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德十三年七月初九,天刚蒙蒙亮,正德皇帝带着一帮亲信宠臣悄悄溜出东安门,快马加鞭离了京畿,第二天出了居庸关,到宣府去了。
这已经是朱厚照第三次擅自离京到宣府去了。第一次是正德十二年八月二十三日夜里,这位皇帝带着一群随从连夜潜出德胜门,偷出居庸关到了宣府,后来又在应州跟蒙古人打了一仗,直到正德十三年正月初六才回京。回京没几天,这位皇帝又扔下朝廷跑到宣府去玩,却因为慈寿太皇太后驾薨,不得不回到京师。可到了七月份,这位皇帝又一次擅自离京,临走给首辅杨廷和留了一道《居守敕》,写明:“朕今巡视三边,督理兵政,冀除虏患,以安兆民。尚念根本重大,居守无人,一应合行事务,恐致废弛。特命尔等照依内阁旧规,同寅协恭,勤慎供事。”
正德皇帝让内阁“勤慎供事”,可他自己既不勤奋又不谨慎,更不肯“供事”,这次出京在外头一直玩到第二年的二月初八才慢吞吞地回到京师。刚在京里待了十几天,左都督平虏伯江彬又来给他出主意:“皇上这次巡狩边关各镇,威加海内,所到之处军民振奋,士气高涨,就连蒙古人也被皇上的英明气概折服,不敢再犯边疆了。眼下京城无事,不知皇上有什么打算?”
朱厚照一连几次私离京师,带着亲信到边关各地巡狩,玩得非常高兴。可西北边镇毕竟是偏远寒荒之地,去了几次也有点儿腻味了,眼下他的打算是找个机会下一趟江南。
不过前几次去西北都被群臣阻谏,闹得很凶,所以这个“下江南”的话他自己不想说出来,就问江彬:“你看呢?”
江彬这些年跟在朱厚照身边,整日逢迎,对皇帝的心思早已摸透:“天子富有四海,自当巡幸天下。皇上几次巡狩边镇,已经昭示了大明雄风,这一次应该到江南一行,一来让南方士人瞻仰天子威仪;二来借此宣扬圣德神威,激励民心;三来也可以震慑藩王,让他们既知圣恩,又存畏惧。如此一举三得,实在是件好事。臣以为皇上应该不辞劳苦,勉力亲下江南巡狩。”
让江彬这么一说,正德皇帝巡幸江南倒成了利国利民的好事!而且皇帝为此还必须不辞劳苦勉力为之,实在是不容易。
听了这些话,连朱厚照自己都觉得有些感动,心中火热,连连点头:“你说得对,朕既为大明天子,当然应该不辞劳苦。这样吧,你去和张永、钱宁他们商量一下,看看这事具体该怎么办。”
正德十四年二月二十日,也就是正德皇帝从宣府回到京师的第十二天,首辅杨廷和上奏,请求把正德皇帝离京时留下的监国诏书《居守敕》奉还天子,以毕内阁之事。接着从豹房传来旨意:“朕将不时巡幸,此敕卿且勿缴。”杨廷和大吃一惊,赶紧请求觐见,等了好半天,朱厚照总算从豹房回到宫里。
这时候杨廷和已经张皇失措,急着问道:“皇上刚刚从边关巡狩归来,如何又提巡幸之事?这两年皇上常离京师,朝廷大事都要具本送到宣府待诏施行,屡屡延误时日,再这样下去只怕不妥。”
杨廷和是从太子东宫就追随正德皇帝的老人,对这位首辅,正德皇帝还是肯给几分面子的,现在见他把话问得这么急,并没立刻翻脸,只问:“有何不妥?这两年京里大事都委托老先生来办,朕也信得过,有《居守敕》在,当断之事你自断就是了。”
自接替李东阳做了首辅,杨廷和追随正德皇帝多年,知道这个人固执异常,无法说动,只好换个方式问道:“皇上此次巡幸要去何处?”
“想到江南走走。”
听说皇帝要下江南,杨廷和赶紧想出一篇说辞来劝阻:“江南一带是朝廷财赋重地,这几年水灾频发,徭役繁重,百姓已不堪重负,如果皇上此时巡幸,銮舆车马扈从如云,所经之地花费无数!江南百姓哪还负担得起?望皇上体察民情,三思为上!”
听杨廷和话说得这么直,朱厚照有些不高兴了:“朕出游不需江南供奉银钱,内外承运库有的是银子,足够用了,百姓需要负担什么?首辅不要危言耸听!”
眼看皇帝语气有些不客气,杨廷和知道面前这个人的脾气,只得先把口气软下来:“皇上巡幸江南也不是不可以去,只是现今运河水浅,船只通行不易,京里又在营建宫室,所需大木都从南方运来,也要从运河经过,加上漕运船只进京,河道已经堵塞不堪,皇上去江南如经运河,只怕拥堵异常,难以成行。不如让臣等把巡幸的事规划一番再做定夺。”
杨廷和想用借口拖延,可朱厚照面无表情,根本就不理他,显然一个字也没听到耳朵里去。杨廷和万般无奈,心里一急,几乎落下泪来,带着哭腔高声奏道:“皇上屡次巡幸,经年累月,餐风沐雪,龙体损伤,何况皇储尚空,椒寝不宁,伏望陛下端居深宫,颐养龙体,社稷幸甚!臣民幸甚!”说着话一个劲儿地冲着皇帝叩起头来。
朱厚照这个人任性惯了,最看不得这帮大臣又哭又闹的,眼看杨廷和几十岁的人了却在御座下哭闹,心里烦躁,也不理他,站起身就走,把个首辅大臣扔在地下,随他哭去。
五天后,正德皇帝给吏部下了一道莫名其妙的圣旨:“镇国公朱寿宜加太师。”同一天又给礼部下了旨意:“威武大将军太师镇国公朱寿,今往两畿、山东祀神祈福。”又给工部下旨:“急修黄马快船备用。”
——威武大将军、镇国公,这是朱厚照自己给自己封的官职爵位;朱寿,是朱厚照给自己起的一个假名。
这套莫名其妙的“过家家”把戏只有几岁大的孩子才会玩,可身为大明朝六千万百姓的皇帝,已经年届三十的朱厚照却乐此不疲,把这套幼稚无聊的把戏玩了又玩。现在他命工部修造船只,看样子马上就要下江南了。
同一天,首辅杨廷和上奏阻谏,正德皇帝不予答复。
第二天,礼部尚书毛澄上奏劝谏,正德皇帝不予答复。
接着,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上奏劝谏,正德皇帝一律不予答复……
眼下这个局面,稍有一丝血性的人都忍不住要来劝谏皇帝了。可朝廷里的重臣们却没有几个人敢站出来说话。因为这些人都是经过刘瑾、钱宁、江彬一次次清洗之后幸存下来的臣子,已经被皇权镇住了,被锦衣卫的诏狱、廷杖驯服过了,已经没有血性,不敢胡乱上奏劝谏了。于是内阁重臣和六部九卿堂官们一个个闭口不言,塞耳不听,任由皇帝胡闹去。
但这么大一个国家,这么大一个朝廷,有血性的人毕竟还有几个。很快,兵部郎中黄巩、车驾员外郎陆震联名上疏,对正德皇帝提出六条劝谏:一要崇尚正道之学;二要疏通言路,不能对臣下奏章一律不予答复;三要自正名号,不能玩那些无聊的小孩子把戏,自毁皇家体统,给有野心的人钻了空子;四要停止巡幸;五要诛除江彬之流奸佞小人;六要确立储君。
紧接着翰林院编撰舒芬,编修崔桐,庶吉士江晖、王廷陈、汪应轸、马汝骥、曹嘉等人联合上奏,其后吏部员外郎夏良胜、礼部主事万潮、太常寺博士陈九川又上奏劝阻南巡。又有吏部郎中张衍瑞等十四人、刑部郎中陆俸等五十三人、礼部郎中姜龙等十六人、兵部郎中孙凤等十六人纷纷联名上奏劝阻南巡,连医官徐鏊都上了奏疏,劝皇帝好好保养身体,不要任意巡幸。
这么多奏章送上去之后,正德皇帝仍然置之不理。
正德皇帝,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耍无赖!
