讯读文学>其它小说>王守仁李梦阳>第四十八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7)
  第七回江彬似虎强夺民女,蒋瑶如羊跪拜奸贼

  (一)

  其实雷济说正德皇帝眼下还在山东临清,倒不是有心要骗守仁,只是雷济也觉得既然王都堂已经把宁王献给张永,张永那边自然会把消息告知天子,接了这个消息,皇帝自然不会继续南下,等张永押着宁王回到山东,这一行人自然就回京师去了。

  这倒是个常理。可这常理,却用不到正德皇帝身上。

  朱厚照刚走到涿州就已经接到王守仁“擒获宁王”的奏章了,可他却把奏章藏了起来,硬是领着人马到了临清,如今他又从临清到了济宁,十一月六日到了徐州,十五日到了淮安,已经到“江南”了。

  朱厚照到徐州的时候,给皇帝打前站的江彬领着一哨人马到了扬州,暂时住进两淮转运司衙门,并把扬州知府蒋瑶找来,同他商量皇帝驻跸扬州的各项事宜。

  听说江彬召他,蒋瑶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刻赶了过来。一见到他,江彬张嘴就问:“蒋大人,陛下进扬州后想把行在设在民宅,你知道城里哪一家大户的宅院修得最好?”

  听说皇帝打算住进民宅,蒋瑶一愣:“陛下驻跸扬州,应该设‘行在’于属司官衙才是,都督为什么要寻找大户民宅?”

  确实,皇帝就算出巡,也应该住在官府衙门,或者公侯贵戚府邸。可正德皇帝在皇宫里待腻了,最喜欢民间自由自在的地方,所以这次进扬州,专门要挑一家大户民宅作为行在。可正德皇帝就没想过,自己这么做会骚扰百姓,弄得街坊不安,而且随便住进百姓家里也不安全。

  皇上是什么心思,江彬明白得很,也不和蒋瑶这个小小的扬州知府解释,只说:“这是陛下的意思,你照着安排就是了。”

  蒋瑶虽是个小小的知府,却是个倔强有胆气的人。这时他也知道正德皇帝下江南纯粹是为了玩乐,眼见皇帝人还没到扬州,祸害人的事已经先派到他的头上,蒋瑶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绝不能为了自己的前程,让扬州百姓受苦:“不瞒都督,扬州这几年不是旱就是涝,年年有灾,很多百姓卖儿卖女,或者逃荒要饭做了流民,实在是太穷苦了,如今城里称得起大户的只剩了四家。”

  先前听蒋瑶一个劲儿地叫穷,江彬心里很不高兴,现在却听这个知府说还有几个大户,看意思还是打算奉承自己的,这才笑着说:“皇上驻跸之处一定要安排妥当,其他人将就些也可以,有四五个大户我看也够了,你说说都是哪几家?”

  “这四个大户,一是两淮转运盐使司,二是扬州钞关监税,三是扬州府衙,四是江都县衙,除了这四家,扬州城里一个称得上‘大户’的人家都没有了。”

  蒋瑶所说的这四个“大户”原来全是官家。盐使司管着盐,钞关管着税,是两个富得流油的肥差,衙门十分阔绰,排场大,倒可以做皇家行在。扬州府和江都县都在扬州城里办公,是府城里的两个衙门口儿,虽然比不得盐运、钞关,好歹也是官署之地。蒋瑶说出这么四个“大户”来,意思分明是说:皇帝进了扬州之后应该住进官衙,不应侵占民宅。

  一听这话,江彬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蒋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要说蒋瑶对江彬这个人丝毫不惧,那也不是,但蒋瑶更知道扬州城这些年天灾不断,老百姓的日子实在艰难。眼看皇帝带着几万大军浩荡而来,让扬州百姓怎么贡奉得起?如今江彬来替皇帝打前站,蒋瑶不立刻想想办法,等皇帝到了,他这个微不足道的知府就更说不上话了。

  眼看江彬脸色难看起来,蒋瑶心里也在打鼓,可想来想去,还是硬起头皮说:“都督,下官也是为皇上着想,毕竟官署之中高墙深院,戒备起来容易得多。民居再好,只是民居,墙不高,宅不深,纵有兵马也难护周全。如今江西之乱刚刚平定,时局未稳,淮扬离南昌并不很远,难保没有反贼混迹江湖,欲行不轨,都督是随驾扈从的官员,责任极重,不妨劝劝陛下,还是在官署里驻跸的好。”

  蒋瑶这个人不讨江彬喜欢,可他这话说得也还算中肯,江彬虽然并不满意,可也不至于立刻翻脸。想了想,在扬州城里找个大户人家也不难,自己就能办,用不着这个知府,干脆就不再说这个事,略沉了沉,又说:“蒋大人,陛下打算在扬州城里选一百名适龄女子,送入行在伴驾,这件事你尽快办妥,陛下不日就到扬州,可不要误了事。”

  选适龄女子送入行在?这句话听起来平平常常,其实意思就是要挑选民间的良家女送到皇帝身边,任他淫乐。正德皇帝在宣府等地巡狩时就曾到处掳夺民女,弄到他的那间“镇国公府”里去,害了多少女子的清白,又断送了多少无辜人的性命!想不到今天皇帝尚未到达扬州,就又要故技重施,而且张口就要一百人!这是要害一百多条人命的呀……

  一时间蒋瑶出了一身大汗,双眼微闭略定了定神,已经拿定了一个主意:既然做着扬州知府,就得替扬州的百姓说话。眼看这个官当真做不下去,也就不做了,自己这条命实在保不住,也就不要了。

  拿定主意,蒋瑶抬起头来望着江彬缓缓地说:“都督,扬州城里只能选出三个,本官都愿意献给陛下,再多就没有了。”

  眼看蒋瑶又在拿话跟自己斗气,江彬冷冷地问:“你说哪三个?”

  “扬州知府蒋某家里有三个女儿,如果陛下一定要选,只管拿去,除了这三个,扬州城里就没有别的了。”

  江彬瞪起一双眼来恶狠狠地盯着蒋瑶,半晌才沉声说道:“蒋大人,你这话说得有趣!再说一遍让我听听?”

