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二天一大早,江西省内各衙门、各州府堂官齐聚王府给宁王贺寿。几十个文官武将都在大厅里高谈阔论,李士实也站在人群里应酬宾客,一边小心察看,只见江西巡抚、巡按御史、镇守太监都已经到了,南赣巡抚衙门治下的南赣守备郏文、江西都指挥佥事许清也已经到场,偏偏不见南赣提督王守仁的影子。
正好从南赣来的南安知府季敩从身边走过,李士实忙过来打了个招呼:“季大人好,今天这样的盛会,怎么没见王都堂?”
季敩忙说:“本官也是刚到,听说王都堂也已登船,只是赣州那边江面上风大,王都堂的官船耽搁了些时间,大概初九才启程,这么算起来可能晚些时候就到了。”
听说王守仁的官船已在路上,李士实心里踏实了,回到后堂。这里已经聚了几百名挎着腰刀的王府护卫,凌十一、吴十三、闵廿四都披了甲胄站在宁王身后。刘养正问李士实:“人到齐了吗?”
“我大概看了看,江西巡抚孙燧、巡按御史王金、按察副使许逵、镇守太监王弘、布政参议黄弘这几个容易给咱们找麻烦的人都来了,就差一个王守仁没到。不过我已经问了南赣来的官员,说王守仁的官船已经在路上,马上就到。”
朱宸濠点点头:“看样子王守仁赶不上吃这顿‘饭’了。这样吧,咱们派人到江边去等他,只要官船一到,就把他拿下。”
李士实笑着说:“王爷放心,从临江到丰城、南昌,凡是码头上都安插了船只人手,沿路盯着王守仁的动向,只要他的船过了临江府,就落进咱们手里了。”话音刚落,一个内监飞步进来,凑到宁王身边低声说:“王爷,冀元亨不知什么时候逃走了!”
宁王一惊:“什么时候走的?”
“昨晚府门早就关了,今天前后几道大门都守得很紧,所有人只许进不许出,估计他也混不出去,只怕是昨天下午就走了。”
刘养正双手一拍,叫了声:“糟糕!冀元亨一逃,只怕王守仁也会得了消息,要杀他就难了!”
听说冀元亨跑了,朱宸濠不由得皱起眉头:“怎么搞的!先是唐先生无故失踪,现在冀元亨又闻风而逃,怎么一牵扯到王守仁就总出这些怪事!”看了身边的人一眼,恶狠狠地说,“看来府里混进奸细了,得查一查!”
李士实追随宁王多年,知道朱宸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多疑,眼下正是举事之期,所有人团结一心才是关键,哪能先查问起自己人来?赶忙把话头接过来:“王爷,今天是约定起事的日子,还是筹划大事要紧。”
朱宸濠看了李士实一眼,没言语。
在一旁的凌十一忽然说:“王爷不用担心,别的地方凌某不敢说,这赣江和鄱阳湖都是咱的地盘儿,只要王守仁还在水上漂着,他就走不了。小人现在就跟王爷请一道令,去把王守仁捉回来!”
刘养正忙说:“王守仁是个要紧的角色,我和大头领一起去。”
见凌十一和刘养正都要去抓王守仁,宁王有点儿犹豫,看了李士实一眼,李士实点点头:“刘先生说得对,王守仁是个要紧角色,那些进了王府的官员已是砧板上的肉,有吴十三、闵廿四在就够了,刘先生和大头领亲自去一趟。如果夺了王守仁手里的王命旗牌,咱们就能调动四省兵马,所以尽量活捉为好。”凌十一和刘养正一起出去了。
李士实对朱宸濠说:“王爷,该办正事了。”
到这时候朱宸濠已经没有退路,把牙一咬,领着一群人走了出来。
此时江西一省重要的官员都聚在王府大堂上等着,忽然听得一声吆喝,大门洞开,几百名王府护卫蜂拥而进,各持刀枪把官员们团团围住!不等众人明白过来,朱宸濠已经在一群谋士随从的簇拥下走了进来,站在堂前高叫道:“诸位大人!孝宗皇帝被太监李广所骗,当今皇上是李广从民间抱回来的野种!这个野种篡踞朝堂已经十四年,乱我祖宗血脉,断了大明宗室香火!如今本王奉皇太后诏命起兵讨逆,众官随本王进京扫逆除秽,澄清社稷,各立大功!”