没办法,群臣只得来到奉天殿外跪着不走,请求皇帝登殿议事,等了半天皇帝不肯出来,只让张永来传口谕,命群臣散去。众臣再次长跪不起,请求皇帝升殿,这一次朱厚照终于传下旨意:“朕因气染疾,免朝。”
正德皇帝被这些苦苦劝谏的臣子们“气”病了……
当然,正德皇帝并没有生病,他只是生气了,把装病当成了抓人打人的由头。
很快,正德皇帝下了圣旨,将几个领头劝谏的人下到锦衣卫狱中严审,又命令所有谏阻的官员到午门前去罚跪!共计一百零七名京官一律处罚。首辅杨廷和上奏为这些官员求情,皇帝不予理睬,可总算给内阁首辅留了一丝薄面,没有动他。其他官员上疏求情的,一律逮捕下狱。
从这一天开始,上谏的一百零七名官员每天一早排着队被锦衣卫押到午门,给正德皇帝下跪,跪在那儿默默地反思,自己到底错在哪儿了,为什么错了,怎么改,一直跪到天黑才又排着队被押出来。每天排着大队灰溜溜地进来,老老实实地在午门前跪好,背朝苍天,面对大地,跪伏着任皇帝羞辱,任锦衣卫喝骂、羞辱够了,再让他们排着队走出去,远远看着倒像一群服苦役的囚徒。京城百姓知道这些人受罚的原因,无不落泪。
但正德皇帝的气还没消,等这一百零七个官员跪满了五日,又下诏把他们每人重打三十廷杖!
这道诏命,是从豹房里传出来的。
自从建成了豹房,朱厚照已经好多年不怎么到内廷办公了,皇后居住的坤宁宫和嫔妃的住处他更是从来不去,在奉天殿里的大朝也只是偶尔去一次,其他时候都待在豹房里,和江彬、钱宁、张永、许泰、张忠、王琼这些人厮混。
沉浸在豹房这个虚幻的世界里这么多年了,对外面的世界朱厚照已经不感兴趣,他完全陶醉在自己营造的这个小小的世界里,家国社稷、民情疾苦、伦理道义,都已经不重要了,在他眼里只剩了豹房、宠臣、酒肉、女人和各种各样奇思怪想不着边际的荒唐念头。
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人能真正劝说皇帝,因为皇帝太尊贵、太崇高、太孤家寡人了,如果他不想听人劝,那天下就没有一个人能劝他,哪怕让他听进一个字也办不到。这些天潢贵胄自小就尊贵荣宠达于极点,权势滔天无人可制,再要是不听劝说一意孤行,往往就会成为祸国殃民之辈,闯下天大的祸事来。
官员们在午门外受杖这天,朱厚照命司礼监掌印张永前去监刑,自己和江彬、钱宁、王琼、太监张忠在豹房里喝酒。酒到半酣,兵部尚书王琼忽然说:“奇怪,今儿怎么好像听见外面有什么人在哭?”
其实这动静其他几个人也隐约听到了,可他们都知道这是午门外正在对臣子们用杖刑,所以谁也不说破,偏偏王琼多嘴,把这个话说了出来。江彬赶紧说:“我没听见。”
江彬在里头打岔遮瞒,是因为这些臣子上奏直指他的名字,指责他多次诱带皇帝出关巡狩,罪大恶极,请求皇帝诛杀江彬。江彬恨透了这些上谏的臣子,专门下令让锦衣卫的人重重用刑,所以今天的廷杖打得异常惨烈。江彬当然不希望皇帝知道此事。
现在王琼没心没肺的一句话,已经把事儿挑开了头。江彬的话音未落,钱宁便插了进来:“皇上,今天锦衣卫奉旨对那些妄言朝政的官员用廷杖,大概是这帮家伙在哭吧。”
钱宁和江彬就像两条恶狗,一有机会就互相咬,正好让王琼渔翁得利。
不等别人说话,王琼气呼呼地说:“现在朝廷里的臣子们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整天地跟皇上闹,一刻也不消停!皇上巡幸江南又如何?这是皇家私事,关这些人什么事?”一边说一边偷看皇帝的脸色,却见朱厚照低着头没有吭声。
——人都是有良知的,所做的事是对是错,他心里都知道。
朱厚照北狩南巡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自己非常明白。现在王琼这一句话虽然没有质问的意思,可在朱厚照听来,这些话和“质问”也差不了多少。
王琼深知朱厚照的脾气,虽然他脸上微露羞惭之意,可这个皇帝软弱无比,任性至极,最容易恼羞成怒。自己如果把话递得太硬,一旦惹怒了他,事情立刻就糟,赶紧不动声色地把话头递给了钱宁:“钱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呀?”
钱宁可没有王琼这么机灵,并没看准皇帝的脸色,只是一心想咬江彬:“皇上去宣府巡狩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去的时间太长也不好,以后江大人在这上头也要多想想,别老让这帮臣子借点儿小事在皇上跟前闹腾。”
钱宁这句话既得罪了江彬,又戳到了朱厚照的痛处,这一下子俩人都不言语了。
钱宁也琢磨出自己这话有点儿不对路,可身边除了皇上就是江彬和刚得宠的太监张忠,这两个人平时就抱成一团,今天自己在这儿指摘江彬,张忠不会帮他,没办法,只好拿眼睛瞟着王琼,希望他出来说句话,解解围。
王琼略一沉吟,说了一句:“皇上巡视宣府,主要是为了整固边防,视察军情,激励士气,而且应州之战也打胜了,此是自太宗亲征以来从未有过的大胜仗。”说了一堆奉迎皇帝的话,悄悄把话头一转,“只是眼下慈寿太皇太后新丧,皇上在这个时候去江南巡幸也太仓促了些,臣觉得不妨迟些日子再说。”
朱厚照还是不吱声,只顾着喝酒,钱宁和江彬互相提防着,也都没说话。
王琼本意是想找机会劝朱厚照停止南巡,可眼下他一个人在钱宁、江彬两人之间穿插,一句话不妥,只怕把这两个人都得罪了,以后事情更不好办,只好先在眼前的事上找些说辞:“臣觉得皇上责打这些无聊的臣子,做得对!这些人一个个迂腐刻板,只知道书上的教条,哪懂得天子的雄心气度?要是由着他们胡闹,天子威严何在?这次不给他们一点儿教训,他们就长不了记性。”
听了这话,朱厚照的脸色总算好看一点儿了。
眼看有了机会,王琼赶紧又笑着说:“臣觉得皇上不妨亲赴午门监刑,让这帮迂腐的臣子明白,皇上到底为什么打他们。只要他们明白了这个,以后自然就不敢闹了。”
王琼这句话倒合朱厚照的胃口,站起身来就走。一群宠臣赶紧跟在他身后,一路来到午门以内,远远就听得一片哭号之声。
朱厚照缓步登上午门,往下面看去,只见广场上站满了禁军和锦衣卫,几十个穿着红衣的臣子们在锦衣卫的看管下站成长长的两列,每两人一组被带到午门之下,脱去衣服摁在地上,锦衣卫举起廷杖尽力打落,每一杖下去都是鲜血四溅,撕裂皮肉、挫折筋骨的钝响就在耳边,这些臣子们一个个惨叫哀号着,嘴里叫着“皇上,皇上……”
虽然这些愚忠的人们并不知道他们心目中的皇帝眼下就站在午门城楼上,眼睁睁看着他们挨打,可他们还是本能地一声声地叫着“皇上”,一直给打成一摊烂泥,再也叫不出声来,才被一个接一个拖了下去。
这还是第一次,朱厚照亲眼看着这么多臣子逐个受刑,而这些人即使在挨打的时候也还在叫着他的尊号,在哭着向他表白忠诚。
听说皇上来了,正在午门外监刑的张永急忙赶了过来。朱厚照问:“已经有多少人受刑了?”