  眼看江彬如此凶狠,蒋瑶也把自己的性命都抛下了,高声说道:“扬州知府家有三个女儿,皇上要选,只管选去,别的,扬州城里再无一人。”话音未落,江彬抬起腿来一脚踹在蒋瑶的肚子上。蒋瑶被踹了一个趔趄,厉声喝道:“你敢打人!”

  “打你?老子不打你!”江彬站起身来走进内室,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只金灿灿的铜锤,冲着蒋瑶冷冷笑道,“这铜瓜是陛下亲赐之物,三品以下官员有不法者,本官有权持此铜瓜立毙之!我只问你一句,一百名女子何时选齐?”

  江彬手里这柄铜瓜真是正德皇帝所赐,江彬这条权倾朝野的恶狼手持此物,也真的有杀人的权力,这个蒋瑶心里也明白。可此时也应了老子的那句话: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蒋瑶是真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咬着牙沉声道:“扬州并无合适女子,无处可选!”一句话还没说完,江彬举起铜瓜劈面砸了过来。

  这时候蒋瑶也不能眼睁睁让江彬杀害,慌忙往旁边一躲,江彬这一下砸了个空。蒋瑶慌忙夺门而出,江彬在后面追赶上来。正好提督太监张永迎面走来,眼看江彬举着铜瓜追杀蒋瑶,吓了一跳,赶紧过来拦在俩人中间:“都督这是干什么?”

  江彬厉声吼道:“此人违旨抗命,必当诛杀!”

  眼看江彬发起疯来,手里举着的又是正德皇帝御赐的铜瓜,张永虽然拦得住他,可这么闹下去,毕竟是蒋瑶吃亏。忙上来扯住江彬的衣袖,笑着说:“都督别急,跟咱家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要在刚才,江彬真是一心要打死蒋瑶,可现在有张永在面前拦着,江彬要是亲手击毙了这位扬州府的四品正堂,也不好看,只好且收了手,厉声道:“我传陛下旨意,命扬州府检选适龄女子送往行在,此人竟敢抗命,而且口出大逆不道之言,辱没圣明,实在该死!”

  凡是稍有良心的人,摸着胸口想一想,也知道皇帝掳掠民女实在不该,张永虽然是皇帝身边的宦官,这些良心他还有。可张永也知道,正德皇帝是个劝不住的人,身边又有江彬、许泰这些人挑唆,谁也没有办法。眼下要紧的是先把扬州知府的命救下来。于是手里扯着江彬不放,回头对蒋瑶疾言厉色地喝道:“蒋大人也是糊涂人!有旨意照办就是了,何必多问!还不快出去做事!”蒋瑶抓了这个空子,急忙一溜烟跑出去了。

  眼看救了蒋瑶,张永又冲江彬笑道:“一个小小的扬州知府,谅他不敢抗旨,都督何必跟这些人生气呢?”抬手先把江彬手里的铜瓜接过来,连说带笑,拉着江彬回厅里去了。

  (二)

  靠着张永的救护,扬州知府蒋瑶总算从江彬手底下捡了一条命,可皇上的旨意又该怎么应对?

  皇命难违,不管圣旨上写了什么,做臣子的都必须照办。可蒋瑶是一府太守,难道真让他昧了良心去祸害自己治下的百姓吗?想来想去,还是拿自己的这身官袍和这颗脑袋去抗争一番吧,就算死了,好歹能死得安心。

  抱定这么一个心思,蒋瑶回到府衙呆坐了半天,忽然把手一拍,叫了一声:“这倒是个办法!”快步走到案头,提起笔来写了一张“天子即将巡幸扬州,届时将选良家子入宫伴驾”的告示,交给书办:“你把这个多抄几份,在全城到处张贴,让百姓都看到。”

  “要是让百姓知道皇上要选良家子入宫,只怕那些有女儿的人家会急着把女儿嫁人,或者举家逃走了。”

  “本官就是要让百姓有个准备,或是把女儿嫁人,或是举家避到乡下去,总之躲过这几天,也许就好了。”

  “大人这样做,要是皇上怪罪下来……”

  “皇上让我死,我就死。谁让咱们读圣贤书,当父母官呢?只要百姓逃过这一劫,我这一颗脑袋砍就砍了,总比害了一百个人要好些吧。”

  既然这些苦虫儿把命都舍了,书办衙役们也没什么可说。当天晚上,知府衙门的人连夜把告示抄了一百几十份,天刚蒙蒙亮,衙门里的人全都出去,一早晨就把告示贴遍了扬州府城的大街小巷。

  看了这份告示,扬州城里的百姓顿时炸了窝!满城里都乱了起来,无数人家关门落锁,父母带着女儿抢着出城,逃往乡下躲避,城门口到处是人马车辆乱挤乱拥,通往四乡八镇的道路舟船上到处都是带着女儿逃难的百姓。

  与此同时,扬州城里喜乐喧天,鞭炮齐鸣,那些已经给女儿定过亲事的人家纷纷雇请花轿,找来三媒六证,争着抢着赶在这几天里把女儿嫁掉。大街上逃难的、嫁女的拥街堵巷,互相推挤,整座扬州城乱成了一团。

  也就几天工夫,扬州城里有女儿的人家逃走的、嫁人的已有一多半,剩下的人家也都把自家女儿藏了起来,不让她们再出家门半步了。

  到这时候江彬才知道了蒋瑶的计谋,气得火冒三丈,立刻就要派锦衣卫去抓蒋瑶。和江彬一起进城的安边伯许泰忙劝道:“都督别急,蒋瑶不过是奉了都督的令,这才贴出告示的,现在抓他,都督定他什么罪呢?”xündüxs.ċöm

  “这种混账人不用定他的罪,直接弄死他就是了。”

  “皇帝这几日就要到扬州了,这时候杀了扬州知府,不妥。”

  江彬这才冷静下来,仔细一想,这时候杀了蒋瑶确实不妥,可也不能让一个小小的扬州知府灭了自己的威风,靠在椅子上略想了想,冷笑一声:“好,这个浑蛋知府跟咱耍这些心眼子,我就让他看看本官的手段,不把他治得跪在地上求饶,咱在皇上身边这十几年就算白混了!”

