军诊治,所需诊金按日算钱,由官府发给。眼看城里郎中不够,又从附近的临江、新建、丰城等地请了些大夫,在城里搭了二十几处席棚,请这些郎中给患病的京军士卒诊治。

  果然,这些京军患的多是同一种病:饮食不洁,腹泻痢疾。于是郎中们坐在一起商量,斟酌出一个方子来,守仁又让官府照着方子出钱采买了一大批药材,在各处席棚里架起大锅,熬制防瘴避疫的药物,发放给当兵的服用。

  如此一来,也就几天工夫,已经治了上千人。经过王守仁这一番苦心安排,安置整理,南昌城里的局面也安稳多了。

  到这时候江彬这些人才看出事情不对。若任王守仁这么搞法,自己手下这几万军马都要给他拉过去了。

  江彬这个人鲁莽粗蠢,做起事来真是不管不顾。也没和别人商量,自己下了命令,叫锦衣卫出马,以“骚扰军伍”为由,把那些在城里给人治病的郎中一律撵出城去。

  一声令下,几百名锦衣卫旗校一齐出动,闯进街巷间的席棚,不由分说,把那些正在诊病的郎中一个个揪了出来,一顿乱打,全都赶散了。又一齐动手,把搭起来的席棚也拆倒在地上。

  这世上打人闹事的常有,可无缘无故揪打郎中的事真不多见。眼看这帮锦衣卫毫无缘故地驱打这些给京军治病的郎中,所有人都傻了眼。锦衣卫旗校们赶走了郎中,眼看旁边还有人架着大锅熬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过去把药汤也掀在地上,把铁锅都砸碎了。做完了事正要走开,这才看见无数军士挺着刀枪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把路都堵住了。

  见了这个场面,锦衣卫的旗校才想起来害怕,赶紧厉声喝道:“你们要干什么?!”

  这时候当兵的也都急了眼,人群里有人吼道:“老子们病着饿着的时候没人管,现在王都堂给咱们弄了些药来吃,你们这帮狗东西倒出来打人,那锅里的药是老子们要吃的!砸了的东西都给老子跪着捡起来,不然今天你等一个也走不脱!”

  有这一声吆喝,京军士卒齐声呐喊,刀枪乱舞,几千人把一群锦衣卫团团围住,一个个乱喊乱叫:“你们这帮穿黄皮的狗,自以为是皇上老子养的,就敢把天下人都咬了?都跪下给爷爷们认错,不然立刻宰了你们!”

  眼看军士们竟要哗变,这些锦衣卫吓得魂都掉了,缩在一角动也不敢动。正在这时候,王守仁带着几个人飞赶过来。

  军士哗变非同小可,真要闹起事来,南昌城里立刻就会血流成河!这样的事王守仁不能不管,急急忙忙赶了过来,眼看众人虽然剑拔弩张,毕竟还没动手,急切之间,守仁已经想出个主意来,扬起手来冲着军士们高叫:“诸位不要急,且听本院说一句话:在街巷里搭建席棚,确是阻住了道路,本官已和京军统领官员商定,在南昌城门外重新搭起席棚,那里地方宽敞,大家也都方便。席棚今日就可以搭好,照样施医舍药!”又指着锦衣卫的人说,“这些旗校也是奉命行事,只是做得急了些,大家不要计较!拜托各位,拜托各位……”说着拦在锦衣卫前头一个劲地给军士们打躬作揖。

  有王守仁在这儿遮着,军士们好歹没有闹起来。这帮锦衣卫眼看有了空子,赶紧收起刀,一声不响溜了出去。

  这边王守仁急忙派人把赶散了的郎中又请回来,又让南昌府衙门出面,在南昌七门外各搭一座席棚,请郎中们在城门外坐诊,照样施医舍药,好歹把这一场兵变压了下去。

  这时候守仁又想了一个主意,专门钉了一批棺木,病死的军士,就由南昌官府舍给棺木,或就地埋葬,或焚化了,暂时把骨灰存放在庙里,等回程时,由死者的同乡带回老家。

  到这时候,南昌城里四万军士个个都知道了“王都堂”三个字,也都念起南昌地方官的好处来了,再有什么纠纷吵嚷,地方官来和京军的官校们说,也说得通了,大家笑脸相对,面子上全都过得去,很多事都有得商量了。

  又过了两日,王守仁发下旗牌从各地借调来的军粮运到南昌,赈灾的米也逐日运到,当兵的吃饱了肚子,南昌城里的百姓也好歹有一碗粥喝,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些了。

  眼瞅着南昌城里所有人的日子都好过了,江彬、许泰、张忠这几个人却觉得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这几个人早知道王守仁难斗,可再怎么他们也想不到,王守仁竟有这么大的本事,不知动了什么脑筋,硬是把几万京军的军心拉了过去!江彬这些人在京师横行这些年,一半靠的是皇帝的宠信,一半就是军权,现在他们手里的军队居然背弃他们,跑去跟王守仁这伙人亲近,江彬觉得自己的脊梁骨都软了。

  这么下去,江彬他们这帮人还拿什么在朝廷里混?