张永弓着腰凑上来低声说:“皇上,已经有七十人受刑,”犹豫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已经打死十个了……”
朱厚照一惊:“怎么打死了这么多人?”
这些年张永一直在朱厚照身边伺候,见到太多暴烈的事了,人也老了,心肠也不像前几年那么硬了,有时候看到朝臣们太过可怜,老百姓太过凄惨,张永的眼睛里偶尔也能落几滴泪了。现在眼看着一百多名官员轮番受杖,打死了那么多人,张永的心真是软了。
可廷杖是皇帝吩咐的,他又不能不打,此时江彬已经成了皇帝身边头号的亲信,让锦衣卫“重重用刑”的令是江彬下的,张永也不敢当着皇帝的面指斥他,只好一声不吭,只拿眼偷着瞟了江彬几眼。
锦衣卫指挥使钱宁是江彬的死对头,什么也不管,凑上来说:“皇上,是江大人传皇上的旨,着命锦衣卫重重用刑。”
听了这话,朱厚照扭头狠狠瞪了江彬一眼。江彬忙低下头说:“臣也是看皇上实在生气了,这才重重责罚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好给皇上出气。”
每个人心里都有良知,即使这位自小到大从未被人管束过的正德皇帝,心里也同样有一份良知。只是他地位太高,权力太大,太自私、太任性、太软弱,把自己的良知埋没得太深,荒怠得太久。可毕竟人心里的良知是与生俱来不可磨灭的,现在看着眼前这个惨烈的场面,听着那些垂死的臣子们一声声地叫着“皇上”,朱厚照的心里忽然一阵酸楚,一时间几乎要落下泪来,嘴里喃喃说道:“朕这次是不是太过了?”
没有一个人回答他。
此时此地,朱厚照身边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这位皇帝还有良知,即使朱厚照真的把自己的良知拿出来给众人看,大家也不敢再信他了。所以这些人谁也不敢回答他的问话。
半晌,朱厚照扭头对张永说:“你去内阁传朕的旨:朕不去江南巡幸了,叫他们都不要再闹了。”回身要走,又想起来,对钱宁说了一句,“去知会锦衣卫,不要再打死人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下午门,回他的豹房去了。
正德皇帝朱厚照,这个全天下把良知埋没得最深的人,在这一刻,心里也曾有灵光一闪,凭着自己的良知,做了一件还算得上正确的事。
(二)
自正德十二年二月到南赣,至正德十三年三月扫平浰头,王守仁仅用了一年时间就平定南赣九府,扫灭积年之寇,安置新民数万人,立下一件奇功。朝廷下旨升王守仁为右副都御史,荫其子正宪为锦衣卫百户。
虽然打了胜仗,立了大功,可王守仁并不觉得高兴。相反,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请求以原职致仕,回乡闲居。
事实上,王守仁是急着回家乡去讲学。因为宣讲“良知之学”是件星火燎原的大事,王守仁一心一意想步孔夫子的后尘,办这件大事。
可惜,请求致仕的奏章送上去不久,正德皇帝下诏,不准王守仁致仕。同时兵部尚书王琼也给守仁寄来一封短信,信上只寥寥几句话:“阳明子鉴:愚置先生于江西,非只剿溪洞之贼而已,或有他变。先生掌旗牌,调动军马便宜行事,将至大用,慎之,慎之。”
王琼把守仁调到南赣,其中的“深意”守仁当然明白,王琼信里一连两个“慎之”更是用意深刻。不得已,王守仁只得挂着那个右副都御史的头衔待在赣州,拖延时日。
这时候南赣九府已经找不到一座山寨,看不到一个贼匪,“提督四省军马”的王守仁整日无兵可提,无事可做,就凑出点儿钱把赣州城里的书院修了修,书院里的教授好生感动,请守仁给书院题个匾。守仁想了想,却想起当年九柏老人告诉他“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两个好秀才”的话,就给这座书院取了名字叫作“濂溪书院”。王守仁也放下右副都御史的官架子,一顶方巾,一件布袍,在书院里开课讲起学来。
赣州是四省交界,王守仁学识过人,有他在赣州濂溪书院主讲,大批学生从江西、福建、广东、湖广各地汇聚而来,转眼间已有数百人。
王守仁这一辈子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讲论学问,如今得其所哉,就把南赣巡抚衙门里的无聊公事扔在一旁,每天早出晚归,只管给学生们大讲特讲,连雷济、杏儿、尔古等人都搬了凳子坐在边上,认认真真听他授课。
这天守仁得了个空子,一个人在书院里散步,正悠闲自得,远远看见一个人蹲在园子里除草,走过去一看,是自己的学生薛侃。
薛侃是广东揭阳人,这年二十七岁,已经中了进士却不去做官,专门从广东赶来投在王守仁门下学习。这是一位文质彬彬的才子,身量不高,肤色微黑,蓄了一副短须,相貌俊雅,脾气温和,平时话也不多,除了皮肤稍黑一点儿,容貌脾气倒和当年的徐爱有些相似。
每一看见薛侃,王守仁就忍不住想起徐爱。
徐爱是自己的妹夫,也是首徒,当年自己在京城讲学,徐爱每每陪在身边,后来自己到南京当鸿胪寺卿,接着讲学,徐爱也正好被派在南京做官,照样在旁听课,在守仁这些学生里,徐爱的功课最勤,和守仁也最亲。当年自己接了朝廷的令到南赣来做巡抚,临走前徐爱特来相送,还说买个小院子,将来和守仁、湛若水、黄绾同住,一起讲论学问。后来守仁到了赣州,徐爱还来信告诉他,这小院子已经买好,只等守仁回去住了。想不到没多久就传来消息,徐爱病故了,时年才三十一岁。
这些年守仁在南赣忙着剿匪,每有闲暇总会想起徐爱。今天见了薛侃,心里又想起了自己这位逝去的学生,不由得暗暗唏嘘。见薛侃除草除得认真,干脆也脱去长袍,走过来蹲在地上,手里没有器具,就直接用手拔起草来。见先生来了,薛侃忙要起身施礼。守仁故意操着浙江口音说:“乡亲,做农活就勿要讲礼数了,做事做事。”
阳明先生爱开玩笑,弟子们都知道。现在听守仁说这话,薛侃也笑了:“这些活儿让学生来做就好,天热,晒得慌,先生在旁边坐坐吧。”
“人的身子没这么娇贵,天热晒日头,天冷吹北风,见山就登山,见水就游水,见了农活就要亲手做。”守仁一边帮着薛侃收拾园子一边说,“当年在龙场做驿丞的时候,我还特意跟人学过种稻种菜呢,那时候还以为会一辈子当个农夫,不想倒被人从深山里揪出来做官,结果又变成了一条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苦虫儿’,这一晃四五个年头了。有时候看见农人在田里忙活,还怪羡慕人家的。”
薛侃忙说:“早听先生说过,龙场是个世外桃源。其实学生倒觉得天下有不少世外桃源,可惜就像五柳先生《桃花源记》里说的,但凡那种洞天福地,外面的人大多无缘进去,里面的人,自己又不觉得。”
守仁止不住点头:“是啊,外面的人白羡慕,可进不去;里面的人享了清福,却不觉得。世上的事都是如此。不让人把屁股打得稀烂,就不知道什么是疼。可不知道疼的人反而叫疼叫得最响,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有趣得很。”卂渎妏敩
薛侃停了手,对守仁笑道:“随便一句话让先生一解,都成了学问。学生一直有个念头想问先生:为什么天地间的善都难以培养,恶却又难以除去?就像这个园子,菜苗儿总是长不好,杂草却怎么也拔不干净。”
“这是因为人们并没有真心去培养善念,也没有真心除恶务尽。”守仁略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像你这样看待善恶,都是从表面去理解,容易出错。”
薛侃搔了搔头皮:“学生不明白,先生能多讲几句吗?”