  当下江彬不动声色,暗中命令所有能调来的锦衣卫旗校和东厂番子都赶来扬州,叫这些人换上便衣混进市井,一边暗中查访谁家有未出阁的年轻女子,暗暗在这些人家的墙上门边做下记号,同时又把蒋瑶贴出来的告示一张张揭下来毁了,又让这些哨探在市井里放风,说皇帝此番是御驾亲征宁王,如今宁王之乱已平,陛下并不打算南下,御驾根本不会来扬州,选女入宫一事不实。自己躲在转运司衙门里连头也不露,驻在扬州城外的一支军马也悄悄退到别处去了。

  就这么一连过了五天,太平无事,选女之事已经几乎无人提起。先前那些急着把女儿嫁掉的人这时才知道原来“并无此事”,一个个都气得大骂扬州府浑蛋,那些带着女儿逃到乡下的人也渐渐都回来了。

  眼看时机差不多了,江彬发下令去,调两千军马连夜赶回扬州,同时锦衣卫旗校也都集结起来,准备动手。

  这天夜里二更时分,一支禁卫军忽然开到扬州城下,叫开城门一拥而入,无数人骑在各条大街上奔驰,大叫:“陛下銮驾已经进城,所有百姓人家点起灯火准备迎驾,违旨者斩!”

  这一下整座扬州城都乱了起来。老百姓慌乱之下都以为皇帝真的进城了,赶紧依命点起灯烛,江彬调来的军马旗校也都点起火把沿街而列。顿时,整座扬州城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这时候蒋瑶也得了消息,赶紧带着府衙的书吏官差出来迎驾,刚出府衙,一队军士围了上来,当先的叫道:“蒋大人跟我们走!”蒋瑶不知就里,只好跟着人家走来。却见街心火把光亮下立着一人,正是江彬。蒋瑶忙飞步上前:“江大人,陛下何在?”

  “陛下在淮安,不日就到。”

  一听这话,蒋瑶又惊又气:“陛下未到,江大人何故假传圣旨!”

  “你说什么圣旨,咱没见过。”江彬不理蒋瑶,回身吩咐一声,“动手吧。”顿时无数官兵旗校蜂拥而起,直冲入大街小巷。

  这五天里,东厂番子和锦衣卫旗校早已在城里转了个遍,已经打听清楚,哪家有未出阁的年轻女子的,都在墙上做了暗记,现在就依着墙上的暗记挨家挨户破门而入,闯进去见了年轻女子,不由分说一个个揪扯出来。这些女孩子的家人又惊又怒,呼天抢地追赶上来,早有京军的兵士守在门外,棍棒齐下,把这些人打得满地乱滚,惨叫不止,眼看着自家的女儿被旗校们绑架而去。

  想不到这些锦衣卫竟然变成了强盗,公开在扬州城里拆门破户抢夺民女!真把个蒋瑶气疯了,几步冲到江彬面前吼道:“快住手!你们这样做还有王法吗?”

  “王法?”江彬指着自己身上的绣金蟒服,腰间佩戴的锦衣府牙牌,挎着的绣春刀,“蒋大人看清楚,这些就是王法。”一摆手,吩咐身边的人,“带他到边上去,别碍咱的事!”几个锦衣卫旗校冲上来扭住蒋瑶扯到一边。

  这时已经不断有民女被锦衣卫抓了回来,都给围在一边,随后追来的家人亲属全被禁军一顿乱打,一个个被刀枪逼着跪在地上,这些百姓哪里斗得过官军?只得一连声地哭叫哀求。这些锦衣卫旗校全是些没有人性的东西,个个心如铁石,只管冲着百姓厉声呵斥,哪问这些人的死活。

  眼看抓来的女孩子越来越多,已经有一百多人,全都被锦衣卫圈在一起,挨个捆绑起来就要押走,忽然从人群里冲出一个女孩子来,披头散发,连连惊叫,慌慌张张直往外跑,却见到处是官兵旗校围着,火把通明,往哪里逃?这女孩子情急之下,忽然直往街角的水井跑了过去,扑通一声跳进井里去了!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又一个女子从人群里撞了出来,也一路跑到那口井跟前,想也不想,一头扎了下去!

  这一下倒让所有人吃了一惊,几个旗校跑过去打算救人,却听江彬厉声喝道:“不要救,让她去死!天子选你们入宫,是你们这些人祖上积了德,哪个不识抬举一心要死的,只管去死!”

  眼看着两条人命就要断送了,蒋瑶拼命甩开锦衣卫,几步跪爬到江彬面前,以头触地高声叫道:“都督,求你快救人吧!再耽误一会儿就没命了!”几个锦衣卫追上来又把蒋瑶摁在地上,蒋瑶不顾性命地拼死挣扎,冲着锦衣卫大叫:“救人哪,救人!”可眼前尽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鹰犬,哪里有人听他的话。

  江彬走到蒋瑶面前,冷笑着说:“蒋大人,我让你选,你不肯,如今我自己选了两百个,这事不怪旁人,都要怪你!还有寻短见的两个人,那两条人命也要算在你的头上!”回头叫道,“把这些女子都带回去,等陛下到扬州之后,亲自检选。”锦衣卫旗校们一拥而上,用绳子把那些抓回来的女孩子串成几列,举着刀押着她们,旁边两千名军士各挺刀枪在旁护拥,一大群女子哭天喊地,都被这些官军旗校押着走了。

  扬州的大街上只剩下那些被夺走了女儿的父母们跪在地上号啕痛哭。蒋瑶一个人在黑暗里站着,失魂落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候扬州府的差人已经把投井而死的两名女子从井里打捞起来,这俩人的父母都跑了过来,抚尸大哭。蒋瑶又呆立半晌,缓缓走上前,在那几个苦主面前跪下,冲着几个人一声不响地叩起头来。

  见堂堂一个扬州知府如此可怜,扬州府的差人和路边缩头缩脑看热闹的百姓都看不下去了,十几个人抢上来扶起蒋瑶。蒋瑶已是满脸泪水,冲着满街受了害的百姓连连打躬作揖:“都是我这糊涂人的错,连累大家受苦了,诸位放心,我这就去想办法,一定把你们的女儿都救出来。”

  头一天江彬也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睡到下午才起身,刚出来,手下来报:“都督,那个扬州知府来了。”

  “他来干什么?”