  “都督,我看还是把军马调到城外驻扎吧?”

  江彬看了许泰一眼,没有吭声。其实他心里也有这个想法,可江彬又觉得,一旦兵马退出南昌,就等于自己输给了这个江西巡抚,输给了南昌城的百姓,那以后再想和王守仁争功,在南昌城里掠财,就都做不到了。

  于是江彬沉下脸来:“许大人,眼下诸事不顺,皆因我等心慈手软,太纵容这个王守仁了。对这些人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客气,否则他们就会越发难治。”

  听江彬说这样的狠话,张忠问了一句:“江大人想如何治他?”

  在这上头江彬已经有了主意,只是看眼前这两个人胆子小,不想把主意说给他们听,冷冷地说了一句:“张公公不要问,几天之内必有一场好戏。到时候一定叫王守仁跪在我等脚下!”

  (三)

  这些日子南昌城里虽然太平了些,可城里住的官军毕竟人数太多,良莠不齐,什么样的货色都有,江彬等人又故意放纵军纪,克扣粮米,明着暗着挑动这帮军卒闹事。所以大事虽然都避过了,可吵闹斗殴的事却还是每天不断。

  在广润门里棋盘街上住着一家姓刘的富户,因为宅院宽大些,就被驻扎在棋盘街上的一哨军士看中,硬闯进来把人家的院子占了一半,倒把主人家都赶进跨院里去,一家老小十余口挤在几间小房子里。

  这天刘家的儿媳妇在井台上淘米准备做饭,偏巧两个当兵的拿着水桶到后院井里来打水,正好撞见,这媳妇见来了两个兵痞,急忙走避,当兵的就在后面指指点点,高声调笑着说:“这娘们儿好身段儿。”另一个小子也笑着说:“这女子好姿色。”

  听这两个当兵的说粗话,刘家的媳妇满脸通红,又羞又恨,飞跑进屋关了门,这两个小子也是闲得无聊,还在门外一句句地说笑,不想房门一开,从里面跳出个愣头愣脑的年轻人来,手里掂着一条茶杯口粗的棍子,指着当兵的吼道:“你这两个畜生说什么?”

  原来当兵的说的几句话,都让刘家的小儿子听见了。

  这些天刘家上上下下让这伙兵痞欺压得狠了,早就忍不得这口闲气,现在听当兵的调戏他嫂子,就从屋里跳出来指着两个当兵的叫骂起来。这帮当兵的哪怕这个阵势,乜斜着眼冷笑道:“你的女人让你睡着,老子们又不睡她,白说两句也不行?”

  这句话一出口,刘家的儿子哪还忍得住,举着棍子上来就打,两个当兵的也抡起扁担来应战。眼看自家儿子吃亏,主家的人一声吆喝,家里的儿孙仆役都冲了出来,把两个当兵的从后院一直追打到前面。这里有七八个军士住着,见自己人挨了揍,一个个都冲上来乱打,揪扯撕斗着,竟从刘府里一直打到大街上去了。

  这么一来事情就闹大了。

  棋盘街是一处旧街坊,道路狭窄,小巷纵横,民居铺面交错掺杂,可如今整条街都被当兵的塞满,住户出不了门,买卖开不了张,这里的百姓和京军士卒龃龉已久,相互之间吵骂不断,今天忽见刘家的人和军卒们大打出手,这些居民百姓先是在一旁看热闹、叫好,后来就有人捡起砖石掷打过来。这满街军兵个个都是粗野暴躁的人,眼见自己人吃亏,也一个个都忍不住拳脚相向,和周边居民打成一团。更有的军士趁这机会闯进路边店铺抢劫财物,又引得这些商户人家和他们争闹起来。

  结果原本一户人家的殴斗,眨眼工夫已经延至百十人,也分不清是军士还是百姓,无数人挤在狭窄的街巷间,拳脚交加打成一团。正不知如何收场,忽然街上一阵大乱,几十个官军提着刀冲了过来,顿时把打架的人都围住了。

  百姓和军士厮打,只是恨这些人强占民宅,入室抢掠搅闹,出于一时激愤,可现在见了刀枪,这些百姓立时都怕了。那些军士们虽然抢人的东西,也自己知道不对,忽见来了这么一群人,竟以为是巡城执法的队伍,更是吓得魂都掉了,赶紧把抢在手里的东西胡乱丢在路边,一个个空着手,低着头,都不敢吭声。

  见这两伙人都不打了,带兵而来为首的军官喝问:“你们在这里闹什么?”