一听这话,大厅里顿时乱作一团。那些和宁王早有勾结的官员一个个面露喜色,不知情的官员全都吓慌了手脚。
李士实在宁王身边高叫:“愿意追随王爷的,请站到右边来!”话音刚落,大厅里的众官员纷纷乱推乱挤,眨眼工夫,一大半人都站了过去,只剩下巡抚孙燧、按察副使许逵、镇守太监王弘、巡按御史王金、主事马思聪、布政参议黄弘以及刚从南赣过来的季敩、郏文、许清等十来个人还站在原地。www.xündüxs.ċöm
李士实又叫道:“我再说一遍:愿意追随王爷的,站到右边来!”
南安知府季敩犹豫了半天,也慢吞吞地走过去了,在他身后,镇守太监王弘、南赣守备郏文、巡按御史王金一个一个都站到宁王脚边去了……
到这时候江西巡抚孙燧已经知道,自己早就料定的事到底还是来了。果然就像当初所说,宁王不动,他这个巡抚无可奈何;宁王一动,自己唯有束手就擒。干脆把心一横,高叫道:“逆贼!竟敢公然口出大逆不道之言!你说有太后诏命,此诏何在,拿出来让大家看哪!”
其实宁王根本没有诏命在手,甚至都懒得伪造一份。
正德是个“野种”的传说已经在大明朝流传了好几年,当今天下,认为正德真是个“野种”的人太多了。别的不说,单说弘治皇帝那么仁爱温和的一个人,却生出这么个鬼一样的儿子来,谁信?再说,很多人根本也不要什么证据,只因为厌恶正德皇帝的所作所为,就本能地从心眼儿里这么想。
所以朱宸濠这次在江西起兵根本没人阻止得住,正德一朝也早就鸟焚鱼烂,不堪一击,此番大事必成!眼前这个孙燧不过螳臂当车罢了。
现在听孙燧当面质问,宁王冷笑一声:“孙大人,你用不着问这些,只说一句,跟不跟本王走?”
孙燧瞪起眼睛吼道:“你们这些逆贼犯上作乱,不过自求诛戮而已!自古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本官岂是附逆之人!”指着朱宸濠破口大骂。朱宸濠厌烦起来,冲左右说了声:“把他拿下。”几个护卫冲上来扭住孙燧捆绑起来。一旁的按察副使许逵忙上前护着孙燧,冲朱宸濠骂道:“你等妄杀大臣,还有王法吗?”
朱宸濠冷笑道:“许副使是个能臣,不会和这个人一样冥顽不灵吧?”
许逵叫道:“本官只知道效忠天子,赤胆忠心,死而后已!你等大逆不道,他日千刀万剐,悔之不及!”
朱宸濠已经听腻了这些叫骂,摆摆手:“把这两个都拖出去杀了。”又指着还站在大厅中间的十几个官员说,“把这些人先押起来,让他们自己想想。”冲着亲信们高声道,“你等追随本王杀进京城,扫逆除秽,将来皆有重赏!”众人一起跪倒在地向宁王叩拜。
受了众人三拜,宁王回到内室。李士实跟了进来:“王爷,现在应该火速发布檄文,指斥正德之过,激励天下官绅百姓追随王爷同举义旗。”
“下一步呢?”
“老夫有上中下三计请王爷自择:上计是集中精兵十万直扑京城,所到之处能克则克,不能迅速攻克的可以绕道而行。如今正德已失尽天下人心,王爷兵马所至,各地必纷纷归附,估计不出一年大局可定。”
朱宸濠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只问:“中策是什么?”