  “那家伙一到门口就跪下了,只说他知道错了,特来向都督赔情认错。因为都督还没起身,小人就叫他在外头等,到现在已经跪了两个多时辰了。”

  听了这话,江彬脸上总算有了几丝笑容:“这个混账东西,咱要不这么治他,他还不知道天高地厚。既然知错了,就让他先在府门外跪半个时辰,再把他叫进来说话。”

  蒋瑶在府门外又直挺挺地跪了半个时辰,好容易有人出来开了大门,把蒋瑶领了进去。江彬坐在厅里喝酒,见蒋瑶来了,斜眼瞟了他一下,理也不理。蒋瑶走到江彬面前跪下,叩了几个头:“下官不识进退,办事糊涂,冒犯了都督的虎威,还请都督恕罪。”

  江彬又喝了两口酒,这才慢条斯理地说:“要说这事也没什么,咱们都是做官的,情不亲理亲,理不亲乌纱帽还亲呢,你起来说话吧。”

  蒋瑶爬起身来,在江彬身边垂手而立:“都督前日吩咐下官找一处大户宅院,下官昨晚已经连夜去找了扬州城里最大的盐商,和他商量妥了,把他家的宅院腾出来任凭都督使用。”

  江彬双眼微闭,鼻子里哼了一声,半晌才懒洋洋地说:“好哇,蒋大人办事倒也妥当。”

  说完这一句又不言语,只顾着喝酒。好半天才又问:“蒋大人还有事?”

  蒋瑶犹豫再三,把声音又压低了些:“下官想求都督把那些多出来的女子放回去……”

  “多出来?什么叫多出来?北京紫禁城里有九千名宫女,如今我只选了两百人,哪里多了?”

  到这时候,几百条人命都压在蒋瑶的肩上,这个苦虫儿再也倔强不起来了。眼看江彬话说得很硬,赶紧又跪倒在江彬脚下:“求都督帮帮忙吧,都督要如何,下官一力去办就是了。”

  眼看这个不知死活的扬州知府让自己整治成这副样子,江彬心里暗暗冷笑。其实他在城里搜掠民女,一小半是给正德皇帝找女人,供他玩乐,一大半倒是敛财贪贿的意思。眼看把蒋瑶收拾得差不多了,心里也满意了,就淡淡地说了句:“既然蒋大人这么说了,咱再不答应就不合适了。这样,你回去告诉那些人,每人带一百两银子来赎人,见了银子立刻放人。”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把酒杯往桌上一撂,看也不看蒋瑶一眼,起身进内室去了。

  其后的几天里,扬州城中那些被夺去女儿的人家不得不凑出钱来,到江彬的衙门里去赎人。可一百两银子是好大一笔数目,有几户百姓拿得出来?不少人为了此事弄得倾家荡产。那些实在凑不出钱的人,就只有到江彬暂住的转运司衙门口去跪着哭求,可这是锦衣卫的官衙,不同别处,来跪求的百姓还没哭得几声,早被旗校们一顿棍棒皮鞭赶开了。那些被逼急了眼的人忍不住叫骂起来,拼出性命要和旗校们打斗,却哪里是这些强壮凶狠训练有素的鹰犬们的对手,只几下就给打翻在地,一个个捆了起来,抓进衙门,就没了消息。

  眼看先前被抓的女孩子赎不出来,后来被抓的人一个个如石沉大海,那些百姓家这才知道朝廷王法是吃人的老虎,草民在王法面前就如同猪羊。实在无法可想,只好一起跑到扬州府衙来跪求。蒋瑶有什么办法?只好拼着一张脸皮,又到江彬门上来跪着不走,这次江彬却连他的面也不肯见了。

  就这么拖了十来天,凑出钱的人,好歹把女儿接回来了;凑不出钱的,只有天天到扬州府来哭求。蒋瑶也只好天天到转运司去跪着,可江彬根本就不理他。那些被抓的女孩子们惊慌愤恨,有性子烈的,就寻了短见,人死之后,江彬就把尸首交给蒋瑶,让他抬回去。蒋瑶只好替这些不幸的人们备了棺木成殓起来,把遗体交给她们的家属带回去。那些人见女儿就这么死了,当然要哭骂,可他们不敢骂皇帝,也不敢骂江彬,甚至不敢骂锦衣卫,只能是骂扬州府,骂蒋瑶,骂到急处,忍不住冲上来揪扯几下,打他几巴掌。蒋瑶也只能一声不响在边上站着,任百姓打骂。

  十二月一日,正德皇帝从宝应来到扬州,到事先选定的大宅驻跸。江彬把还没被家人赎回去的几十个女子全部送进皇帝的行在去了。

  皇帝来了,几万名京军驻扎扬州城内城外,锦衣卫旗校、东厂番子遍布城里各处。到这时候,百姓连哭也不敢哭了,更不敢骂、不敢闹了。

  从此以后,这几十个女孩子,以及因为在锦衣卫门外吵骂被抓起来的那些百姓,都再也没有消息了。

  (三)

  朱厚照到了扬州,江彬、张永、许泰、张忠等人都出城迎接,一直把皇帝接进行在。眼看身边只剩这几个亲信了,朱厚照立刻问张永:“朕命你到杭州去拦截王守仁,不准他北上献俘,一定要把这些叛贼押回南昌,待朕亲临南昌之后再商议处置办法,你怎么擅自把这些俘虏都收留在杭州,这是不想让朕下江南的意思吗?”