  不管怎么说,道理毕竟是在百姓一边。眼看这些提刀的军兵好像是来管事的,一群百姓都跑到那军官面前跪下,纷纷叫道:“将军,这些人无故闯入我等家中侮辱女眷,还行凶打人,又有人趁乱闯进来搜掠粮食财物,请将军为小民做主!”

  这些百姓太傻了,他们哪里知道面前这一帮是什么人,拿着刀子又要做什么事。正在这里跪着分说,指望这些人给他们做主,哪想到那个军官忽然厉声喝道:“南昌城是反贼的窝子,你们这些人竟敢聚众闹事,打杀官军,分明是贼!如今大军进剿,你们这些反贼还敢猖狂,都给我拿了!”

  一声吆喝,几十个提刀的军士蜂拥而上!这些百姓这才知道来的竟是给军士们帮忙的,急忙站起身来叫着:“你们这些人不讲道理,还有没有王法!”

  话音未落,那军官突然叫了一声:“反贼竟敢持械行凶,一律格杀勿论!”顿时,那些新来的军士一个个挥刀向着百姓头上砍了过来!

  任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场残杀竟是真的!大明朝的军兵在大街上抡着刀,砍杀起大明朝的百姓来了!

  这些草民们万万也没想到官军真要杀他们,两手空空的,哪里是官军的对手?顿时四散奔逃。官军毫不手软,围追堵截,见人就杀,整条棋盘街上血肉四溅,惨叫连连,转眼工夫已经砍翻了几十个人!刚才还在和百姓打群架的那些军卒们也给吓傻了眼,他们虽和百姓争闹,却并没有杀人的心,眼看闯下这么大的乱子,赶忙上前拦着,想不到这帮官军凶残异常,竟连自己的袍泽兄弟也不放过,只管见人就砍,下的全是死手,把官军也砍死了六七个!

  不到半个时辰,整整一条棋盘街上的人全给官军杀散了。

  到这时候王守仁才得了消息,带了几个差役飞跑过来。街上却早已没有人了,只见四五十具尸体在街头横躺竖卧,附近的巷子里、百姓的家里也到处都有人被杀,死的大半都是百姓,也有六七个是京军的士卒,所有死者都被人割去了首级,大街上到处是浓稠的血渍,淌成了一条骇人的血河。伤者躺在地上辗转呼号,死者家属抚着尸首大哭,半个南昌城都乱成了一团。

  见了这个情景,王守仁气得两眼通红!雷济在一旁叫道:“先生,这些当兵的没有人性,竟干出这样的事来,我这就回去召集人手,到军营里去搜拿,一定要把凶手抓来问罪,还给百姓一个公道!”

  王守仁到底为官多年,虽然已经气极了,却还没有乱了章法:“现在城里到处都是军马,咱们召集人手,一旦惊动军士,引起哗变,后果不堪设想。”

  “那怎么办?”

  “你们在这里安抚百姓,救治伤者,本院去见江彬,让他下令捕拿凶手!这次出了天大的事情,谅这些人不敢隐瞒护短。”

  当下王守仁带了几个差役直闯到江西巡抚衙门。

  此时江彬早已知道了消息,也料到守仁要来,并不阻拦,立刻把他请进二堂。一见江彬的面,守仁立刻说:“江大人,今天广润门里棋盘街一带出了血案,你知道吗?”

  “什么血案?没有听说。”

  “今天上午一群京军士卒在棋盘街一带擅入民居,抢掠财物,欺辱女眷,百姓气不过,与军卒殴斗,想不到这些军士竟动起刀来,当街杀了几十个人!”说到这儿,王守仁几乎要喊叫起来了,尽力平定气息,“江大人,京军是天子扈从精兵,非比寻常军马,出了这样的大案,绝不能姑息,请大人立刻到军营去查,找出凶手交给本院治罪,否则本院必要将此事上奏天子,就算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替南昌城里的百姓把这个官司打到底!”

