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就在王守仁火速平定江西叛乱的同时,七月初一,王守仁奏报宁王谋反的奏章送进京师。听说宁王造反,朝廷震动,百官忧急,只有一个人喜形于色,就是正德皇帝朱厚照。
头一年朱厚照就一心想着要下江南巡游,可当时百余名臣子不顾性命地泣血死谏,引得朱厚照良心发现,不得不留在京城。可人心里的良知就像一面镜子,要时时擦拭才能照见人影。朱厚照是一个举世无双的可怜人,身居九重之上,独揽天下大权于一身,又躲在豹房里,臣子们想冒死上谏,奏章都送不到他的面前。可以这么说,大明朝六千多万百姓,六千多万双手,没有一只手能伸进皇帝的心里,帮他擦拭那面已经积满尘土浑浊不堪的“良知明镜”。结果朱厚照内心的良知仅仅一闪而逝,很快,他的心又被私欲污染,继续动那个下江南巡幸的坏念头了。
正在此时,宁王朱宸濠谋反之事揭发出来了,朱厚照觉得时机正好,不但可以御驾亲征凑一场热闹,趁机还能下江南巡游一番。就在七月十三日发下圣旨:“宸濠悖逆天道,谋为不法,即令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统各镇兵征剿,命安边伯许泰为威武副将军,率师为先锋。”
见了这道圣旨,杨廷和等一干朝廷重臣都知道再也劝不住皇帝了,一个个只有仰天长叹,垂泪无语。
在文武百官之中,只有一个人勉强能说得上话,就是那位依靠江彬的势力混进豹房的兵部尚书王琼。
这几年王琼在豹房里上蹿下跳,如鱼得水,跟江彬、许泰打得火热,一门心思抵制钱宁,终于把钱宁推翻在地。这次江西宁王谋反,此事早在王琼预料之中,甚至早已为此预伏了一颗棋子,现在王琼的心里比所有朝臣更有底气。听说皇帝下了亲征的圣旨,王琼立刻赶到豹房。这时候江彬等人都在皇帝身边,王琼跟众人一一见礼,先坐着说了半天闲话,找了个机会才问:“皇上这次御驾亲征,以哪位将军为副将?”
其实皇帝圣旨上写得明白,要以安边伯许泰为“威武副将军”,王琼故意有此一问,暗里其实是在点拨江彬。
江彬是正德皇帝驾下最得宠的亲信,这次这个“威武副将军”却给了许泰,其实只是因为许泰消息灵通,腿脚勤快,抢到江彬前头献了这个“御驾亲征”的主意,正德皇帝一高兴,随口把这个职位给了他。可江彬知道此事后,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很别扭。现在王琼又在旁边敲起边鼓来,江彬脸上更是不怎么好看。
王琼要的就是这么个话缝儿,赶紧把自己的意思插了进来:“皇上,臣这里有个想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江彬知道这个兵部尚书凡事都向着自己,现在听王琼有话说,也不等皇帝回话,赶紧就说:“王部堂的主意一定是好的,不妨说来听听。”
有了江彬的支持,王琼说话更有底气了,忙对朱厚照说:“臣觉得江西这一仗还是要谨慎些,不妨让江大人担任总兵官之职,许大人任威武副将军,各领一支军马分两路进入江西,会同湖广、两广各路兵马先对反贼形成合围之势,待合围之势已成,陛下再亲统大军出征,一举扫平叛乱,这样既迅捷又稳妥。”说完悄悄看着江彬。
王琼这几句看似平常的话,其实经过一番深思熟虑。
一来江彬这个人虽然邪恶,但他本身是一员能征善战的边将,又因为和钱宁争宠,与宁王这一系势力结下深仇,让他率一路军马去平叛,江彬一定肯出力。
二来江彬、许泰各领军马而出,两个人必然在心里较劲,平叛之役就会打得更猛。
三来这两个豹房的宠幸都走了,朱厚照身边就少了挑唆之人,那时候王琼和朝廷里的大臣们再出来一劝,或许能拦住皇帝,不让他到江南去折腾。
最后,王琼故意说这样的话,是在给江彬、许泰两个人之间种毒。
以前豹房里是江彬和钱宁争宠,王琼暗助江彬打倒了钱宁。现在若能如法炮制,挑动许泰和江彬争起宠来,借机扳倒江彬,这可是一件大好事!