  朱厚照倒是把张永的意思猜对了,这个老太监确实不想让朱厚照再下江南,只盼着皇帝能早回京师。张永虽是这个想法,嘴里哪敢承认?忙说:“老奴哪敢有这样的心思?在杭州时奴才已将王守仁拦下,不准他再继续北上,想不到这个王守仁却在杭州城里一病不起,老奴还专门找郎中去探视过,王大人实在病得不轻,直到今天还住在杭州净慈寺里养病,不能回南昌去,也不知还能不能活了。”

  这一套瞎话是张永早就编好了,拿来应付皇上的。但瞎话里也有五分是真的,王守仁果然至今还在杭州养病,没回南昌。

  朱厚照此次出京,一个要紧的目的就是直趋南昌,把已被擒获的宁王重新放回鄱阳湖,再由自己统帅的京军到湖里把他抓回来。一来朱厚照觉得这个事比平时打猎更加有趣,值得一玩儿;二来也想借机向天下宣称是他擒获了宁王,以遮人耳目,为自己“御驾亲征”打个掩护;三来也分些功劳给江彬、张永这些幸臣,乘机给他们加官晋爵,让所有亲信人等捞些好处。

  却想不到这个右副都御史王守仁本事了得,“御驾亲征”的大军刚出京师,叛军已经被王守仁击败,宁王一干人等兵败被俘;御驾刚出山东,王守仁已经把宁王送到了杭州。如此一来,朱厚照要想率军去南昌,就变得师出无名了。

  想到这儿,朱厚照心里很不痛快,既恨王守仁违拗圣意,故意带着宁王北上,打乱了自己原定的计划,也恨张永糊涂,硬是把宁王收留在杭州,让自己下不来台。可他和张永素来亲近,也不愿意当着这些人的面斥责他,只是转身问江彬:“你看现在该怎么办?”

  江彬略一沉吟:“陛下,臣觉得这事也好办。如今南昌巡抚、布政、都司各官都出了缺,尚无任命,南赣巡抚王守仁又在杭州养病,江西一省没有总宪,陛下就给臣一道旨意,让臣到杭州,把宸濠等人都提出来,然后带一路人马押解宁王去南昌,顺势接管南昌的政令防务,等候陛下御驾亲征至南昌,再按以前定的,把宸濠等人放回鄱阳湖,由陛下带着禁军亲自去‘围猎’,这样不是都妥当了吗?”

  江彬这番话正合朱厚照的心意,可一旁的张永却被吓得心惊肉跳!

  江彬要领一支军马进江西,接手当地的政令防务!若是如此,江西一省岂不全落在了江彬的手里?这时候朱厚照再到江西,万一江彬起了不臣之心,就此挟持了皇帝,谁还能制得了他?

  想到这儿张永有些急了,也不等朱厚照发话,急急忙忙地说:“皇上,江大人所说不妥!宁王等人已经从南昌押到杭州,这一路经过多少府县,无数人亲眼看见,陛下现在这么做,堵不住天下的人嘴,蒙不住天下人的眼,传出去只怕惹人笑话。”

  张永话音未落,江彬恶狠狠地接了过去:“有锦衣卫在,谁敢说三道四!难道他们不想活命了吗?”

  江彬这话一半是威吓百姓,另一半却是在吓唬张永。可张永是朱厚照身边的老人儿,位尊权大,和江彬并驾齐驱,并不像别人那样畏惧他。笑着说:“江大人一片心思都是为了皇上,这咱家明白,可在这件事上不宜草率,还是想得周全些好。”

  听张永说有“周全”的办法,朱厚照忙问:“依你之见应该如何?”

  “老奴觉得皇上不妨下一道旨,任命王守仁为江西巡抚,命他先回江西处理军政事务,然后再和他商议一下,看怎样把宸濠等人送回南昌比较稳妥。”假装想了一想,又说,“或者就不要把这些人送回南昌了,皇上,扬州是个好地方,真值得多玩些日子,南京更是繁华锦绣之地,南昌地处偏远,又是个穷地方,也没听说有什么像样的山水名胜。若皇上游罢南京等地还有闲情,再去看看也行;若身体疲乏,不想去了,不去也罢。”

  张永这套话其实是个缓兵之计。

  跟王守仁打过一次交道,张永已经知道这位阳明先生有胆有识,聪明过人,又是一腔正气,能制得住奸邪,所以想让他去任江西巡抚。有守仁在江西坐镇,就算江彬这些人去了,也斗不过他。至于皇帝,眼下已经到了扬州,南京也是必去的,这些张永阻拦不住,就想缓一缓,拖一拖,到时候朱厚照在扬州、南京玩得尽兴,京师那边又催得紧,估计他也就不会继续南下了。

  在江南各省之中,江西刚遭兵劫,最经不起折腾,只要皇帝此番不到江西,那么,至少就不至于激起民变吧。

  张永这一番心机,朱厚照半点儿也猜想不到,在他听来,这个老奴才说的话也有道理。宁王等人已被王守仁押到杭州,确实被无数人看见,再弄回南昌,重新“擒获”一次,意思也不大。要说游玩观赏,扬州、南京、苏杭等地确实比南昌强,先把这些好地方玩个够,南昌那边,去不去两可。

  张永说话的时候,江彬一直在旁边揣测他的意思,可江彬是个粗鲁的武将,动心眼他还真不如张永,张永话里的意思,他连一半也猜不到。

  既然猜不透张永的企图,江彬只好转过头来看着皇上的脸色,见朱厚照的神色似乎是在默认,江彬也就不好去驳张永了。

  可江彬本是一员能打硬仗的猛将,此番跟着朱厚照出来,是一心想要亲自扫平宁王叛乱的,想不到一场大功全被王守仁抢去了,自己白跑一趟,哪里甘心?再说,王守仁早前曾借着宁王谋反的机会给皇帝上过一道《奏闻宸濠伪造檄榜疏》,内里言辞刚烈,直斥朝中的“奸雄”,所说的其实就是江彬,这道奏章江彬已经看到,内心深恨王守仁,也想借这个机会拔掉这根眼中钉,至少不能让王守仁独得平叛大功,顺利地封妻荫子,否则将来王守仁一旦进了京,受了重用,必是自己在朝堂上的一个对头。