  守仁说了这么一堆话,江彬仰着脸,双眼微闭毫无表情,半晌才说:“王大人说的是这个事?这事我倒听说了:今早有一群叛贼余孽拿着刀枪火铳聚焦在广润门一带,意图谋反,官兵前去弹压,这些叛贼持械抗拒,杀死官军数人,后来锦衣卫旗校得了消息,立时赶到,与叛贼殊死搏杀,足足战了半日,才将逆贼击败,当场格毙数十人,斩首五十一级,本官已将杀贼有功之人记入名册,不日将向兵部衙门请功。”

  江彬这一席话如同一个焦雷打在王守仁的头上!目瞪口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什么逆贼?什么持械抗拒?南昌城里都是安分守法的百姓,手无寸铁,哪来的什么宁王余党?什么聚众谋反?眼下明明杀死了几十个百姓,何来杀害官军一说……”

  “若不是逆贼,为什么京军士卒也死了七个人?”

  “京军士卒皆是被……”到这时候王守仁才从江彬的话里听出“锦衣卫”三个字来,“这些军士皆是被锦衣卫旗校所杀!怎么会是百姓杀的!”

  “锦衣卫旗校是朝廷王法,如何会去杀害官军?王大人说的是笑话吧?”

  看着江彬这副无耻的嘴脸,王守仁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上头顶,忍不住厉声吼叫起来:“锦衣卫旗校当街杀人,多少人看见了,你赖得掉吗!你们这些人妄杀百姓,冒认军功,所犯皆是死罪!今天你等若不交出凶手,本院这就召集人手,把你们……”一句话说到这儿,忽然停住,再也说不下去了。

  眼看王守仁紫胀着一张脸,鼓着两只眼睛,气得浑身直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江彬把双臂抱在胸前,冷笑着问了一句:“王大人,你要召集什么人手?要把我等怎样?说呀!你要召集什么人?想把我们这些人怎样?”

  江彬这话问得好厉害!

  东厂是王法,锦衣卫是王法,京军也是王法,如今江彬领了钦命,统率京军,掌着锦衣卫和东厂,也就是说,他江彬就是王法!面对这如山的王法,小小一个王守仁居然想要抗拒,想要“召集人手”,召集谁?想干什么?

  ——谋反,这是谋反!江西巡抚王守仁,居然要谋反了……

  幸亏王守仁是个经过大事、聪明透顶的人,反应极快,在最后一刻,把那句几乎让他灭族的话缩住,没有说出口来。

  可现在江彬笑着问他,问他要“召集”什么人,要做什么事。王守仁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王守仁心里那纯而又纯的“良知”,竟被皇权彻底打垮,完全湮没了……

  这一瞬间,王守仁忽然觉得自己死了,分明是死了,魂魄都散了,肉身也朽烂了,眼睛也看不见了,耳朵也听不见了,也感觉不到自己还有手脚,还有身体,还有头颅……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看着王守仁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江彬嘴角上浮起了一丝冷笑。

  几个月前在扬州府,那个不自量力找他麻烦的知府蒋瑶,最后就被江彬耍成了这副样子,今天这个江西巡抚也照样被自己摆布得魄散魂飞。只是当时蒋瑶被逼得跪在地上叩头,这个王守仁骨头硬些,到这会儿还没跪下求饶。

  那就让他跪下求饶吧。

  “王大人,我已经给城里的兵马下了令:只要南昌城里再有逆贼乱党聚众滋事,无论京军、边军、锦衣卫旗校人等,只要见了,立时格杀,你是江西藩司,平乱诛逆也有责任,这就回去知会都司、提刑和南昌府、新建县所有差役军卒,协助京军诛除逆党,不论是官军还是府县差役,只要杀了逆党的,皆可凭首级来报军功,个个有赏。”

  江彬这一句话,竟是要纵容手下在南昌城里放手杀人的意思。

  半晌,王守仁一声也没吭,拖着两条腿从江西巡抚衙门走出去了。

  (四)

  这天王守仁从江彬处回来,没跟任何人说话,晚饭也没吃,自己一个人回了住处,关了房门坐在床上发愣。杏儿知道守仁又遇上烦心的事了,这种时候只有自己能劝他两句,就去炒了几个小菜送过来,见守仁双眼微闭,缩着身子,灰着一张脸坐在床上发呆,就笑着说:“先生不要想这些事了,先吃点儿东西吧。”见守仁动也不动,又劝了一句,“先生这些年碰到多少事,没有办不成的,今天的事也没什么,吃点儿东西,歇一歇,就有办法了。”