既然学生听不明白,做先生的当然要多讲几句:“天下万物生生不息,本来并没有什么善恶之分。就像这园子,你喜欢菜,就觉得菜是善,反过来就觉得草是恶。这一善一恶,不过是你自己心里的念头,用自己的心给别人定‘善恶’,这就不对了。”
薛侃忙问:“这么说世上其实没有善恶之分?”
“无善无恶是天理之静,有善有恶是人心之动。如果一个人能完全平心静气,而不动心使气,就处在平和之态,不会老想着‘这个是好,那个是不好;这个我喜欢,那个我恨’,这种不动心不使气的心境,就是所谓‘至善’了。”
薛侃总算听了个大概:“学生以前看过《坛经》,禅宗六祖惠能就曾说过‘不思善,不思恶’,这和先生的想法是不是一样?”
不知不觉间,薛侃已经把问题的概念给换掉了。从讨论人心转到了讨论学说。守仁忙说:“这可不一样,佛家和儒家大有区别!佛家一心只管追求一个‘无善无恶’,把其他一切都不谈了,天下事都不管了,这叫作‘出家人’。可儒生读书做学问是要为国家、为黎民做事情的,所以咱们这些人不能什么都不谈,只修行佛家这个‘不动心不使气’。圣人说的无善无恶,只是告诉人不要从自己的私心出发去定‘善恶’,不要任性放纵而乱了本性。只要自己的心里没有私心杂念,不乱本性,遵循公道,遵守法度,这样也就合于正道,适于正气了。”
王守仁所说的是佛家和儒家的区别。一个不问世事,只修自心;另一个以天下为己任,要做事业。所以佛家可以什么都不论,儒家却要分个善恶是非。可薛侃没能完全想透,又问了一句:“这么说园里的杂草也不是恶的,就不用除草了?”
守仁连连摇头:“这说的又是佛家的话。就说这园子吧,杂草要是碍了你的事,除掉也可以。”
“先生这么说,岂不又是在为善为恶?”
“不起私心,不乱本性,并不是说善恶都不要了,否则岂不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人?我们平时为人行事,这‘私欲’二字最要不得,合乎天理,不存私欲,这就是公平,公平了就好了。”
薛侃赶忙又问:“那除草的时候怎么才能做到遵循天理,不存私欲呢?”
不知不觉间,薛侃这话里又换了概念,从讨论学说转到了讨论思想。
眼看学生把问题越想越深,守仁也很高兴,忙说:“你依着良知去思考,觉得草确实妨碍了你,就把它除去。可有时候草未必除得净,这时候也不要放在心上。如果心里一直想着‘草没除净该怎么办’,这就牵累到自己了,一急,难免动气,这一动气,私心就来了,拔草的时候就太急切太凶狠,把土壤也毁坏了,把菜苗儿也错当成草拔掉了,这就偏激了,过分了。”
听到这儿,薛侃总算明白了一些:“有些人一心想做好事,想不到越做越偏激,最后搞得一团大乱,自己也错了,把别人也害了,这就是太急切了吧?”
王守仁连连点头:“善恶二字都在我们心里,想事情的时候能依着天理良知立下志向,努力践行,就是善;任性,软弱,浮躁,明明知道是坏事也去做,明明知道是好事也不愿意做,就成了恶。归根到底还是在守住良知,想守得住良知,必须做好‘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知行合一’做得越好,良知就提炼得越纯粹,这是根本!”
薛侃又想了想:“先生,人们生来都喜欢美色,厌恶粪便,这难道不是私心吗?”
“看见美色就喜欢,觉得心里高兴;看见粪便就讨厌,觉得心里不爽,这叫作人的‘本能’。‘知行合一’讲什么?讲的是良知一发动,行动就跟上,其间毫无空隙。什么叫‘没有空隙’?就是把这个功夫做到极致,变成像‘人的本能’一样。这样一来,私心杂念就渗不进来,掺不进来!”
薛侃又问:“要是‘知行合一’没做好,掺进了私心杂念会怎样?”
王守仁缓缓说道:“‘知行合一’没做好,掺进了杂念,人就会变得偏激。看见美的就想抢过来占为己有,看见不喜欢的就想扼杀得一点儿不剩,这样必然铸成大错。所以咱们做学问也好、办事也好,要强调良知,强调公正,所谓‘大公无私’,掌握住公正二字,行为上就不会出太大的问题了。”
话说到这儿,薛侃总算把守仁反复强调的天理、良知、公正都听出来了,低头细细思索,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可守仁自己却不由得发起呆来。
良知天理,说起来容易得很。可人活这一辈子,面对纷繁杂乱的世事人情纠葛,要做无数的判断。怎么才能确保自己的心就是“天理”、自己的意就是“良知”?怎么才能避免在大是大非的重要关头出错呢?
这些年王守仁认识了不少人,也眼看着很多人犯了错。坏人里有千刀万剐的刘瑾,好人里有自己垮掉的戴铣、李梦阳,还有那老实憨厚却又动不动就要杀人的尔古、卢珂……刘瑾这样的恶人且不说,可那些好人、老实人,他们到底怎么了?
——单凭自己的心去思考,想错了怎么办?拿这些话去问旁人,旁人错了,却把错的主意告诉你怎么办?旁人看你问他,就把一个“恶”伪装成“善”来骗你,哄你上他的贼船,骗你去杀人放火,又怎么办?
一时间王守仁和薛侃师生俩都蹲在菜园子里发起愣来,只是薛侃喜形于色,王守仁却愁眉不展。
正在闷着头思考的时候,身边忽然有人说:“先生,学生想插一句。”
守仁一回头,见自己的学生孟源站在背后:“刚才先生和尚谦兄说的话学生都听到了,只是还有一点儿不明,想问一问。先生说‘依着天理思考,觉得草妨碍了你,就该拔去’,可前头又说因为喜欢菜苗就要拔去杂草是‘私欲’。那学生怎么才知道这除草的动机,到底是诚心还是私欲呢?”
巧得很,王守仁正好想到此节,学生倒先问了出来。可眼下王守仁自己也没把这个道理想透,一时竟没有话答复他,想了半天,只说了一句:“这就要你自己用心体验了。除草之时到底出于什么心?自己要往深处想啊。”
是啊,这世上的天理良知、是非黑白不是那么容易分辨的。有多少人错把恶当了善,又把善当成恶。结果坏人杀了好人,倒有人鼓掌叫好;好人追随坏人,倒弄个一生不渝……
多少年前湛若水说过:“没有大智慧大勇力,这份良知也守不住。”这话好厉害!可这“大智大勇”究竟如何修来呢?