  可眼下王守仁躲在杭州养病,那里是张永的地盘,江彬的手伸不过去。如果顺着张永的意思,让王守仁担任江西巡抚,自己再带着军马直奔南昌,那时候就和王守仁面对面了。以江彬的权势,在南昌城里收拾王守仁,反倒容易得多。

  想到这儿,江彬忙笑着说:“张公公说得也在理,扬州、南京都是好地方,皇上一定要玩个痛快,不过南昌也不可不去。这样吧,就让王守仁去当江西巡抚,臣和许泰、张忠也带一支军马先到南昌,给陛下打个前站,同时跟王守仁商量一下,如果王守仁愿意把宸濠等人押回南昌,陛下随后而来,‘御驾亲征’,旁人也就不敢说什么了。”说到这儿,故意转头问张永,“张公公觉得这样好不好?”

  江彬的心计,张永全都看透了。此人一心要去南昌,完全是为了争功,可他刚才使了巧计,故意把安边伯许泰、提督军务太监张忠一起拉了进来,这三个人拧成一股绳了,张永在皇帝面前就显得势单力孤,只得说:“还是皇上拿主意吧。”

  到这时候朱厚照对将来去不去南昌也不是很在意了,可眼看江彬很是热心,愿意给自己打前站,他又觉得这样也好。对江彬说:“既然这样,你就带人先过去吧,朕在南京住些日子再走。”

  见自己到底占了上风,江彬心里暗暗得意。

  眼看事情商量得差不多了,朱厚照也懒得再费这些脑筋了:“这扬州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张永忙说:“老奴知道一个茱萸湾,水清鱼肥,最适合垂钓,不知陛下有兴致吗?”

  朱厚照天性最喜欢钓鱼打猎,一听有这么个好地方,立刻来了精神:“好,今晚就去茱萸湾走走。”张永忙躬身道:“那老奴先去叫他们准备准备。”弓着腰退出去了。

  江彬也笑嘻嘻地凑上来:“臣还打听到扬州城里有一个琼花观,听说这观里有一株千年琼花,结出的花朵大如车轮,色白如玉,号称‘天下无双’,不如就叫扬州府献上几枝,让陛下赏玩。”

  朱厚照对什么琼花兴趣并不大,随便点点头,却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对江彬说:“朕在济宁的时候曾经微服出巡过两次,看到一间杀猪卖肉的作坊,眼看着那些粗人宰杀生猪,不知怎么心里觉得不痛快。”

  朱厚照只说觉得心里有些“不痛快”,却并没说自己为什么会不痛快。江彬这里凝神一想,倒也猜出了答案。原来朱厚照的生肖属猪,而他自己又姓朱,这个大明朝的国姓正巧和“猪”同音,不知怎么,大概是这位皇帝幼稚到了极点,闲极无聊,竟把自己和“猪”联想到一处去了!

  这是一个极其荒唐可笑的念头,皇帝这样想,是在自贬自损,身边的臣子们谁要接了话茬,也就等于在侮辱皇室。所以要是旁人听了这些话,只能是把头一低,混过去就算完事了,绝不会对皇帝进一言。可江彬这个人粗鲁无知,又一门心思不顾一切地要讨好皇帝,也没往深处想,立刻说道:“陛下这个考虑实在很有道理!猪之一类冲犯国姓,甚是不合,臣还常听人说,吃猪肉者容易生恶疮,也不是什么好事,臣觉得陛下干脆下一道旨,禁止天下养猪,而令百姓多养牛羊以代之,这样又避了讳,又不致因食肉而生疮疾,一举两得,也是陛下一番爱民之心了。”

  说实话,要说禁止天下人养猪、吃猪肉是“爱民之心”,朱厚照自己都不信,可他是个幼稚软弱的人,动了一个荒唐念头就会一直挂在心里,怎么也除不去,又听江彬好歹给他找了个借口,一时来了兴头,就说:“你这么说也有道理。可是如果下这样的旨,只怕内阁知道了要闹。”

  “臣觉得未必要发圣旨,如今陛下以威武大将军身份御驾亲征,就以‘威武大将军’之名发一道钧帖即可。钧帖不同于圣旨,无须经过内阁,文出令成,最方便的。”

  眼看江彬心思又细,心眼又热,把什么都弄得妥当,朱厚照大喜:“好,这一道钧帖就由你去写吧。”随即吩咐身边的人,“备膳,吃了饭就去茱萸湾。”

  (四)

  自从受了江彬的折辱,给扬州百姓带来一场天大的灾祸,蒋瑶整个人都崩溃了,每天只在房里闷坐着,满脑子都是绝望的打算。

  可正德皇帝自进入扬州城以来,每天宴饮淫乐,花天酒地,像蒋瑶这样的地方官,想见皇帝一面也不可能。这一天忽然有人到扬州府来传旨,皇帝召扬州知府陛见。蒋瑶觉得时机到了,立刻换了官服出来,却被人一直带到了茱萸湾。远远只见无数锦衣卫旗校和禁军士卒沿岸环列,不远处水上停着一条龙舟。传旨官领着蒋瑶上了小船,往龙舟划去。

  朱厚照坐在船头,手里拿着一根钓竿正在静静地垂钓,身后太监打着黄罗伞盖遮阳,江彬、张永、张忠、许泰四个人都在一旁垂手而立,鸦雀无声。蒋瑶也不敢出声,从船尾悄悄登上龙舟,但船在水上,一上人自然晃动,朱厚照还是感觉出来了,回头见是蒋瑶,就笑道:“你来得好,朕听说扬州府有一座琼花观,观里的琼花十分有名,你去取几朵献上来。”