  这时候的王守仁已经连眼睛都睁不开,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半晌,勉强打起精神,低声说了一句:“东西放在这儿,你先出去。”

  杏儿陪在守仁身边这些年,什么难事都遇上过,从没见王守仁变成这样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在他身边站了好半天,竟是一句劝人的话也想不出来。

  过了好久,守仁又抬起手来指指门,却没再说什么。杏儿忽然明白,这个男人眼下已经连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是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杏儿只好一声不响地退了出去。回到自己房里坐着,越想越不放心,犹豫了大半个时辰到底又走回来,可一推房门,却从里面闩住了。

  这倒是从没有过的事,杏儿只得轻轻叩门,连叫了几声“先生”,里面没有半点儿声息。从门缝看进去,只见烛影之下,王守仁仍然像刚才那样呆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杏儿也不敢叫了,又不敢走开,就在门前站着,后来实在累得站不住,就在门口坐下,身子轻轻靠在门上,慢慢地睡着了。

  此刻,杏儿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只见满天星星,觉得浑身冰冷僵硬,脖子又酸又疼,也不知自己在这儿睡了多久,耳边听到一阵奇怪的声响,有点儿像风声,细听却又不是,轻轻推了一下房门,仍然闩着,从门缝里看进去,室内的烛火却已经熄了——也许是燃尽了,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得那奇怪的风声就在耳边,喑哑低沉,抽噎压抑,时断时续,隐隐约约……

  此刻,杏儿心里一下明白过来,这哪里是风,分明是哭声。

  这天夜里,巡抚江西右副都御史王守仁,这个天下最聪明、最正派、最有良知、最有学问的大宗师,这个平贼灭寇力挽狂澜救了大明朝的大功臣,这个一身硬骨头廷杖都打不死的余姚读书人,闩了房门,一个人躲在黑暗里整整哭了一夜。

  到天快亮的时候,房里的哭声停了,又过了一会儿,灯火亮了起来,杏儿从门缝里看进去,却见守仁又坐在桌前不知在写什么。

  ——良知没有失败!良知也不会失败!即使乌云遮日,看不到一丝光明,王守仁心里的良知仍烁然生辉,就像黑暗中的一支火炬,照亮了他脚下的道路。

  知行合一,良知一发动,行动就要跟进。现在的王守仁,已经知道该做什么事了。

  天亮之后,守仁把雷济找了过来。

  到这时候雷济还不知道城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仍在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召集差役兵丁去抓那些杀人害命的强盗:“先生,昨天巡抚衙门的人商议了一下,咱们南昌巡抚、按察、府衙三处的差役军兵加起来也有五六百,凭这些人,足可以去抓杀人的凶手,只要先生下令,咱们这就去找江彬要人!”

  昨天,王守仁心里想的是和雷济一样的主意。可现在,他已经说不出这样强硬的话来了:“昨天那件事且不提了。这些军士蹿入民宅骚扰,咱们也没有办法。唯今之计只有把城里各处保甲长悄悄找来,告诉他们,回去通知城中百姓,让青壮妇孺尽可能带上家里的财物细软出城躲避,家里只让老人留守,若是京军闯进来抢掠,不要管,让他们抢夺。”

  想不到守仁说出这样的话来,雷济大吃一惊:“任他们抢夺?这……”

  王守仁脸色灰暗,微微摇头:“你还看不出来吗?京军虽然抢掠百姓财物,可他们到底不敢杀人。那些任意杀害百姓的并不是军士,倒是锦衣卫,背后是江彬在指使。在这些虎狼面前,我们这些官员不过是说不上话的‘苦虫儿’,百姓,只是任他们虐杀的草民罢了,与这些人争斗,只有百姓吃亏。”

  到这时候雷济才明白了昨天那件血案的内情。

  雷济是个聪明人,想了一想,也就明白了守仁心里的苦处难处,知道他这样忍辱负重,并不是畏惧江彬,实在是为百姓着想。这种时候实在也没有别的办法,雷济咬着牙恨恨地说:“若依学生的脾气,与其给这些人欺压,不如拼着一死,和他们斗一场!”

  半晌,王守仁缓缓地说:“话不是这样说的。百姓是人,官军也是人,人和人斗起来,却是那些畜生们得了便宜。眼下无论如何且让百姓忍一时吧。我这里想了一夜,写出一张告示来,你拿去贴在城里,让百姓和军卒们都看看,让大家知道内里到底是什么情由。或许官兵百姓就会各自收敛,相安无事了。”说着把一张文告交给雷济。雷济拿来看了,只见上面写着:

  告谕军民人等:

  尔等困苦已极,本院才短知穷,坐视而不能救,徒含羞负愧,言之实切痛心!