当然,这些打算都是后话。眼下王琼这一席话从明面上看,倒像是在替江彬争这个总兵官的位子,免得他被许泰压过一头。所以听王琼说这话,江彬心里大为感激,悄悄冲王琼笑着点头,意思是承了他的这个人情了。
可王琼万万没有想到,他这一次竟然错看了许泰。
许泰虽然也在豹房,可他和江彬、钱宁之流出身不同。其祖父受封为永新伯,其父袭爵,又担任御林军左卫指挥使,许泰是弘治十七年的武状元,如今官拜左都督,又封了安边伯,官至一品,爵为世荫,早已心满意足,只求能把这荣华富贵享受到底,并没有江彬那样的野心。
这次许泰意外地被封为“威武副将军”,无意之中压了江彬一头,他心里早就有些慌张。现在听王琼话里的意思是让江彬和自己各领军马去江西争功,如果自己就这么去了,不但可能争了江彬的功,弄不好还有可能争了皇上的功。可许泰既不想跟江彬争,更不敢跟皇帝争,赶紧笑着冲江彬拱手:“江大人,我看这个总兵官还是请陛下来做,至于这个‘威武副将军’的职位,论情论理只有江大人来做最合适,至于末将,当个先锋就是了。”
许泰这几句客气话倒把王琼的计谋给冲破了。江彬大喜,赶紧说客气话:“许大人论官爵出身都在末将之上,这个副将军理应由许大人来做。”
不等他说完,许泰已经连连摆手:“哪里哪里!”说着直接转向朱厚照:“陛下,臣自知武功勇略不及江大人,只求一个先锋的职位,请陛下一定准奏。”说完又补了一句,“若陛下不准,臣这次出了豹房就再也不回来了。”
许泰居然当面对皇帝撒起娇来!朱厚照心里也偏向江彬,见许泰一味辞官,也就笑了:“行了,就照你说的办吧。”
眼看自己的主意全让许泰给搅了,王琼情急无奈,只好又说:“皇上,臣还有个想法,也许这次御驾亲征不必太急。”
这一句话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到了王琼身上。朱厚照问:“什么叫不必太急?”
“臣算定江西谋反之事必不会长,多则半年,少则三两个月,必然平息。”
王琼说的是南赣巡抚王守仁文武全才,当可破贼制胜。可朱厚照根本不想听这个话:“谋反平息得快,朕才要赶紧下江南,不然那边仗打完了,咱们再想去江南,又是麻烦。”
想不到正德皇帝是个没羞没臊的人,居然不遮不掩地把实话说出来了,倒把王琼弄了个无言以对。江彬在一旁笑道:“是啊,上次陛下想去江南巡幸,那帮臣子使劲闹腾。这回陛下亲到江南平叛,他们想闹都没借口了。”
眼瞅着这么几个人凑到了一块儿,说的话竟是这么恶劣、这么无耻,王琼忍不住说了一句:“这次陛下亲征,也有不少臣子来劝。”
听王琼话里渐渐有了跟皇帝作对的意思,江彬觉得有些奇怪。看在自己跟王琼的交情,好歹要护着他几句,就随口说:“几个无聊的言官,不理他们就是了。”
这时候朱厚照问了一句:“又有言官上奏了?”
江彬随口支应道:“左佥都御史陈察上了一本,还有另外几个言官,说的都是些没用的话。”
一听言官们又来劝谏,朱厚照打心眼里觉得烦恶:“这帮言官整天没一件正事,就知道找朕的麻烦!”
听皇上话里透出不耐烦的意思来,江彬忙接口道:“臣觉得这帮御史言官真是又无能又无用,平时一点儿事也不做,专门给皇帝找麻烦。去年皇上想到南方巡狩,这帮人寻死觅活拦着不放,这一次皇上御驾亲征,仿效的是当年宣宗皇帝的故事,如此勇毅之举,御史们不但不赞颂,反而出来搅局,上这样的奏章,真是不明事理,混账透顶。”
江彬这几句话正说到朱厚照心里去了:“你觉得应该如何处置?”