王守仁手里攥着一大把刚拔下来的杂草站起身来,看着面前这两个弟子,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学无止境,思无止境,“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也无止境。虽然给别人讲学,其实说到底,王守仁自己也是一个学生。
想到这儿守仁心念一动,对薛侃说:“你来,我有件东西给你看。”领着薛侃回到书房,找出当年自己离开山阴时徐爱交给他的那一册笔记:“这是我的首徒徐爱当年所记的笔记,如今他已故去了,我把这个东西送给你,里面有早年讲学时说的一些话,你拿回去看吧,或许有用。”薛侃忙再三道谢,珍而重之地把笔记接了过去。
(三)
正德十四年的四月间,王守仁在赣州已经讲了一年学。这些日子南昌城里风平浪静,守仁的学生冀元亨每隔一月就给守仁送来一次消息,总是说宁王在府里聚集一帮文士喝酒谈诗,平时不出府门一步。至于曾在南昌城里露过面的大盗凌十一之流早已销声匿迹,这座江西省府、拥兵数万的南昌城,表面看起来简直比南赣还要太平。
到了四月间,冀元亨忽然从南昌到了赣州:“先生,宁王的门客刘养正找到府上,说宁王想请先生讲论学问,请先生无论如何去一趟南昌。”
宁王这个邀请实在有些突然,可南昌那边将近一年都没有动静,倒让人觉得担心,现在宁王总算有了举动,守仁想了一想:“宁王约我到王府见面吗?”
“刘养正说宁王想请先生去游滕王阁,而且事情缓急都由先生定,哪一天到,就哪天见。”
宁王不约王守仁到王府相会,反而约在滕王阁相见,显然是在刻意为守仁着想,免得他觉得出入王府不方便。人家如此“盛情”相约,不去也不好:“那就见一面吧。”
当下王守仁换了便装,乘一条小船沿江而下到了南昌,自己先到赣江东岸的滕王阁下相候,命冀元亨去请宁王。
也就一顿饭的工夫,冀元亨陪着两个人走了过来,一个是宁王朱宸濠,另一个是谋士刘养正,两人都戴着四方巾,穿着平平常常的夏布衫子,看着像个游景观光的文士,毫不起眼。
刘养正上前与守仁拱手施礼,笑道:“听说这一年来阳明先生在赣州开馆讲学,哦哟!讲的尽是天大的道理!我们这些人偏偏无缘与闻,憾事呀!所以王爷冒昧相请,欲和先生讲论几句,在下也沾个光,得闻先生教诲,幸甚幸甚。”说了一番客气话,引着守仁和宁王上了滕王阁。
滕王阁楼高四十二尺,周围七十四丈,外观三层,内里却有七层,是所谓“明三暗七”的格局,仪门高峙,堂阔五楹,廊庑相接,左右二亭,北为挹翠,南是压江,起脊重檐,纷繁壮丽,高峨奇伟,蔚为大观,又以一篇千古绝唱的《滕王阁序》名动天下,实是一处天交地融、聚华敛精的宝地,虽然屡经战火,却又屡毁屡建,至今灿若云锦,实为南昌城中第一景致。
几个人登上楼台的第五层,在回廊内临窗之处坐下,立刻有人奉上茶来,放眼望去,一窗风月,十里江流,让人心怀舒畅,如登仙界。守仁不由得低声叹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人当生于江湖,身当做个野客……”
朱宸濠笑道:“阳明先生好意境,这是王勃《滕王阁序》里的千古名句了。”
“是啊,据说王勃作此序时年方二十,真是奇才。这篇序文末尾的一首诗也是神来之笔。”王守仁看了朱宸濠一眼,朗声吟道: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朱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王勃这首滕王阁诗果然是神来之笔,可王守仁念这首诗给朱宸濠听,内里却暗含着一些意思。
滕王阁是唐朝的滕王李元婴所建。李元婴是唐高祖李渊的幼子,从小娇惯任性,奢侈无度,被封为滕王后,在封地榨民膏脂,广建楼台,弄得民怨如沸。唐太宗李世民一怒之下把他贬到苏州,后又转到南昌。可滕王毫无悔过之意,到南昌后又聚敛钱财修了这座滕王阁,专为歌舞享乐之用。结果没多久又被唐高宗厌恶,贬往阆中去了……王勃写滕王阁诗的时候,滕王自己早就被逐了,所以王勃的诗中“阁中帝子今何在”一句,颇有讽刺这位荒淫王公的意思。
今天王守仁当着宁王念这几句,说讽也是讽,说劝,也是劝。
听王守仁念这几句诗,宁王脸上并无表情,几个人喝了杯茶,寒暄几句,又有下人捧上一坛花雕,端来几道菜肴,朴朴素素摆了一桌。
刘养正笑着说:“与阳明先生相会是雅集,所以话要多谈,菜要少上,酒要清淡,茶要香醇,眼前这几样东西没什么特色,只因我和王爷要听的是阳明先生讲的大道理,菜多了倒腻了。”指着桌上的菜肴说,“这三杯鸡是江西名菜,烹时不用汤水,只用一杯猪油、一杯米酒、一杯酱油来调味,所以叫作‘三杯鸡’,色泽红润,原汁原味,阳明先生多尝几口。”
话音未落,朱宸濠已经伸出筷子夹了一块鸡肉送到守仁面前。守仁忙起身拱手,连说:“这怎么敢当……”朱宸濠一笑,又夹起一只狮子头送到守仁面前。刘养正拿过酒壶亲自替守仁斟酒,客客气气地说:“今天不谈政事,只论学问,我等都是圣学同道,不必管什么尊卑,皆以先生、后学相称便是。”
王守仁虽然明知道面前坐着的是两个什么样的人,可人家对他如此客气,而且口口声声讲论学问,显出一番真心实意来,王守仁也不好驳人家的面子,笑着说:“王爷和刘先生太客气了。讲论学问是王某平生最爱做的事,今天王爷要问什么,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刘养正和宁王对看了一眼,问道:“阳明先生,孟子有云:‘尧舜之道,孝弟而已’,古人把一个‘孝’字看得如此之重,其中可有深意吗?”
王守仁略想了想:“刘先生问得好,这里面并没有‘深意’,反而是个‘浅意’。孟子认为父慈子孝是一个人生来就有的感情,是人性中最简单的良知,如果能抓住‘孝’字做文章,从这里面提炼出良知,然后扩充起来,由对父母的孝发展而为对众人的爱,最后扩充至对天下人的‘大爱’,这就是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样扩充的结果,一点儿良知化为无限良知,就是孟子说的‘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说到这儿抬头问朱宸濠,“王爷觉得我这话对吗?”
王守仁所说的几句话,远较平常儒生所知为深,朱宸濠闻所未闻,嘴里说着:“先生说得有理。”眼睛却瞟着刘养正。
刘养正把手在桌上一拍:“极是,极是!阳明子一言切中要害,‘孝’是人之天性,也是良知的基础。”
王守仁早知道宁王手下三个谋士都是非常之人,李士实阴鸷深沉,唐伯虎机敏多端,刘养正豪爽果断,一个个都不好对付。三人中刘养正领会了他的意思,王守仁就接着说:“因为‘孝’是人心里最简单、最直接的一个良知,是可以‘扩而充之以保四海’的基础,所以孔孟二圣都把一个‘孝’字看得极重,就是要让人从这个‘最简单处’着手,由此去体味事君、处友、亲民、爱物之道,最终让人明白,天下事无不出于良知,自然而生,由心而发,就像父子相见一样,亲情自发,没有一丝人为的痕迹,这就是悟透了良知,找对了天理。所以孟子说的‘尧舜之道,孝弟而已’,这是个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后世人应该朝夕奉行,乐此不疲。”
“这么说来,‘孝’就是‘仁’?”