  今京边官军,驱驰道路,万里远来,皆无非为朝廷之事,抛父母,弃妻子,被风霜,冒寒暑,颠顿道路,经年不得一顾其家,其为疾苦,殆有不忍言者,岂其心之乐居于此哉?况南方卑湿之地,尤非北人所宜,今春气渐动,瘴疫将兴,久客思归,情怀益有不堪。

  尔等居民,念自己不得安宁之苦,即须念诸官军久离乡土,抛弃家室之苦,务敦主客之情,勿怀怨恨之意。亮事宁之后,凡遭兵困之民,朝廷必有优恤。今军马塞城,有司供应,日不暇给,一应争斗等项词讼,俱宜含忍止息,勿辄告扰,各安受尔命,宁奈尔心。本院心有余而力不足,聊布此苦切之情于尔百姓,其各体悉无怨。

  ——含忍止息,勿辄告扰,安受尔命,宁奈尔心……这是什么样的话呀!

  看了这张告示,雷济觉得心里一阵酸楚,忍不住落下泪来:“先生,在这大明天朝做一个百姓,怎么如此之难!”

  昨夜写这文告时,守仁已经哭了一夜。现在他倒哭不出来了:“人生在世,都是一样地艰难。做百姓难,当兵也不易。其实说到底,军士也是百姓,但愿大家都有一份良知,互相体谅些吧。”吩咐雷济,“把这告示抄几十份,贴到全城各处,找些识字的人,念给所有人听。另外,把那些还没烧塌却又无人居住的房舍清理出来,给生病的军士们住。”

  “这些京军是这个样子,都堂倒对他们这么好……”

  守仁抬起头来看着雷济:“你跟在我身边也这么久了,难道还不知道本院做人做事的原则吗?”

  雷济想了半晌,微微点头:“学生知道,先生做人做事,只是一个良知、一个诚意。学生跟在先生身边,要学的也是这份良知诚意。只是学生心里常有怨恨不平,一恨起来,就把良知忘了,这时候怎么办呢?”

  “良知只在自己心里求,不可在心外求。你心里那些恨意,首先就是个私欲,去除私欲,才是天理。比如这些京军,几万人,你一个个都恨吗?其实恨他们,无非是这些人来南昌,给你我、给城中百姓找了麻烦,因而你就恨他们,这是私欲。去除之后再看,他们一样是可怜的人,被别人从万里之外调到这里,吃不上,住不下,抛家舍业,甚至客死异乡,这么一看你就不恨了,反而同情他们。你同情他们,他们也必知道你的心,到后来,你不但不恨他们,反而同情他们,理解他们,爱护他们,这件事才有转机。”

  “这么说人性还是善的?”

  “人性本善,这是至理。相信‘人性本善’的才是正人君子。江彬这些人做这禽兽一样的事,就是因为他们相信‘人性本恶’,要挑动百姓和军士互相仇恨,他们好从中取利,我们这些人却偏要亲爱、偏要互助、偏要善良到底,不让那些禽兽得了便宜!”

  听到这儿,雷济略有所悟:“是啊,先生当年就是这样平定了南赣的匪患,好多山贼受先生的感化,都变成新民了。但愿这些京军也都一个个变成好人吧。”拿起告示转身要走,忽然又想起来,“先生,用这良知、诚意对人,真的能感化所有人吗?”

  守仁微微摇头:“未必都行,但多数能办到。”

  “什么样的人感化不了呢?”

  “那些一心作恶、不知反省的人。”半晌,王守仁咬着牙低声说,“等着看吧,这些恶人自有下场!天会收拾他们的。”

  (五)

  当天,雷济把守仁写的告示叫人抄了几十份,在南昌城里到处张贴。看了这份告示,不管是百姓还是军卒,无不暗暗唏嘘。

  正像王守仁所说,这些军士们其实也苦,任人驱使,万里奔驰,跑到这陌生的地方来。原本驻扎在城外,还有营盘,有帐篷,有粮饷。可现在被当官的驱赶到城里来,吃没的吃,住没的住,虽然闯进百姓家里去住,可是跟当地百姓闹得这么难看,让人家当面背后地数落咒骂,有什么意思?虽然偷窃抢劫,可面对这么一座罹了兵劫的残破城池,一群连饭都吃不上的可怜百姓,他们又能偷着什么,抢着什么?