“皇上不必管,交给臣就是了。”
“好,就交给你去办吧。”朱厚照抬起头来略想了想,“你现在提督‘外四家’军马,又管着锦衣卫,朕看干脆把东厂也交给你兼领吧。”
东厂自建立以来,一直是由皇帝身边亲信的太监统带,想不到今天朱厚照随随便便一句话,竟把东厂交给了江彬!如此一来,江彬内掌厂、卫,外掌京城团营和“外四家”精兵,权力之大竟然超过了当年的刘瑾!大明朝一百余年从未出过这样一个得宠的权幸之臣,简直可以说,朱厚照已经把整个北京城都交给江彬一人了!
听了皇帝这句话,王琼吓得脸色都变了,忙说:“皇上,东缉事厂掌印一向由司礼监秉笔充任,外臣担任此职怕不合适吧?”
王琼这话一出口,顿时得罪了江彬,恶狠狠地瞪着眼看他。可事到临头,王琼真是顾不得这些了,急急忙忙地说:“如今东厂掌印一职由司礼监秉笔张锐充任,倒也没出过什么差错,忽然换由江大人充任,一来不合规矩;二来只怕张公公脸上不好看;三来江大人一人兼管厂、卫,也太操劳了。”
当年王琼进入豹房,靠的是江彬的引荐,其后江彬能扳倒钱宁,王琼明里暗里出力不少,本来江彬是把这个兵部尚书王晋溪看成自己的心腹知己,想不到在这么要紧的时候,王琼居然出来挡了自己一道!江彬又惊又怒,一时竟不知王琼这是何意,可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当年自己初进豹房,靠的是钱宁的引荐,现在自己反而扳倒钱宁,独得宠幸,看来王琼也是想走这条路,扳倒他江彬,自己得宠!
这么说来,刚才王琼替自己和许泰争功,根本不是什么好心,他这是在挑唆自己和许泰之间的争执!
想明白了这一条,江彬心里暗暗咬牙。可在皇帝面前一点儿也不敢露出来,干脆来个以退为进:“陛下,臣是个粗鲁的人,没有什么本事,东厂又是祖制,按规矩一向由宫里的内使管辖,微臣万万不敢过问。”
在朱厚照身边这么多年,江彬早摸清了皇帝的脾气,知道朱厚照这个人特别任性,越是不合规矩的事他越喜欢做。现在江彬故意在这里提起“规矩”二字,果然,朱厚照听后十分不以为然,把头一摇:“什么规矩!厂、卫不同于朝臣,朕让谁做谁就可以做,你明天就去领东厂,先把那个上奏的御史陈察拿下再说!”
眼看自己这个东厂厂公的位子是坐实了,江彬心里暗暗得意,脸上却是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
到这时候王琼也知道拦不住皇帝了,而且自己刚才说话得罪了江彬,以后在豹房里怕会站不住脚,只能趁着还有机会,替这位上奏获罪的御史想想办法:“臣觉得御史陈察虽然糊涂,可他上这道奏章也是一片好心,陛下把奏章留中不发就是了,何苦非要治他的罪呢?”
王琼话音刚落,江彬马上厉声说:“这样的人不从重治罪,别人都会学他!”
见江彬把话说得厉害,王琼知道斗不过人家,眼珠一转换了说辞:“臣记得陛下上次南巡之前,也有臣子上奏阻拦,陛下就把这上奏之人抓了起来,结果这帮臣子们都是一根筋,越抓越闹,到最后抓了一百多人,全都受了廷杖,可陛下出巡的事也耽误了。这次陛下如果治了陈察的罪,会不会又像上回一样引得这些言官们大闹起来?要是那样倒麻烦了。”
王琼这一句话说到要紧的地方了。
上次朱厚照想巡狩江南,结果大臣们群起劝谏,硬是用十几条人命把皇帝拦了下来,这次自己治了御史的罪,只怕这帮臣子们真的又来大闹,那时反而麻烦。
朱厚照略想了想,对一旁的张永说:“你去拟一道旨:御史陈察罚俸一年,再有犯颜来奏者,处以极刑,断不宽赦!”张永赶紧把这道圣旨记录下来。朱厚照想了想又说,“再拟一道旨:命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亲率军马征讨叛逆,命平虏伯江彬领威武副将军,张永为提督。”
这个“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就是朱厚照自己给自己取的假名,封的官爵。这套三岁孩子过家家的把戏,时年三十岁的朱厚照已经玩了好几年了,至今乐此不疲。到现在朱厚照即将御驾亲征,居然又想起玩这个把戏,有皇帝不做,做一个“大将军”,自己派自己去征讨反贼!