“出九江,攻安庆,直下南京,先割江南半壁,建都称帝,然后集中兵马北伐,只要稳扎稳打,五年之内,大事可成。”
“那下策又是什么?”
“下策?”李士实看了宁王一眼,“没有下策。”
“可老先生刚才说有上中下三策……”
眼看宁王每到要紧时刻总是犹疑,李士实心里暗暗摇头,冷冷地说:“下策是束手就擒罢了,王爷若选下策,老夫这就告辞。”
朱宸濠忙说:“先生不必如此,且说本王下一步该怎么办。”
听了这话,李士实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笑容:“王爷应该立刻点起精兵两万,一路由都指挥使葛江率领去攻南康府,封住南赣兵马往南昌的通道;一路由兵备副使师夔率领去攻九江府,攻下九江府,不但掌握了九江卫全部精兵,也打开了进兵安庆、南京的通道,这件事不能犹豫,今天就要发兵,早到一天,就早得手一天。”
朱宸濠点点头:“好,就依先生的主意吧。”
(二)
宁王在南昌公然起兵谋反,杀了江西巡抚,拘禁官员,这一切王守仁毫不知情。此时的他正坐着一条官船沿赣江而下,到南昌来给宁王贺寿。眼看大船已经驶到丰城县境,忽然从江岸上撑出一条小小的渔舟,直向官船划了过来,舟上一个人使劲冲大船挥手,离得远,听不清他在喊什么。尔古跑到守仁身边:“大哥,小船上那人好像是冀先生吧?”
听说来的是冀元亨,守仁心里一惊,忙命官船落下帆来等着。转眼工夫,小舟已经靠到近前,冀元亨跳上船来第一句话就是:“先生,宁王谋反了!”
守仁大吃一惊:“你能确定吗?”
“宁王谋反时学生就在王府里,事先得了消息逃出南昌城,又怕消息不确,不敢远离,就在城外等着,今天一早南昌忽然七门紧闭,城上到处都是兵马,又有无数流星快马出城往各处传令,宁王肯定是谋反了。”
宁王一反,南昌就失控了,江西一省大半也保不住!可眼下王守仁两手空空,毫无办法。只能在最实际的地方着眼,想了一想:“宁王叫本院来给他贺寿,本是想要杀我。现在他一定知道我离开南赣,已经到了南昌附近,立刻会派水陆兵马来追赶,走陆路不安全,只有走水路。”
尔古忙说:“江上刮的是南风,咱们从南昌顺流而下,回赣州却是逆流而上,不好走。”
“官船太重,逆风逆流确实走不动,咱们找一条渔船逆流上行就好走了。”守仁转向冀元亨,“宁王眼下一定急着杀我,所以他就算要追,也是来追本院。我看这样,本院坐船走水路回赣州,吸引宁王的注意,你是个普通的举人,只要离了南昌,宁王手下就认不出你,你下船走旱路先回赣州,通知雷济,让他把宁王谋反的消息传到各府各县,集合乡兵准备迎战。只要咱们手里有了乡兵,就有办法可想了。”
眼看情况异常紧急,冀元亨急忙动身。守仁命令官船又往下走了几里,在岸边泊住,自己换下官服,戴上一顶方巾,穿了一身天青色夏布袍子,扮成书生模样。尔古换上一身短衣,把长刀包起来随身背着。杏儿也换了衣服,随身带一个小包袱,都收拾好了,看着守仁笑道:“先生,咱们到了码头跟那些船家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
“就说咱们三个是什么人呀?”杏儿不等守仁说话,自己先说,“这样吧,先生就说是吉安府的举人老爷,尔古是老爷的随从,我呢是举人老爷新娶的小夫人……”说到这儿脸上不由得悄悄一红。
这时候守仁哪有工夫动这些小心眼儿,顺嘴答应道:“就这么说吧。”
三个人沿江而上,到了码头,这里倒有不少船只,可一说要去赣州,这些船家都不答应,异口同声地说江上风大,逆风逆水的走不成。来回问了十几条船,终于有个船家松了口:“小人船上伴当多,使得动桨,这位老爷一定要去赣州,小人倒是可以尽力,只不过船钱……”
“这个好说,我多多给你就是了。”
听说有钱,船家就请守仁上了船。他这条船倒不是打渔的,看着还干净,连船老大一共八个人,船后还拖着一条小舟,把守仁他们请进舱里坐定,八个船工使开桨,这条船离了码头,顶着水慢悠悠地往上游行去。
就这么走了一个下午,慢吞吞地实在没行出多远,守仁心里急得不行,可眼看逆风逆水,实在没有办法。
天黑后船在岸边泊下,守仁下了船,坐在岸边看着夜空发呆,杏儿拿件衣服从舱里出来,替他披在身上,低声说:“先生不要着急,咱们走得慢,宁王那些人也慢,未必追得上。”
守仁并不答杏儿的话,仍然坐着发愣,半晌才说:“你知道这一仗打起来,天下会是什么样子吗?”