王守仁摇了摇头:“‘仁’是一个人活在世上所立之志、所行之事的总称,比‘孝’更大。但‘孝’是人的性情之中最容易把握的一环,所以从一个‘孝’字出发去寻找‘仁’,这是可以的,但要说‘孝’就是‘仁’,这就错了。”
刘养正微微点头:“这么说‘仁’是一个志,而‘孝’只是人生志向中的一个环节……”
“对,是一个最容易把握的环节,比其他的真性情都更容易把握,所以圣人把‘孝’拿来做了标本,给后世人做圣学入手的抓握之处。”
刘养正沉吟半晌,缓缓地说:“阳明先生把这个‘孝’字解释得很好,把‘仁’字解释得更好。而归结起来又是‘良知’,这与《传习录》中所说一样。”
听刘养正这么说,王守仁不由得一愣:“《传习录》是什么?”
刘养正笑着说:“不瞒先生,这几天我在南昌城里闲逛,遇上一个朋友,他说阳明先生有个弟子叫薛侃的拿了一本书来请人抄录刻印,说是在阳明先生门下进学时记的讲义,他给取了个名字叫《传习录》。刘某一听是阳明先生的弟子就留了心,央告朋友,把这书稿借来看了,天大的道理呀!我自己也抄了一本,这些日子每天都在读。”
想不到薛侃倒是个有心人,竟把守仁平日讲习的内容集录成书了。想来其中也有当年徐爱留下的笔记,怪不得刘养正所问的话竟与当年徐爱问自己的问题有相似之处。
可这本《传习录》却落在刘养正手里了……
想到这儿王守仁先是一愣,可再一想,自己平时所言所行没有不可告人之处,真就集刻成书给别人看,也是好事。尤其像刘养正这些人能看一看,更是好事。
刘养正今天把王守仁请来,当然不是只为夸他学问的。看了守仁一会儿,又缓缓地问道:“既然阳明先生说‘仁’是一个志,敢问先生的终生志向又是什么?”
守仁一生敬奉的是“人人皆可做圣贤”这句话,为了实现大志,天天在做“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可在刘养正面前不能这样回答,只说:“我的志向无非是专心与人讲论学问罢了。”
“这么说阳明先生的志向也不甚高。”刘养正端起酒杯向守仁致意,守仁也举起杯来饮了一口。刘养正把杯中酒一口喝干:“阳明先生大智大勇,是个非凡之人,所存志向却如此平淡,岂不可惜了这番悟性造化?”
人家已经说到这儿了,守仁想避也避不开,干脆反问一句:“依先生看,王某应该立什么样的志向?”
“自然是鲲鹏之志才配得上先生!当今天下动荡不安,饥民遍野,胡虏横行,很多事都乱作一团,正需有人以‘良知’二字为利刃,把这败坏的世道整顿一番,阳明先生既然肋生双翼,何不冲天而起?”
听刘养正渐渐把话引到邪处去了,王守仁冷笑道:“可惜王某素无此志。”
“阳明先生平时常讲‘知行合一’的道理,说的是良知一发动,行动就跟上。不妨依着良知,现在就立下鲲鹏之志,然后由此实践起来,这不是正合了‘知行合一’的道理吗?”
刘养正这些话似是在引守仁自己的典故道理,其实说得似是而非。王守仁连连摆手:“‘知行合一’要依着人的良知去做,明知不是好事还去做,这就不是良知了。在下并不觉得肋生双翼,更谈不到什么‘冲天而起’,这世道是要用‘良知’二字来整理,可那要靠讲学,让天下人明白做人的道理,用别的办法都行不通。”
刘养正把嘴一撇冷笑道:“讲学能改变天下?当年孔圣人终其一生为天下讲学,又如何?我看也没有改变什么。”
听刘养正顺口贬驳孔子,王守仁忍不住冒起火来,提高了嗓门:“当年孔圣人在时,有人说他谄,有人骂他佞,有人谤其非贤,有人谓其‘不知礼’,有人想诽谤他,有人想杀他,那些先于孔子成名的人物都来讥笑孔子,连子路也指摘孔子,嫌他去见了南子,又嫌他‘名正言顺’的理论迂腐。那时候的人十个里有八个都笑话他,可圣人依然四处奔波,周游列国,传道授业,难道圣人做这些事是为了让世人都来理解他?孔子不需要别人理解,真正有大志的人都不需要别人理解,除非你也像孔圣人一样把拯救天下苍生视为己任,才会知道孔子做了什么!孔圣人把自己一生的思想都留给后世人了,天下也早已因他讲学而改变,只是你们自己有别样的心思,虽然也看孔圣人的书,脑子里想的却与孔子相悖,结果在你们看来,孔子变得一无是处,这倒一点儿也不稀奇。”说到这儿,看了朱宸濠和刘养正一眼,放缓了语气,“不知刘先生立了什么志,又打算怎么实现自己的志向?”
王守仁这一席话把刘养正的说辞全破了,把他下面想说的话全堵住了,刘养正一时间智穷力竭,半天只说了一句:“阳明先生学识果然了得!王爷很想多听阳明先生讲学,能否请先生常到王府来坐坐,大家一起讲论学问?”
到这时候守仁心里已经明白了,今天宁王把自己拉出来大谈学问,说来说去,就是想摸自己的底,看有没有机会把自己拉过去。
当初王守仁刚到南赣时,只是朝廷中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官僚,文无治世之名,武无定边之功,宁王身边这些人都把他小瞧了。想不到王守仁一到南赣就大展拳脚,不到一年时间平定了几万名悍匪,天下震动,宁王这些人才开始注意王守仁。现在他们在守仁身上下功夫来了。
可讲论学问,这些人讲不过王守仁,想把他拉过来,守仁心里又极有主见,拉不动他。现在刘养正这是在给王守仁下套子,嘴里说让他“常来王府讲论学问”,其实一来想把守仁控制在南昌,攥在宁王手里,再慢慢说动他;二来如果王守仁真的经常出入宁王府,那很多事就说不清了……
这些花招王守仁顷刻之间就看破了,可宁王说的是客气话,他又不好直接拒绝,笑着说:“本官已经上奏朝廷请求致仕,也许朝廷的上谕马上就到了。到时候我就回浙江老家去,只怕无缘和王爷讲论学问了。”
听王守仁说可能致仕,刘养正立刻说:“先生致仕后可以留在南昌,王爷是个爱才之人,绝不亏待先生。”
其实话说到这儿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只是刘养正这个人直爽,有些话明知意思不大,还是要说出来。
王守仁笑着说:“王某是个没有大志的人,心里只有老父妻儿,故乡山水,只怕不能留在南昌。如果王爷真心想听在下讲学,可以到山阴去。”随即又补了一句,“在下把话说错了,王爷哪有工夫去山阴,难道殿下还能舍弃王爵吗?”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朱宸濠和刘养正也只好陪着笑了几声。
在滕王阁里喝了一顿酒,宁王并没从王守仁身上捞到什么,反而是守仁感觉到了一些不对。
前些日子宁王是“动极而静”,现在他似乎耐不住性子,打算“静极而动”了。
想到这里王守仁暗暗吃惊,回到住处就把冀元亨找来细细询问这段时间宁王府的动态。可宁王在南昌经营多年,树大根深,身边能人辈出,冀元亨虽然一直留在南昌,可查探回来的东西很有限,唯一让人警觉的一条就是:宁王似乎收集了大量铜钱,这些钱进了南昌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铜这个东西做不了别的事,若有人大量用它,只有一条,就是铸炮……
想到这儿,王守仁不禁暗暗吃惊。眼看宁王的动作越来越多,可江西一省文武官员大半如在梦中,守仁虽然掌着南赣兵权,在南昌城里却没有他插手的地方。想来想去,觉得在此不宜久留,还是回赣州加紧练兵比较稳妥,毕竟那里的兵马他都指挥得动,有这支兵马在,对宁王也算是个威胁。就对冀元亨说:“眼下情势越来越不稳,可我估计宁王要真动起手来还需要时间。你先留在南昌,如果有机会就尽可能接近宁王府中之人,多打探到些消息最好。”
冀元亨忙说:“宁王已经派人来找过我,让学生到王府去跟他讲论学问。”
“他今天也让我去府里讲学,我没打算去,你也不要去。”
听王守仁说不打算进宁王府,冀元亨略想了想:“先生如今做了提督四省兵马副都御史,身居要职,自然不便到宁王那里去。可学生倒可以去见宁王,一来打探虚实,二来如果有可能,好歹也劝宁王几句。”
听冀元亨说要进宁府,王守仁想了想,微微摇头:“太冒险了,那是个狼窝,将来一旦事变,你脱身不及,只恐为其所害。”
冀元亨笑着说:“这倒不怕,先生也说宁王反相未露,应该不敢把学生怎么样。再说学生只是一个举人,无官无职,他们不会太在意我。”
冀元亨说得也有理,王守仁思虑再三,终于说:“一切要小心,如果觉得情况不对,立刻到赣州来。”
“学生知道怎么做。”
守仁和冀元亨正说着话,下人来报:“都堂,宁王府的清客唐寅求见。”
(四)
听说唐寅来了,王守仁喜出望外。
这位只有一面之交的江南才子也不知怎么,就像用刀子刻在了王守仁心里一样,先前十几年不能相忘,如今守仁对他仍然满心都是好感,赶紧亲自把唐伯虎接进府来。
唐寅今天兴致着实不错,一副佝偻的腰板儿比平时挺起了几分,愁苦的脸上也添了几丝喜气,冲守仁拱手笑道:“自上次王府一别,有一年多没见了,还真想念。今天听说贤弟从赣州过来,我就到府上来讨一杯清茶,和贤弟叙谈几句,不知贤弟是否有此闲暇?”