  何况现在因为一点儿小事,闹出这么大的祸来,害死了几十条无辜的人命呀!

  当兵的,其实也是百姓,在战场上杀人是一回事,可杀害百姓的事,他们做不出来。现在官兵和百姓同样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大家都是一样让人杀害,被那帮坏人欺负得抬不起头来。还抢什么?还闹什么?

  从这天起,京军们不再闹事了,百姓也不再和军卒争闹了,南昌城里渐渐安静下来了。几万官军只是在大街上或坐或卧,夜晚天冷,有些人会到烧毁无人的房屋里去生火取暖,避避寒气,再也没有一个人擅入民宅了。

  眼看京军士卒秩序井然,无人扰犯百姓,南昌城里留守的百姓对这些军士也就不再怨怼了,经常有些老人开了房门,搬一条小凳子坐在门前,和军士们拉起家常来。南昌城里虽然没有多余的粮食,可热水总有一口,这些军士们大冷天的白天黑夜待在大街上,长官谁管他们?倒是南昌城里的百姓肯给他们提一壶热水喝,好歹暖一暖身子。

  正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留在南昌城里看守门户的老年人这样善待军士们,地方上又在城门外施医舍药救助士卒,这些军士们对城里的百姓也就亲切起来,眼看城里的人天天野菜稀粥度日,这些当兵的都是精壮汉子,心肠也热,喝了人家的热水,到吃饭时就掰半个饼子送给老先生。

  如此一来,城里百姓对军士们更加客气,一来二去,不少人就这么交上朋友了。

  转眼到了冬至。

  所谓“阴至极而阳渐生”,不管南方北方,冬至都是个要紧的节日。北方人讲究吃饺子,南方人讲究吃汤圆,家家都要以饮食上供,祭祀亡人。

  可正德十四年的冬至却是个清贫的日子,南昌城里的百姓吃不起汤圆,住在城里的四万京军也吃不上饺子了。

  莫说百姓,就连王守仁自己都吃不上一顿汤圆。

  这些日子王守仁上要对付奸党,下要支应京军,里要安抚百姓,外要筹措粮食,气死了,累死了,委屈死了,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再加天气凉,又保养不善,早年的病根子也犯了,整天咳嗽得抬不起头来。就这,也还是要一天一天到处去跑,去求人,去受气。

  眼看守仁这么艰难,杏儿心里难过得不行,可又实在想不出办法,眼看快到节下了,自己弄了点儿吃食,又拿了几十文钱,到德胜门里的大悲院去给菩萨上了炷香,拜了一回,替守仁求个平安。

  王守仁在情感这些事上一向粗心,平时只有杏儿照料他,他却极少想起杏儿来。这天也是巧,偶尔清闲下来,想着和杏儿说几句话,到她屋里一看,却没有人,问了别人,也都不知道,守仁心里慌张起来。眼下兵荒马乱的,真怕杏儿出什么事。整整等了一下午,一直等到黄昏,杏儿这才提着个小篮子从外面回来,守仁赶紧问:“你到哪去了,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见守仁惦记着自己,杏儿心里倒挺高兴,微笑着说:“也没去哪儿,我看快到冬至了,就到庙里去烧一炷香,拜拜菩萨,求菩萨保佑南昌城里这场大劫早点儿过去。”

  原来是这么回事,说来倒也没什么,守仁就不再问了。杏儿把守仁的书房整理一下,正要出去给他做晚饭,守仁忽然说:“……这么说快到冬至了?”

  “后天就是冬至。”

  守仁又想了想:“我倒有个主意,去把雷济找来商量一下。”

  雷济赶了过来,守仁已经把主意想好了大半:“冬至是个大节气,江南都讲究吃一碗汤圆过节,北方是怎么过的?”

  “北方人吃饺子……”

  守仁琢磨了片刻,摇了摇头:“这些东西没处弄去。”

  “学生听说北方人讲究熬赤豆粥,用来祭祖。江南好些地方也是这个规矩。”

  “府衙的粮库里有赤豆吗?”

  “还有一些……”

  守仁点点头:“冬至是个大节气,我这里想了个主意,到过节那天请寺院里的高僧出来做一趟法事,祭一祭地藏菩萨,然后多熬些赤豆粥放给城里的百姓和京军士卒,让大家都喝上一碗热粥。”

  “哪有这么多赤豆?”