打起仗来天下是什么样,杏儿并不知道,也不害怕:“有先生在,这些反贼长不了的,先生一定可以把宁王剿灭,就像对付南赣的山贼一样。”
“不一样,南赣的‘山贼’是流民、是百姓,给他们一条活路,这些人就不再做贼了。可宁王是一心一意要夺取天下的人,手下兵多将广,一旦杀出江西,还有更多人响应他,用不了多久,只怕整个江南都会落入他的手里,从此兵连祸结,伏尸百万!到最后不管谁胜谁败,倒霉的只能是老百姓。现在天下的官儿都在算计着是归顺宁王还是效忠朝廷,谁也不会替老百姓设想。”守仁轻轻叹了口气,“百姓越是穷苦,有野心的人就越会借机发难。一打仗,百姓更苦了,活不下去了,只好都去当兵,杀人放火,结果仗越打越凶,百姓越发活不下去,弄到最后,打死的是百姓,饿死的是百姓,百姓杀百姓,倒成就了别人的富贵。几千年都是这样,一次一次的,就像元曲里说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以前的老朋友也有一句歌唱得好:‘若言世事无颠倒,窃钩者诛窃国侯……’”
王守仁的忧急,就是杏儿的忧急;王守仁的心事,就是杏儿的心事。见守仁一脸愁容,杏儿拉过他的手低声说:“先生不是常说‘知行合一’吗?良知一发动,行动立刻跟上,中间没有一丝隔阂,没有片刻犹豫。现在先生做的事就是‘知行合一’。咱们绝不归顺宁王那些杀人放火的恶狼,也不去效忠什么正德皇帝,只是凭着先生的良知一心拯救江西一省、江南几省的老百姓,只要咱们到了赣州,有了兵马,先生就能救人性命了。”
男人的心事,只有那个一心爱他的女人才能懂得。眼下杏儿说出来的,正是王守仁心里明明知道却又不敢多想的东西。王守仁不由得又轻轻叹了口气,觉得心里比刚才轻松多了,冲着江岸边那一点渔灯发起愣来。
杏儿在守仁身边静静坐着,过了会儿,试着把身子微微倚在这个男人的身上,觉得守仁并没有什么反应,又鼓起勇气往前多靠过来一点儿,轻轻把脸挨着他的肩膀。脸颊感触到了男人的骨骼肌体,鼻子里嗅到男人身上淡淡的气息,心里又是紧张又是窃喜,既不敢再向前靠,怕守仁发觉了,又舍不得退缩回来,只好就这么坐着,心里热乎乎的好像火烧一样。
跟了这个男人十五年了,这还是第一次,杏儿竟然可以坐在他身边,这么轻轻地倚着他,一时间杏儿心里有些迷糊,隐约觉着:这个男人,其实离她也不是很远……
忽然,王守仁浑身一震,猛地站起身来,顿时把杏儿的美梦惊破,还以为守仁要冲她发脾气呢,吓得身子都瑟缩起来。却听守仁大叫着:“北风,这刮的是北风!风向转了!”