一个国家,一个当世最大最强盛的国家,怎么会沦落在这么一个人的手里?
眼看朱厚照把国家利益视同儿戏,胡作非为到了如此地步,站在一旁的王琼和抄录圣旨的张永心里都暗暗叹息,只有那个掌着锦衣卫、兼领东厂又被指定为“威武副将军”的江彬喜形于色。
可到这时候王琼也知道自己不能再劝了,否则就真把江彬得罪到家了。江彬一怒,王琼就可能被赶出豹房,甚至丢官罢职,可眼下王琼不能离开豹房,不能丢官罢职,他得赖在豹房里,伺机而动,做他该做的事情。
所以王琼一声也不吭,只是等着,等这道圣旨送到内阁之后,让首辅来驳吧!
(二)
当天,正德皇帝的两道圣旨都送到了内阁,看着这两张纸片,首辅杨廷和整个人都呆住了。
皇上要治御史陈察的罪,首辅没有办法,可皇上要封他自己为“威武大将军”,这件事万万行不得!杨廷和急忙请求面见天子。
好半天,朱厚照总算回到宫里,召杨廷和来问话。
一见皇帝的面杨廷和立刻就说:“陛下此番御驾亲征,奉天讨贼,天下人谁敢来‘差遣’陛下?又有谁敢在陛下面前自称‘威武大将军’?臣近闻逆贼宸濠发布檄文,其中就有‘乱政’之说,可现在陛下弄出这么一个‘威武大将军’来,这不成了乱命了吗?圣人云:‘名不正则言不顺’,陛下以这样的名义出征,何以服众?何以立威?师出无名,如何能胜?”
朱厚照冷笑道:“这些不劳先生费心,当年蒙古人又怎样,朕照样打得他们落花流水,还阵斩一名胡虏的首级,江西叛军还能比蒙古人更厉害吗?”
“蒙古人是外敌,江西之事是内乱,外敌易制,内乱难平!”说到这儿,杨廷和也实在有些忍不住,干脆把堵在心眼里的实话说了出来,“陛下当年私出京师去宣府,又不与臣子商量,私自调集军马与蒙古人交战,擅动万金之躯以犯险,若有闪失,国家将如何?社稷将如何?此番御驾亲征,还望陛下务必珍重龙体,帷幄深固,切不可再犯险了!”
眼看杨廷和又唠叨起来了,朱厚照把嘴一撇:“朕知道了,老先生去拟旨吧。”
皇上嘴里说“知道”,可耳朵里却根本没听进一个字,到现在仍然让自己拟那个“封朱寿为威武大将军”的糊涂旨,杨廷和真是气得没办法,只好绕个弯子,先不提皇帝,转而去说江彬:“陛下是万乘之尊,奉天承运,执掌神器,称孤道寡,如何可以有‘副职’一说?如今陛下要封江彬为‘威武副将军’,这样的职司,就算陛下肯封,臣谅那江彬也不敢接任,否则内阁、六部、九卿官员一起上奏,把江彬以大不敬罪凌迟处死!若陛下不肯,我辈必要一起到太庙去哭拜,求太祖高皇帝显圣,以雷霆击杀江彬!”说着趴在皇帝脚下一个劲地叩起头来。
朱厚照这个人凡事一意孤行,最看不得别人趴在他面前叩头。见杨廷和先是拿六部九卿唬他,又拿太祖高皇帝压他,再拿什么“雷霆”来吓他,现在又趴在这儿连哭带拜地逼他,真是把臣子能使的手段都使尽了,不由得生起气来,冷冷地说:“老先生已经做了八年首辅了吧?朕一向把先生视为股肱,可这几年老先生似乎有些跋扈了。”
跋扈?闹了半天,原来不是皇上任性,倒是他杨廷和跋扈……
杨廷和趴在地上不动了,也不叩头了,半晌,缓缓抬起头来:“陛下,臣老迈昏庸,无德无才,忝列朝班,枉食俸禄,实在愧为人臣,请致仕还乡。”
跟了皇帝十几年,在朝廷里做了八年的首辅,到今天,杨廷和算是彻底灰了心了。
可朱厚照实实在在是个怪人,任性无比,却又软弱异常。这些年在朝政方面他一意重用杨廷和,而杨廷和也确实是个能臣,在如此乱局之下,仍能辅佐朝廷不至大败大乱,朱厚照心里其实很信任这位首辅,而且很依赖他。
现在眼看杨廷和心灰意冷,说出致仕的话来,朱厚照反而愣住了。半晌说了一句:“老先生不必如此,朝政还需要你这样的老臣。”
“臣跋扈犯上,已是重罪,如何还能立于朝堂?请陛下恩准臣下致仕。”
人,都有脾气,就算杨廷和对当今皇上忠心耿耿,又最能忍辱负重,可他到底也是有脾气的。现在杨廷和不管不顾,冲着皇帝发起牢骚来了。只是这个牢骚发得婉转些、客气些,可话里全是责备皇帝的意思。
这一下朱厚照觉得左右为难。赶走杨廷和,他心里舍不得;顺着杨廷和,他又不肯。眼看君臣二人僵在了当场,朱厚照干脆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事,一言不发起身就走,把个内阁首辅扔在了御座底下。