  琼花又叫“聚八仙”,其大如盘,色白如玉,美不胜收,以淮扬所产甲于天下,扬州府人素以此花为傲,本来献上琼花并非难事。但经过前面那一场惨事,受了那样一场奇耻大辱,害了扬州一城的百姓,毁了自己一生的名节,蒋瑶怨恨气苦,无以为诉,早已不想活在世上了。这次皇帝召见,蒋瑶就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找机会把皇帝劝上几句,或者骂上几句,就此拼得一死,也就罢了。

  现在听朱厚照提起“琼花观”,蒋瑶立刻顺势应道:“陛下说得是,扬州城里确有一座琼花观,是个天下闻名的好去处。此观原名叫蕃厘观,因为这观里生长着一株天下无双的异种琼花,所以后人把观名改成‘琼花观’了。相传此花生于汉代,绵延千年,始终繁花似锦,生机勃勃,所开之花大如车轮,白比霜雪,历代多有帝王名士专程来观赏此花,都称此花为‘天下无双’,又建了一座无双亭,专门供养这株琼花。”

  蒋瑶这么一说,朱厚照立时来了兴趣,忙说:“速取此花让朕观看!”

  蒋瑶冲着皇上叩了个头:“陛下莫急,让臣把话说完:这株天下无双的琼花还有一个异处,就是专恋本土,其心不二,堪比贞洁女子。宋朝的仁宗皇帝曾下诏欲夺此花,移往开封,结果此花一离故土便即凋谢,仁宗无奈,又把琼花送回扬州,此花乃又盛开……”

  蒋瑶所说的实在是话里有话。可朱厚照这里正在钓鱼,实在无心听蒋瑶说这些话,摆摆手:“不必说这些了,你只把此花献上就是。”

  “陛下,此花早已枯绝了。”

  刚才听蒋瑶把故事讲得头头是道,本以为这花还在,想不到早就枯了。朱厚照大感扫兴:“什么时候枯死的?”

  蒋瑶等的就是皇帝这一问,清了清嗓子缓缓地说:“唉,北宋年间出了一个昏君赵佶,此人不问政事,只知道画花画鸟,做些无聊的勾当,到最后弄了个天怒人怨,国破家亡,他自己和儿子钦宗皇帝都被金人俘去,押往关外三姓(今依兰)坐井观天,受尽凌辱,死在异乡,史称之为‘靖康之耻’,实是中华数千年未有之昏君,数千年未蒙之大辱。自徽、钦二帝被掳走之后,这株天下无双的琼花一夜之间就枯死了。”

  蒋瑶这番话一说出口,船上几个人都吓得变颜变色。蒋瑶也知道这些话一说出口,大祸已成,估计天子必要降罪,自己心里倒也不惧,跪在那儿等着让皇帝发落。可好半天却没动静,抬头一看,却见朱厚照又把两眼盯着水面,接着钓他的鱼去了。

  其实朱厚照根本就不在乎什么琼花,只是偶尔知道扬州府出产这么个东西,就想要来赏玩,刚才他正在垂钓,心思不在蒋瑶身上,根本也没留心这个扬州知府都说了什么,只听见说“琼花已经枯死”,死了也就罢了,所以根本没再理蒋瑶,一心钓自己的鱼去了。

  蒋瑶今天来见皇帝,本是抱着必死之心的,想不到自己把话说完了,皇帝却没听见!空有一腔热血,一副肝肠,弄得无处着落,跪在皇帝脚下,心里说不出是气是恨,是愧是怨,只觉得自己生在这么一个朝代,赶上这么一个君主,真枉自白活这一生了!正跪在船板上自艾自怨,忽然朱厚照一挥钓竿挺身站起,大叫道:“来了!来了!”

  果然,只见皇帝手里的钓竿弯成了满月一样,钓线在水里来回划动,呼呼作响。一旁的江彬、张永等人都兴奋起来,赶紧上来凑趣,围着皇帝乱叫:“好大的鱼!皇上可要把稳,别让它跑了!”张忠已经拿过一只大抄子来,挽起衣袖等在一旁了。

  朱厚照这个人干别的不行,打猎钓鱼倒是把好手,手把着钓竿左提右放,忽纵忽收,好大一会儿,只见一条硕大的黑鲤鱼露出头来,尾巴一掀,激起一个巨大的水花,又挣扎着潜了下去,船上的人们齐声惊呼中,那鱼又一次被拉得露出头来,这一次却已无力挣扎,在水面上翻滚游动,渐渐被拖到船边。张忠俯下身把抄子送到水面顺着鱼头一抄,顿时把这条大鲤鱼抄了上来。

  好一条大乌鲤,怕有五六斤重!

  钓上这么一条好鱼,朱厚照哈哈大笑。一转头,却见蒋瑶还在一边跪着,就问他:“你看这鱼怎样?”

  蒋瑶哪有心思跟皇帝说什么鱼?可自己只是一个臣子,在皇帝面前跪着,不说些吉利话儿又能如何?只得勉强赔着笑脸说:“果然是条好鱼。”

  这时早有人把鱼抱起,送到面前给皇帝看。朱厚照在鱼身上摸了摸,笑着说:“朕看这家伙值得五百两银子!”

  听皇上说这鱼值五百两银子,江彬两步抢到面前,指着鱼对蒋瑶说:“蒋知府,皇上把这条鱼卖给你了,还不快谢恩!”

  自从进入扬州以来,蒋瑶处处和江彬作对,江彬对这个不知死活的扬州知府早就恨之入骨,上次要不是张永及时拉住,他早已亲手把蒋瑶杀了。后来这个蒋瑶让自己狠狠整治了一顿,表面上是老实了,可心里显然并未服软。现在又在皇帝面前搞鬼,想找麻烦!江彬哪还饶得了他?

  眼下朱厚照一时兴头上随便说了一句玩笑话,江彬立刻把这句话着落在了蒋瑶的身上,一来给皇帝凑了趣儿,二来也是要狠狠收拾蒋瑶一顿。

  一个正四品的知府月俸不过二十四石,折银才十二两,这些钱要养家糊口,仆人管家各项开销都从这里出,能略有节余就算不错。而这些年淮扬等地连年闹灾,各级官府衙门都在欠俸,连这二十四石米也拿不到手。现在这么一条鱼就要“卖”五百两银子!这笔钱,蒋瑶做一世知府也攒不出来!