风向转了,江上刮起北风来了!
王守仁三脚两步跑上船,把船夫们叫了起来:“有顺风了,快把帆张起来,咱们连夜上路。”
船老大困得两只眼睛都睁不开:“老爷,这都快后半夜了,明天天亮再上路吧。”边说边打着哈欠,几个船夫也都东倒西歪,没一个人起来升帆。守仁吼道:“我有急事要去赣州,哪有时间耽误,到时候多给你们船钱就是了!”见船夫还是不肯起身,不由得焦躁起来,回身吼了一声:“尔古!”尔古二话不说回身钻进船舱,再出来时,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瞪起一双斜吊的眼睛,龇牙露齿满脸凶相。几个船夫吓了一跳,再不敢偷懒,一个个爬起身来,升了船帆。大船连夜往赣州驶去。
从半夜里转了风向,第二天一整天都是北风,大船借着风力桨力,走得快了不少,王守仁心里总算踏实些了。
入了夜,守仁把尔古找过来:“我又想了想,回赣州一是路途太远,二来赣州离南昌也太远了,不如到吉安府去。吉安知府伍文定是个能臣,他手下的乡兵也靠得住。这样,我先在吉安下船,你们两个继续坐船到赣州去,我写一道公文你们带上,晓谕各路乡兵、官军都到吉安会齐。”
听说守仁要去吉安,却让自己先回赣州,杏儿有点儿不愿意:“让尔古带着公文回赣州就行了,我跟在先生身边,日常起居也有个照应。”
“我一到吉安就要开战,这一仗不同于剿匪,宁王兵力胜我十倍……”守仁怕杏儿担心,没把话说下去,又想了想,换了个说辞,“你一个人在赣州也不好办,这样,我让冀元亨送你回山阴老家去吧。”
一听这话,杏儿又急又气,不由得使起性子来了,带着哭腔说了句:“我不走,什么赣州、山阴我都不去!先生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起身出舱去了。
杏儿平时温顺厚道,可倔强起来着实不好对付,偶尔使个小性子,守仁也拿她毫无办法,只好对尔古说:“你一个人回赣州吧,这道公文务必送到雷济手里。”话刚说完,杏儿又钻进舱里,在守仁身边坐下,又抬眼往舱外看,满脸狐疑。
守仁没注意到杏儿的神色,杏儿自己想了想,也没说什么。
(三)
这一夜守仁好歹睡了一觉,正睡得香甜,忽然被人推醒,睁眼一看,却是杏儿:“先生不要作声……”
守仁一愣,低声问:“怎么了?”
“我刚才出去看了,船上少了一个船夫,后面拖着的小船也不见了。”
守仁一骨碌坐起身来:“什么小船?”
“这条船后面不是一直拖着条小船吗,可今天一早就不见了!船夫原来有八个人,现在只剩了七个……”杏儿回身往舱外看看,把嘴凑到守仁耳边,“先生,昨天你说要在吉安上岸,不去赣州了,那时候我走出舱,正好有个船夫就蹲在舱边上,好像在偷听似的。当时我也没把握,就没说什么,可今天小船没了,是不是这些船夫知道先生改去吉安,就派人上岸报信去了?”
想不到杏儿的心思还挺细,要真如她所说,那就只有一个解释,守仁他们从一开始就上了贼船!
说实话,千军万马不可怕,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糊里糊涂上了贼船!王守仁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不等他想出主意,杏儿已经开了口:“先生,现在咱们已经上了贼船,斗也斗不过,走也走不脱。我有个主意想跟先生说说。”
眼下守仁并不相信杏儿能有什么主意,只随口说:“你说吧。”
“我刚才出去问了船夫一句,他们说船快到临江县了。我看这几个贼还没发现咱们识破了他,大概为了万无一失,一时没对先生动手,这是在等宁王的人马赶上来,那时候动手才有把握。咱们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今天夜里找个机会,先生悄悄游上岸,先到临江县去,我和尔古还留在船上,只要能拖到天亮,先生就脱身了。”
听杏儿说出这么个主意,守仁愣住了:“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尔古很凶的,那些人未必截得住他,而且他也会游水。”
“你呢?”