这一天,杨廷和也像当年那位首辅李东阳一样,趴在御座下自己哭了一场,回府之后立刻写了奏章,请求致仕,从此大门紧闭,称病不出。
杨廷和送来的奏章朱厚照可以留中不发,可杨廷和称病不出,自己送到内阁的圣旨也无法拟旨,让朱厚照觉得十分尴尬,赶走杨廷和又舍不得,不制裁他,这个老头子又躲在家里不出来,存心和皇帝斗气。正在烦恼的时候,内阁元辅梁储求见,朱厚照觉得这大概是个台阶,赶紧召见了梁储。
一见皇帝的面,梁储立刻说:“陛下,臣以为江西宸濠叛乱,事情紧急,陛下应该尽快下旨减免江西当地钱粮,并条陈宽恤事宜,对遇害官员妥加优恤,奋勇之人重赏,至于叛贼,首恶务办,胁从者可从轻发落。有这道旨,当可安抚人心。”
梁储说的倒是有用的话,朱厚照点头答应。梁储又奏了几件不关痛痒的事,这才不经意地提起:“听说首辅因病请求致仕,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发落?”
“既是有病,就在府里养病吧,致仕二字且不必提。”
其实梁储今天来,一是想探探皇帝的口风,看他对杨廷和到底是什么态度,另外梁储也要劝皇帝不可自封什么“威武大将军”,尤其不能封江彬为“威武副将军”。不过梁储也是个谋略很深的人,知道自己不是杨廷和,在皇帝面前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如果和皇帝硬碰,准要吃亏,所以把弯子绕得很大,说了半天才转到主题。现在听皇上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舍不得让杨廷和离去,梁储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往下“劝”了:“陛下,臣听说最近众臣推举南京吏部尚书刘春掌理诰敕,这个刘春正好是首辅的同乡,臣觉得陛下干脆就这件事下诏责备首辅,说他任用私人,然后命首辅致仕算了。”
梁储这句话说得极有意思,表面上好像是在给皇帝出主意整治杨廷和,其实暗里倒是在给朱厚照使绊子,让他在这件事里陷得更深,也更难下台。而且梁储对正德皇帝十分了解,知道以这个人的头脑,猜不出自己话里的深意,八成会上套子。
果然,听了梁储的话,朱厚照越发感到事情棘手。他本不想赶走杨廷和,暗里还希望梁储能帮着说几句话,把眼前的僵局打破,谁知梁储给他出了这么个主意,竟是要赶走杨廷和的意思!这一来朱厚照更为难了。
眼看皇帝苦着脸不吭声,梁储知道皇帝已经被自己的话困住,劝谏的机会差不多了,微微一笑,改了口风:“其实首辅这些年在朝中处理政事,多有建树,众臣皆服,陛下也引为股肱。既然有这样忠诚能干的重臣辅国,陛下就应该信任首辅,凡遇大事应多和首辅商议才是。这次陛下御驾亲征,是一件大事,可陛下欲自领‘威武大将军’头衔,又任命江彬为‘威武副将军’,臣也觉得此事实在不妥,首辅以‘名不正言不顺’来劝陛下,也有道理,如今陛下尚未下诏,就此把这个话揭过不提,也就是了。”
到这时候朱厚照才弄懂梁储的意思,原来他想说的是和杨廷和一样的话!可刚才自己让这个老头子绕了半天,弄得很是被动,现在梁储说这些话,朱厚照一时无话可驳,半天说了一句:“既然你们都这么说,封江彬为‘威武副将军’之事作罢。”
眼看皇帝准了奏,梁储大喜过望,乐呵呵地叩头退下。
(三)
正德十四年八月二十二日,正德皇帝朱厚照以“钦差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朱寿”的名义率领大军离了京城,御驾亲征。
八月二十六日,大军进驻涿州城,军马在城外扎下营盘,朱厚照带着江彬等人进了城。刚刚驻跸停当,忽然有人来报,从江西方面送来十万火急的军报,朱厚照当即命人把奏章取来一看,是王守仁上的《擒获宸濠捷音疏》。
想不到亲征的大军刚出都门不远,宁王之乱已经彻底平定了!