  江彬要的就是这个。蒋瑶若是拿出五百两银子来,就是赃官!江彬借此事就可以抓他治他;若这个知府拿不出钱来,就是抗旨!江彬借这个由头,照样可以抓他。

  只要蒋瑶进了锦衣卫的大牢,江彬让他怎么死,他就得怎么死!

  眼看江彬设下这样的陷阱,顿时把个蒋瑶装进了网里,许泰、张忠都在一旁冷笑,只有张永暗暗着急,却又无法可想。蒋瑶也知道江彬这是在用毒计害他,可看着几个奸党满脸的冷笑,他也知道自己脱不了身了,把牙一咬,冲着朱厚照叩了几个头:“陛下稍等,臣这就去取钱。”

  这时候朱厚照已经换过钓饵,又钓起鱼来,根本也没听蒋瑶说的什么,只随便哼了一声。蒋瑶爬起身,飞步下船去了。

  蒋瑶走后,朱厚照转眼又钓上一条鱼来,心里也高兴,叫人端了净水洗过手,略事休息。这时江彬想起一事,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皇上让臣拟的钧帖已经拟好了,皇上看看能不能用。”

  朱厚照接过钧帖看了看,只见上面写着:“钦差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朱钧帖:照得养豕宰猪,固寻常通事。但当爵本命,又与姓氏字异音同,况食之随生疮疾,深为未便。为此省谕地方,除牛羊等不禁外,即将豕牲不许喂养及易、卖、宰杀,如若故违,本犯并当房家小,发极边之地永远充军!”

  江彬这个人粗鄙无知,写出来的东西毫无文采,而且丝毫不讲道理,竟是要禁绝天下养猪屠宰之业,而且百姓有违反此令的,要被发配到“极边之地”去充军,处罚极是凶狠。可这么一道没头没脑的诏命却正合朱厚照的胃口,大喜之下笑着说:“写得好,立刻传诏天下,尽快实行。”

  听说“传诏各地尽快实行”,张永凑过来要看。江彬却把钧帖折好收进怀里去了,张永忙笑着问:“皇上,是什么事?”

  朱厚照还没回答,江彬先插了上来:“皇上,臣已经点了一支军马,明天就出发去南昌,皇上这里还有什么训示吗?”

  江彬一股劲地拦着不让张永打听钧帖的内容,一来因为这道钧帖实在无聊得很,怕张永看了要拦要劝,自己在皇帝面前就讨不到这个好了;二来在奉御驾去南昌这件事上,张永和江彬意见不一,惹得江彬心里很不痛快,所以故意给张永找个别扭。

  有江彬这一拦,朱厚照就不再说钧帖的事,只对江彬嘱咐了一句:“王守仁这人固执,可他父亲王实庵是老臣子,他自己也是功臣,你不要和他冲突得太厉害,把话点明白,让他知道其中的意思就好。”江彬忙连连称是。朱厚照歇了一会儿,又来了兴趣,拿起钓竿又钓起鱼来。

  这一边朱厚照又接二连三钓了几条鱼,只是都没有刚才那条大。江彬等人在皇帝身边捧场凑趣儿,一边拿眼睛瞟着岸上,等着看蒋瑶怎么回来复命。

  好半晌,远远看见蒋瑶走到岸边,上了小船划了过来。不一时上了龙舟,手里捧着个蓝布包袱走上来,跪在朱厚照面前。这时候朱厚照正一心忙着钓鱼,早忘了刚才和蒋瑶说的话,见他拿着东西跪在面前,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这是臣拿来献给陛下之物。”蒋瑶说着打开手里的包袱,却见包袱里是两件女人穿的衣服,虽然是绸缎的,却都半新不旧,上面垫放着几件金银首饰,看着也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身为皇帝,朱厚照这一辈子什么宝贝都见识过了,现在扬州知府忽然把这么一堆不值钱的货色捧到他面前,朱厚照竟不知此人是何意,忙问:“你拿这些来干什么?”

  “陛下刚才把那条大鱼卖给微臣,可臣实在是家穷,拿不出银子来,回去搜罗一番,只有这几件衣服首饰略值几个钱,别的臣实在是拿不出了……”

  蒋瑶今夜是一心求死来的,现在他捧出这么几件女人衣裳来,其实是在变着法子恶心朱厚照,给他难看。

  可偏偏朱厚照想事情与众不同,毫不着调,竟没看出蒋瑶暗中的意思来。蒋瑶这几句话倒把他说愣了。刚才他说那条鱼能值五百两银子,只不过一句玩笑,后来江彬说把鱼卖给蒋瑶,朱厚照根本就没听进耳朵里,更没放在心上,现在忽然见扬州知府捧了这么一堆东西来,又说这样的话,朱厚照这才想了起来,不禁觉得好笑:“一句戏言罢了,不必当真。鱼你拿回去吧,也不要什么银子。”

  听朱厚照随口让蒋瑶离去,江彬赶紧抢上来要说话,可张永却比他快了一步,笑着说:“蒋大人真是个老实疙瘩!皇上跟你开个玩笑也当了真?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干什么,惹人笑话,走吧走吧!”边说边过来一把拽起蒋瑶,连拉带扯往船后梢去了。江彬一时反应不及,张永已经把蒋瑶送上了小船,在蒋瑶耳边低声说:“快回去,以后不可再来!”又吩咐船夫,“快走!”船夫划起桨来驶到岸上去了。

  张永站在龙舟上,远远看着蒋瑶上岸离去,这才回到皇帝身边,也不看江彬的脸色,只管躬身站在皇帝身边捧起场来。

  第二天一早,平虏伯江彬、安边伯许泰、提督军务御马监掌印太监张忠领着四万大军出了扬州,浩浩荡荡直奔南昌而来。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王守仁李梦阳更新,第四十八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7)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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