其实王守仁分明知道,上午刘养正劝不动自己,宁王才派了这个才智无双的唐伯虎来劝自己。看来宁王对他王守仁还真下了本钱。
可同时守仁也已经想到,宁王前一年都没什么动作,眼下却急慌慌地连连派人来劝自己,只怕是暗中有了什么变故。
当然,王守仁也知道唐寅才智过人,想从这个人身上套出什么秘密几乎不可能,只是唐寅要想凭一张利嘴就把自己说动,宁王未免也想得太天真了。当下什么话也不说,和唐寅携手进了客厅,手下献上茶来,俩人坐着闲谈,说了些当年在京城的旧话,又叙说起了李梦阳这个老朋友。
刘瑾倒台之后李梦阳也复了职,一度还升任江西按察副使,正四品官,可李梦阳受了一场挫折之后,变成了一个古怪执拗难以相处的人,不管做官还是写诗,又暴躁又拘泥,稍有触犯,他就跳起来骂人。因为得罪人太多,没几年就弄个罢官入狱,后来倒是放出来了,只是自此贫病交加,不知所终了。
说起李梦阳,王守仁总是一下子想到戴铣,想到詹忠,想到困在“石椁头”里的自己,不由得脸色灰暗下来。唐寅早就看了出来:“李献吉的才气大,脾气也大,他这样的人不世出,自然也不为世人所容,苦命一辈子是应该的。”左右看了一眼,见一张桌上摆着一副棋枰,笑着说,“贤弟陪我下两盘棋如何?”
说实在话,王守仁打心眼里喜欢唐伯虎,虽然明知道此人已经是自己的对头,还是没办法不喜欢他。听唐寅说想下棋,就过去和他摆开棋局,边喝茶边弈局边聊着闲话。
王守仁一生没有多少爱好,只喜欢象棋,自小就浸淫其中,为了下棋荒废功课还受过父亲的责罚。这些年在咫尺枰垄间罕逢对手,颇为自信。可今天和唐寅一交手才知高下,不一会儿已连输两局。
守仁这一生只服两个半人:一个是老父亲,一个是蔡老道,那半个就是唐寅。虽然相交不久,自知唐寅才气修养、头脑心胸处处高过自己一筹,如今连象棋也下不过人家,输得摇头苦笑。
这时唐寅忽然说道:“贤弟知道李梦阳当年的事吗?”
“唐兄说的是什么事?”
“正德二年内阁和六部九卿联名上了一道奏章,请诛刘瑾,这奏章其实是李梦阳写的。后来李献吉已被贬出京城,刘瑾才发现这奏章出自他手,立刻把他拘回京师就要杀害,这时候献吉的一个老朋友康海——就是弘治十五年的状元公,贤弟也认识他吧?出来替李献吉解围,硬是到刘瑾府上吃了一夜的酒,从此投到刘瑾门下,拿自己的清白名声换了李梦阳一条性命。后来刘瑾垮了,康海也成了阉党,李梦阳却不肯替他说一句话,反而断了交情,还对旁人说:李某可以死,不可以同流合污。”抬头看着守仁,“贤弟觉得李梦阳所为对还是不对?”
王守仁想了想:“献吉为人孤倔,在这件事上未免刻板了些。”
在唐寅面前守仁说的是真心话。听他这么说,唐寅笑了起来:“我就知道贤弟是个聪明人,不至于像献吉那样死倔。一个人行事为人要凭天理,愚顽孤直不是正道。”说完又问了一句,“你说是不是?”
眼看唐寅把话递上来了,王守仁倒想听听他下面要说什么,就顺着话头说了一句:“唐兄的话也有道理。”
听守仁说自己的话有理,唐伯虎抬起头来直盯着守仁的眼睛:“当年贤弟只是说了几句忠直的话,就差点儿丧命在廷杖之下,又被谪往不毛之地苦熬几年,几乎把命送了。难道贤弟就不想想是谁在害你吗?”
其实唐寅一来,王守仁就知道他要说什么。现在听唐寅拿话点他,便微微一笑:“不瞒唐兄,当年那顿廷杖小弟至今记忆犹新,有时候晚上做梦还梦见那间关我的黑牢,这些怕是一辈子也忘不掉了。”
唐寅眼睛盯着棋盘,嘴里笑道:“未必吧。俗话说‘好了伤疤忘了疼’,贤弟如今已贵为右都御史,脑子里只记着纱帽红袍,哪里还记得什么廷杖,什么黑牢。”
听唐寅话里的意思越来越显,王守仁不愿再让他说下去了:“人这辈子,有的东西想忘也忘不了,可说句实话,这些挫折也算不了什么,老记在心里也没用。刘瑾乱政的时候我在贵州龙场待了三年,本以为要受苦,甚至会送命,却想不到那里真是个好地方,云高水清,鸟语花香,留居其间,真真就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后来回了老家,登龙泉山,那也是一座名山,可山上实在没有几棵好树,我就奇怪了,为什么那无人的荒山上就古木参天,名胜之处倒没有像样的树木了?”
唐寅是何等人物?早听出守仁话里的意思,笑着说:“贤弟这是引孟子之典了。人心里的良知就像山上的树木,人欲越强,树木砍伐损毁得就越厉害。贵州深山里没有什么人欲,可龙泉山上人欲横流,自然没有好树了。就说前朝弘治年间,朝廷里正直的臣子比贵州山里的参天大树还多吧?现在已被当今皇上砍掉了大半,剩下的都是些不成材的东西,再这么下去,只怕几年之后,满山的树都被砍光喽。”
守仁引这个典故本意是想说唐寅人欲太重,坏了自己心里的良知,想不到唐寅把他话里的意思猜了个清清楚楚,又把话头引到皇帝身上,反过来劝他。守仁心知自己的谋略和辩才不及唐寅,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见王守仁有点儿乱了阵脚,唐寅指着棋盘笑道:“贤弟当心,你的一只马怕是保不住了。”
其实何止一个马,守仁这盘棋眼看就输了。前面已经输了两盘,这盘再输就没什么意思了。
可守仁棋力本就不如唐寅,现在眼睛盯着棋盘,其实脑子根本不在这上头。沉吟良久,已是无子可动了,干脆不理棋局,抬头问了一句:“唐兄以为天下什么最重?”