  “米粥里加些赤豆,有这个意思就好。”守仁又想了想,“冬至是个祭祖的日子,今年南昌城里死了这么多人,你去通知里甲,让百姓都到处面街上来烧纸祭祀……”

  雷济初时不明白守仁的意思,略一琢磨就明白了:“这个主意好,学生这就去安排。”

  两天以后,到了冬至了。

  这一天王守仁亲自领着江西省内的官员出来,先到庙里拜祭了地藏菩萨,接着在江西贡院之侧搭起法师坛,又建了一座施孤台,请佑民寺住持普愿大和尚主祭。各寺院僧侣齐集诵经,超度亡魂。南昌城中百姓蜂拥而出,都到法师坛前祭拜听经。继而用大锅熬赤豆粥在施孤台上施舍,百姓都来捧粥,回家祭鬼;几万京军士卒都在一旁看着,却没有一个人上前来。

  毕竟这些百姓家在南昌,得了赤豆粥拿回家去祭祀亡人。可军士们都是异乡人,端一碗粥去,祭谁呢?

  再说京军有四万之众,往上一围,有多少粥都不够分的,还是把这点儿粥留给百姓喝吧。

  直到城里的百姓都得了赤豆粥,人群散了,僧人们仍在用大锅熬粥,一碗一碗地盛出来。到这时候京军士卒才知道,原来城里施粥也有他们的份儿,这才蜂拥而来,每人也都喝了一碗热腾腾的赤豆粥。

  吃完了粥,天也黑了,这些军士们总算是暖暖和和地过了个节,都打从心眼里乐和起来,正在有说有笑的时候,却听得城里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哀哀的哭声。

  昏黄的夜色中,一堆接一堆的祭火点了起来,这是南昌城里的百姓在祭奠亲人的亡魂。

  这一场战乱,死了几万人,南昌城里人人戴孝,家家有丧,这一夜正是祭鬼的日子,但见城里祭火星星点点,白幡飘飘摇摇,没烧尽的素帛纸钱漫天飞舞,百姓哭声动地,这些京军将士们一个个都愣住了。

  祭火和哀声中,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缓缓走来,对这些军士们低声哀求着:“今夜城中招魂祭祀,所祭的都是被宁王害死的冤魂,各位军爷顶盔带甲,身携利刃,只怕惊扰亡魂,有所不便,可否请各位到城外住一夜?只住一夜……”

  不用更多的哀求,当天夜里,四万京军全都退出南昌城去了。

  到这时候,江彬、许泰、张忠这些人有些不知所措了。

  眼看王守仁抓不了,又赶不走,宁王还押在杭州,皇帝又待在南京,一点儿南下的意思也没有,他们几个人住在南昌城里,既立不上功,又搂不着钱,却弄得军心涣散,与下面的人离心离德,再这么下去真不是办法了,只好差人回南京打听消息。

  这一问才知道,原来正德皇帝自打到了南京,玩得不亦乐乎,早已是乐不思蜀,根本就没有半点儿南下的意思。老太监张永又抓个机会告诉江彬派来的人:如今正是冬天,又潮又冷,皇帝哪有心情出去闲逛?何况南京附近有个苏州,钱塘江口又有个杭州,都是天堂一样的好去处,估计皇帝在南京巡幸之后,下面就是苏杭二州,这一来二去,怕是玩到夏天也未见得收场。

  那时候皇帝也该回京了,谁还记得什么南昌呢?

  到这时候江彬、许泰等人才明白,自己真是蠢!只有臣子才想着立功受赏,当皇帝的哪在乎什么“功劳”,什么“赏赐”?朱厚照南下巡幸,只是为了玩,放着南京、苏杭不玩,偏要跑到南昌来?恐怕皇帝心里早就没有这个打算了。

  自己这帮人千里迢迢跑到南昌来给皇帝“打前站”,跟王守仁斗心眼,挨收拾,把个军心也搞散了,粮草也用尽了,累死累活,吃力不讨好,弄到最后皇帝倒改了主意!真是莫名其妙。

  眼看再待下去就要过春节了,几万大军都窝在南昌城,没吃没喝,连个住处都没有,这个节怎么过?眼下这帮当兵的跟南昌百姓处得不错,倒是对自己的上司心怀不满,万一弄出个“哗变”来,那才叫得不偿失。

  没办法,江彬、许泰、张忠三个人商量了一下,干脆也不通知江西官府,自行把军队撤出南昌城,在城外休整了两天,拔营起寨,径自回南京去了。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王守仁李梦阳更新,第五十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9)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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