接了这道奏章,朱厚照有点儿不知所措,赶紧把江彬、张永等人找来商量。江彬把奏章看了一遍,脑门上也冒出几滴汗来。倒是张永心里高兴,忙说:“想不到反叛旬日而定,这也是社稷之福,皇上出京未远,就此奏凯还朝吧?”
朱厚照心里可不是这样打算的,听张永的话不合意,根本就不理他,只是看着江彬。江彬想了想:“皇上,这奏章是从江西刚送来的,朝廷里还不知道。依臣看干脆把这道奏章压下,大军照样南下,到了南昌再说。”
张永赶紧问:“可叛乱已平,几万大军开到江西,总得有个说道吧?”
江彬盯了张永一眼,扳起自己的手指头来:“一来,江西奏捷如此之快,不合常理,到底情势如何?皇上不可不查明,所以应该继续南下,待查明真相再说;二来,江西大乱,非当地兵马可以安靖,京军亲至,可以安定人心;三来,江西宁王蓄谋已久,只怕各地都有他的心腹反贼,陛下亲征,正可以就地收拾这些反叛。”说了这么三条,对江彬这个武夫来说也算绞尽脑汁了,再也编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了,搔了搔头皮,笑着说,“皇上此番好不容易出了京,怎么也不能就此回京,一定要下江南,平叛倒在其次,在各地巡幸一番,也是好的。”
江彬这个人有个特点,就是无耻得特别坦白,巧的是朱厚照身上也有这个特点,俩人这叫一拍即合。朱厚照立刻说:“你说得对,好容易出了京,哪能回去!”指着张永说:“王守仁这个捷报奏章先不必发往京城,就放在你手里。”又吩咐江彬,“明天一早就发兵,到保定再歇。”
就这么着,正德皇帝硬是把“反叛已平”的奏章扣了下来,天刚一亮就率领大军飞一样往保定赶来,只在城里停留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又拔腿飞奔,一口气跑到山东临清,这才歇了脚。
这时候,雷济也正从涿州快马加鞭飞赶进京。
王守仁是个经过无数大事的人,办事非常细心,在给皇帝上奏章的同时,还准备了一份文书送交兵部衙门。雷济也是个聪明人,眼看皇帝已经亲率大军出了京师,到了涿州,知道事情比想象的复杂,把《擒获宸濠捷音疏》交给皇帝之后,片刻也没有停留,立刻飞马进京,把公移文书送进了兵部衙门。
自从在正德皇帝面前龃龉江彬露了形迹,兵部尚书王琼的日子不太好过了。豹房里江彬、许泰等人表面不露声色,暗里却和王琼日渐疏远,朝廷中首辅杨廷和以及几位元辅重臣蒋冕、梁储、毛纪早就对王琼有了成见,也都对他侧目而视,这位精明干练的王晋溪真正混成了一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好在三年前王晋溪慧眼独具,看准了一个王守仁,三顾茅庐把他请出山,去担任了南赣巡抚。这几年王守仁果然不负众望,在南赣平寇剿匪大有作为,如今又旬日而破宁王,真是一件天大的功劳。王琼也觉与有荣焉,大喜过望,赶紧拿着这份公文去见首辅。
看了擒获宁王的公文,杨廷和也是乐不可支,平时对王琼一向不假辞色,今天好歹有了个笑脸儿:“想不到江西省内还有王守仁这样的能臣,果然不愧是一代文学宗师,竟有出奇之能,了不起!”