杏儿微微一笑:“先生不用担心,我是最会游水的。我家以前是扬州的船户,难道先生不知道吗?”见守仁一脸傻呆呆的样子,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先生什么都不知道,就好像不认识我这个人一样!我问你:杏儿姓什么?”
一句话真把守仁给问住了。
杏儿在守仁身边都有十五年了,可守仁对这个追随在他身边的女子竟一点儿也没去了解过,连人家姓什么都不知道,真就像杏儿说的,就像“不认识这个人”一样……
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杏儿也没工夫冲守仁使性子了:“咱们上船两天了,现在想想,这船一直走得不快,估计水贼都算计好了,船到临江府之前宁王的追兵肯定会赶到,过了今夜先生就走不脱了,所以千万不要犹豫。”
杏儿让守仁不要犹豫,可王守仁怎能不犹豫?
杏儿知道守仁的心事,也知道怎么才能劝他:“先生是做大事的人,只有你才能打败宁王,也许救出来的是一百万条人命。先生不是常说‘软弱是灭良知的刀’吗?在这要紧的时候怎么能软弱呢?”
到这儿,杏儿知道守仁已经被自己说服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杏儿姓张,先生不要忘了。”
拿定主意之后,守仁只管待在舱里,装作若无其事。一直到下午,尔古从舱里出来,告诉船夫老爷想买点儿酒肉吃,让船靠岸。
几个船夫怕王守仁走了,死活不愿意靠岸,倒是自己拿出几瓶酒来,又提了两条鲜鱼,说是炖了给老爷做下酒菜。尔古也不多说,进舱和守仁说了一声,守仁也答应了。
天黑了,船夫们支起茶炉炖了鱼,尔古把酒菜端进舱里,自己走到船头和几个船夫喝起酒来。隐约听得舱里歌声袅袅,偶尔传来守仁的笑声,或高或低地说着话。好一会儿,声音忽然停了,又是片刻工夫,杏儿从舱里出来,走到尔古身边说:“先生喝多了,不大舒服,你来一下。”尔古忙扔下船夫回舱里去了。
船老大冲手下人使个眼色,一个船夫忙站起身悄悄跟过去,往舱里一瞄,只见守仁盖着被子躺在舱板上,满脸通红,舱中满是酒臭味儿,那船夫随即缩了回来,冲船老大点了点头。
这时杏儿端着个铜盆出来,向船老大讨些热水端进舱里,只听里面传来呕吐之声,杏儿低低地叫了一声,从舱里快步出来,站在船舷旁的渔灯底下,拿一条汗巾在身上擦拭,原来是被守仁吐脏了衣服。
眼下正是六月天气,热得厉害,杏儿身上的衣衫本就单薄些,现在被守仁害酒闹得手忙脚乱,鬓发也有些散乱了,嘟着嘴侧着身站在灯下擦拭。船上几个都是粗人,又吃了些酒,心里本就发热,忍不住偷眼盯着她看。杏儿却没察觉,只管低头收拾衣服。
这时尔古又从舱里出来,端着铜盆往船后梢走去。杏儿这里一扭头,正看见几个船夫的轻薄样子,又羞又气,呵斥道:“你们看什么!小心我叫老爷打你!”边说着厉害的话,飞一样逃回舱里去了。几个船夫都嘿嘿地笑了起来。
这几个船夫哪里想到,只这一闹的工夫,王守仁已经悄悄下船,潜进赣江里去了。
原来刚才端着铜盆从舱里走出来的并不是尔古,却是守仁。
事前守仁和杏儿、尔古三人早已谋划好了:尔古到船头引几个船夫吃酒;守仁这里悄悄换上了尔古的衣服,用被子盖住,躺着假装醉酒;杏儿找借口把尔古叫进舱,自己又跑出来故意在灯下擦弄,又冲他们发脾气叫喊,吸引那几个人的注意;守仁借这机会端着铜盆出来,不动声色走到船后梢,一俯身悄悄翻出船舷,两手扒住船帮,双脚触到江水,一点点把身子放下去,终于悄没声地下了水,深吸一口气,双手一松,潜了下去,尽力往江边游来。
等守仁再露出头,那条大船已经走出老远,隐约听到船夫的笑声。守仁吸了口气,又往水里一潜,再冒出头时已经到了江岸边,扯着芦苇爬上泥滩,浑身湿淋淋的,最后往那大船上看了一眼,转身往下游走了。
守仁走了,尔古和杏儿也算是放了心。当下尔古抱了一条被子在舱外打横铺下,自己躺了下来,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杏儿也进了船舱,抽上舱门,再没动静了。
其实尔古这里并没有睡,一直留意着船上的动静,隐约听到这些水贼低声商量,却不见他们有什么动作,显然这几个家伙以为守仁喝多了酒,已经歇了,都放了心。就这么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天光已经大亮,杏儿在舱里仍然毫无动静,尔古这边也接着装睡,忽见几个船夫凑到船尾往江面上看,继而交头接耳,都是一脸喜色。尔古爬起身来往他们眼睛看的方向望去,却见远处江面上出现了三条快船,扬帆拨桨飞一般往这边划来。
追兵到了!
尔古暗暗吃惊,知道眼下不能耽搁,看江岸上正是一片荒野,此时上岸倒是个脱身的机会,就上前轻敲舱门,杏儿开了门,尔古低声说:“后面好像有贼船开上来了,只怕这些贼马上就要动手,咱们得赶紧脱身。”见杏儿满脸惊惶不安,忙说,“你先下水,让我挡他们一阵。”
话音刚落,忽然舱外人影一闪,一个船夫探头向里面张望,见舱里只有尔古和杏儿两个,大吃一惊,立刻叫喊起来,船后梢的水贼一齐抽出刀赶杀上来。尔古提刀冲出舱来敌住众贼,回身冲杏儿叫声:“快走!”
杏儿慌慌张张钻出舱来,几步抢到船舷旁,看着眼前滚滚江流,只觉得头晕眼花,一步也不敢往前挪动。
这时船上的几个水贼已经和尔古拼杀在一起。船上地方狭窄,尔古以一敌七,实在施展不开,眼看杏儿不肯下船,他自己哪里肯走。把牙一咬,挥刀迎了上去,两个水贼分从左右冲上来阻截,尔古低头从两柄钢刀的缝隙中闪电般硬冲过去,右侧一人挥刀砍来,却不想尔古这个彝人动起手来却与众不同,竟不招架,身子往前一扑挺刀刺向对方肋下,水贼没想到尔古用这种拼命的招数,手里的刀还没砍落,已经被尔古一刀从小腹捅进,从后背穿出,尔古也不抽刀,横过身子一撞,水贼的尸首扑通一声摔进了江里,尔古回过身来,又使出同样的招数猫腰往上一扑,顿时又把一个水贼捅翻在地。另一名水贼举着一条钩杆从背后打落,尔古来不及回身,咬着牙将身子尽量前探,到底被杆顶上的铁钩狠狠挠了一下,顿时皮开肉绽,鲜血四溅。尔古叫了一声,身子着地一滚,闪到一边,爬起身来不顾性命地尽力遮护在杏儿身后。
这时另外几个水贼已经同时扑上,围住尔古挥刀乱砍,没人掌舵的大船也在江中打起转来,身后的三条贼船迅速赶了过来。尔古一个对付五个水贼,一个不留神肩膀上又挨了一刀,眼看情势异常危急,再不走就真走不脱了,边拼命遮架边冲杏儿叫着:“快走!后面的贼船就要到了!”