听杨廷和夸奖守仁,王琼也十分得意,一时心里激动,几乎要对首辅夸下口来,说举荐王守仁为南赣巡抚,又为他请下王命旗牌,以至王守仁能建今日之功,其中实在有他王晋溪一份功劳。可又一想,杨廷和对自己成见颇深,此时说了这话,反而没什么好处,硬把一番表功的心思压了下去,反而笑着说:“首辅说得对,这王守仁实在算得不世出的人才,早年他在京师讲学,所见所识高妙精绝,门下弟子众多,还出过一个‘五子登龙门’,不知首辅听说过吗?”
杨廷和一愣:“什么五子登龙门?”
“就是王守仁门下弟子中,一场春闱同时考中了五位进士。”
“这倒了不起!王守仁讲的是什么学问?”
“听说他和广东湛甘泉一起讲论‘心学’,如今王守仁已是位大宗师,都说他所讲论的是‘阳明心学’了。”
杨廷和是个学识深湛的人,又从政多年,很多时候他的思路异常敏锐,听了王琼两句无心的话,他的脑子里登时有了想法:“晋溪可知道这王守仁平时讲论些什么学问?”
“良知之学。”
听了“良知”二字,杨廷和又是一愣。半晌问了一句:“可有著述?”
“但没听说有什么著述,只是弟子集其讲论语录,辑刻了一本《传习录》。”
杨廷和点点头,暂时把这些话都搁在心里,先和王琼说眼下的事:“溪翁,江西宁王叛乱蓄谋已久,兵势强盛,现在居然旬日而平,这里头不会有什么隐情吧?”
杨廷和这一句话把王琼给吓了一跳,但低头一想也明白了,王守仁平叛一事太快、太利落了,杨廷和这里追问一句,不过是让兵部下个保证。在这上头王琼是信得过守仁的:“首辅只管放心,王守仁是前任礼部左侍郎王实庵的公子,忠信耿直,文武全才,自到南赣任上,平贼灭寇屡建奇勋,此人传来的消息断不会有假。”
其实杨廷和心里也知道守仁之功必是真的,只不过为了稳妥多问这一句罢了。现在有了王琼这话,杨廷和再不犹豫:“如此最好!陛下刚刚出京,我这就写奏章派人赶到涿州去,请陛下回銮。”
当天晚上杨廷和就写了奏章,立刻派人飞马送往涿州,陈说江西叛乱已平,请亲征大军立刻回京,等候江西方面献俘。
可杨廷和哪里想得到,正德皇帝倒比他先一天得到了江西叛乱已平的消息。而得了消息之后,这个任性至极的皇帝就像个一心要出去游逛的孩子,已经出了家门,任大人怎么叫,他也不肯听了,只管带着大军一路向前飞跑。等杨廷和派来送奏章的信使追上皇驾的时候,皇帝率领的军马已经进了山东省境。
此时离京师已有数百里之遥,朱厚照哪还理会杨廷和的奏章?接了首辅的奏章大概看了看,顺手递给江彬:“你看这事怎么应付?”
江彬连看也没看,顺手把首辅的奏章丢在一旁:“圣驾已到山东,怎能轻易回銮?皇上只要留中不发就是了。”
把首辅的奏章留中不发,朱厚照心里也是这个主意。可他还有一个顾虑:“万一江西官员把宁王押到京师献俘怎么办?”
“这好办,陛下只要下一道旨,命令江西官员把宁王押在南昌,等陛下到江西之后再行发落就是了。”
“可发圣旨要经过内阁,只怕这几个老家伙又要拦着。”
听朱厚照这么说,在一旁的御马监掌印太监张忠笑道:“奴才觉得不必这么麻烦,皇上干脆就以‘威武大将军’的名义下一道钧帖给江西官员,他们自然知道这是皇上的意思,自然依旨而行。”
一句话把朱厚照说乐了。当天就写了一道“钧帖”,着命快马送往南昌。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王守仁李梦阳更新,第四十六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5)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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