到这时候杏儿也没有退路了,只得把眼一闭,扑通一声跳下水去。
见杏儿已经下水,尔古瞪起眼来嗷嗷怪叫,双手抡刀直扫横劈,把几个水贼逼得纷纷后退,腾出一个空子,回过身来也一个猛子扎进江水里。
(四)
尔古的水性很好,一下水就游出老远去了,却没注意杏儿此时在哪里。以他这憨实的脾气也没有想过,刚才杏儿站在船边为什么一直不敢往水里跳。
其实杏儿哪是什么船户的女儿,她也根本不会游水,这么说只是在骗守仁,好让这个傻子能放下心来先求脱身。
昨晚杏儿就已下了决心:先救守仁脱险,然后自寻一死。
自己这条命是夫人用银子买回来的,自然要还给夫人。跟了这个男人十五年,杏儿也早就真心喜欢上了他,为他死了,也是甘愿。现在债也还了,情也了了,无牵无挂的倒也安心。杏儿闭上眼睛舒开手脚,任凭江水把自己推来扯去,骨碌碌地沉下江底。
忽然,不知什么东西一下扯住了她的头发,接着左臂一紧,也被人抓住了,杏儿大吃一惊,慌乱之下猛呛了几口水,几乎就要晕过去了,却听耳边哗啦一声水响,自己竟被人托出了水面,一片白花花的太阳光里,那条贼船就在眼前,不等她弄明白怎么回事,已经被人七手八脚扯上了船,摁在船板上,两只手扭到身后用绳子捆了起来。
杏儿把一个“死”字想得太容易了,却没想到自己立刻就被这些水贼从江里捞了上来。转眼已经被捆得动弹不得,刚才喝进去的江水又顺着口鼻流了出来,呛得一个劲儿咳嗽。一个水贼把刀子直抵在她的脖子上,在耳边厉声喝问:“你说,那狗官跑到哪里去了?”
看着眼前这张凶神恶煞的脸孔,杏儿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眼见尔古已经没了踪影,知道他也脱身了,自己运气不好,走不脱又死不成,看来还要受些罪。想到这儿不由得倔强起来,扭过脸去不理那水贼。
这时后面的三条大船已经飞快地靠了上来,鄱阳湖大盗凌十一率先跳上船来,身后十几个提刀的水贼跳过船帮,另一个穿着长袍的先生也上了船,却是宁王的谋士刘养正:“王守仁拿住了吗?”
“让那狗官溜了,”水贼头目指着杏儿说,“只拿住这个女人……”
凌十一过来一脚把那头目踹了个趔趄,嘴里骂道:“没用的东西,怎么让他跑了!”可到这时候这帮人也已经无计可施,打骂也没用了。
刘养正过来看了看杏儿,依稀认得她是守仁身边的人,可现在王守仁早已不知去向,八成是进了临江府,他们追不上了,只捉到这么一个女人又有什么用?
抛开“宁王谋士”的身份,刘养正这个人其实不坏,和阳明先生没有私怨,更不至于在一个女眷身上耍狠用蛮。又想了想,倒不如在这个女子身上做做文章,再想办法劝劝王守仁。
眼下宁王府里的人已经知道王守仁是什么样的角色了。这个从南京鸿胪寺卿位子上提拔起来的柔弱书生原来是个非凡之人!文能治世,武可定国,掌着南赣九府兵权,握着八面王命旗牌,手下又有那么多学生,要是能把这个人拉过来,对宁王起事实在大有好处!
想到这儿,刘养正立刻赔着笑脸儿,上来亲自给杏儿解了绑绳:“小夫人不必担心,刘某绝不为难阳明先生的家小,不日就送夫人回去。”回身吩咐手下,“请小夫人到舱里坐着,不要慢待了她。”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王守仁李梦阳更新,第四十章《王阳明(第二部:知行合一)》(19)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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