唐寅看了守仁一眼:“孟子说得好:‘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眼下我们要救万民百姓,保大明宗室社稷,这是最要紧的。”
“这么说百姓才是最重的。”王守仁微微点头,抬眼看着唐寅,“假若江南有事,弄得黎民涂炭,天下生灵因而受苦,这还算不算‘以民为重’呢?”
眼看守仁似乎有心把话挑开,唐寅倒也毫不在乎,淡淡地一笑:“黎民涂炭不是这一两年啦。眼下大明朝有几百万流民,这些流民都不在江南,他们卖儿卖女,沦落为盗,或者饿死街头,都与‘江南’无关。贤弟是个有大志的人,难道就没想过尽自己的力量做一番事业,解天下黎民倒悬之苦吗?”
守仁强辩道:“流民之祸也不是一年了,一半是天灾……”
唐寅冷笑一声接过了话头:“没有人祸,天灾再重也好治;没有天灾,人祸却难除,到最后大家都不敢提‘人祸’,把一切全赖到天灾上,嘿,不知耻啊!贤弟到底是大学问家,不昧良心,只说流民之祸‘一半’是天灾,这就很难得了。那‘另一半’是什么?是‘人祸’吧?天灾不是凡人能管得了,可咱们就不能在‘人祸’上想想办法?”
听唐寅一句接一句,竟把话题点到皇帝身上去了。守仁知道已经劝不住他了,不由得恼火起来:“唐兄说的‘办法’只怕比流民之祸更惨吧!”
唐寅抬起头来看着守仁,慢悠悠地说了一句:“长痛不如短痛。”
听唐寅说出这样没心肝的话来,守仁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长痛也好短痛也好,都是天下百姓在痛。唐兄自己锦衣玉食,是不会觉得痛的!所以唐兄才说这轻巧话。明明要把一场大祸推到黎民头上,却说什么‘解民倒悬’,真是无中生有,自欺欺人!”
唐寅冷冷一笑:“无中生有的事我见得多了,也没什么稀奇!”嘴里说得轻巧,可眼里的神气分明变得凌厉起来,咬着牙关,一脸压抑不住的怒气。忽又想起王守仁还在面前,忙假装低头喝茶,待放下茶碗,已经又换上一副笑脸,可就这么一瞬间的变颜变色,已经全被守仁看在了眼里,不由得心中一动:“唐兄口口声声说‘解民倒悬’,可你凭着良心说句实话,到底为什么来投奔宁王?难道唐兄做这一切事,都只是为了洗雪当年科场之辱?”
一听这话,唐寅顿时变了脸色,冷冷地说:“你觉得我唐伯虎会在考场上作弊吗?”
王守仁摇了摇头:“以唐兄的才华和傲骨,断不会做出此事。”
“可我下诏狱了,他们还削了我的籍,毁了我的名声,害得唐某家破人亡!到现在整整十八年了,谁替我说过一句公道话?”
“先帝是个明君,并没打算和唐兄为难。唐兄要怪的话,头一个就得怪程敏政,是他阅卷时一时激动叫出唐兄的名字。可程敏政也因此获罪下了诏狱,急火攻心痈疮发作,早就死了。程敏政不是坏人,也没有恶意,所以说到底,只能怪唐兄时运不济。可现在唐兄却要把这笔账算在江西一省百姓头上,算在江南百姓头上,算在天下百姓头上!当年唐兄教我在心里树一间静室,把‘良知’涵养其中,说是一尘不染,万事无碍。弄了半天,原来唐兄就是这样涵养良知的!”
这句话正问到唐寅的痛处,他忍不住提高了嗓门儿:“当今皇上是个有道明君吗?”
唐寅问的话守仁无法回答,只得反问了一句:“唐兄觉得宁王是个有德之人吗?”
“宁王至少听我的劝!”
“唐兄劝宁王杀人放火、祸害黎民,他才肯听你的劝!你去劝他不要谋反,看他听还是不听?宁王有一颗野心,这天下人都知道,可我今天才知道,原来唐兄肚里却是一颗私心,一颗坏心!强盗杀人,不过十个百个,可唐兄今天要杀的是十万人,百万人!就为了证明你有张良之才、孔明之智,就为了证明你当年没有作这个弊!唐兄就要祸乱天下,屠戮苍生,要把这大明朝变成尸山血海吗?”
一时间唐寅张口结舌,半天说了一句:“我并不想杀人……”
见唐寅愣愣地说出这句话来,守仁心里就明白了:自己始终没有看错人。不管唐寅在宁王身边做了什么事,这个人仍然是个好人,他的心里仍有一片良知。
于是王守仁微微摇头:“当年唐兄曾经对我说过,人生最要紧的无非一个‘我’字,要在心里树一间静室,供奉自我,涵养良知,难道唐兄自己倒忘了这些话?唐兄是名动天下的大才子,就算世人都把你误会了,你心里自有一份磊落,何苦证明给别人看?我知道唐兄不想杀人,趁着现在还没杀过人,还能收手,退出来吧。”
半晌,唐寅冷冷地哼了一声:“我这个人不会给自己留什么退路。”
守仁并不理会唐寅的语气,现在的他只想说自己心里的话:“人做了恶事,在囚牢之中,那时确是无路可退,但心底的善恶时时都在,只看是善大还是恶大。唐兄心里的善连我都看得见,可唐兄自己却看不见;唐兄脸上的恶,我都不信,可唐兄自己却信,这不是被邪念蒙了心,把良知昧了吗?”见唐寅咬着牙关,一脸倔强,又劝了一句,“佛曰:‘人生在世,如在荆棘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眼下唐兄已到生死关头,进一步深渊无底,万劫难复;退一步,江湖之大,天地之宽,正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到处都是唐兄的退路。”
守仁一句话还没说完,唐寅已经直跳起来,手指着王守仁喝道:“我既决意出山,必然一做到底,哪肯背主而去!你把姓唐的看成小人了吗?”
眼见自己心中推崇了十八年的江南才子唐伯虎,忽然变成这样一副凶神恶煞的面目,王守仁心中伤感莫名,带着哭腔说道:“唐兄说这话就是忘了‘良知’了。人人生而有良知,蒙昧不得,唐兄是人中俊杰,你心中这份良知比旁人更加清纯透彻。涵养良知,才是一个人一生的根本,是要一做到底的事!现在唐兄只为私心,昧了天理良知,一味追随反贼,谋划杀人伎俩,这分明叫‘不知改悔’,哪里是什么‘一做到底’?”
唐寅的一张脸涨得黑紫,两只眼睛都鼓了出来,拍着胸脯狠狠地叫道:“你对唐某说什么良知!当年我含冤受屈,挨了世人十八年的嘲骂,妻离子散,倾家荡产,几生几死!谁替姓唐的说过一句公道话!你这个金窝子里长起来的官家子弟哪懂得什么叫生死荣辱,到今天,你也想来教训我吗?”
有句俗话叫“将心换心”,唐寅这十八年来经历了什么,受了一场大罪的王守仁感同身受。见他这个样子,忍不住掉下泪来:“唐兄说的我都知道,可人生在世一定要立志,一定要上进!像唐兄这样一心要报复天下人,已经走火入魔,成了地狱中的厉鬼……你看看自己的脸,摸摸自己的心吧。”
“哗啦”一声,面前的桌案被唐寅掀翻在地,几十粒棋子骨碌碌地到处乱滚,唐伯虎一言不发转身就往外走,王守仁急忙在后面追赶,哪里追得上。眼看着唐寅一阵风般冲出府门,走得无影无踪。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王守仁李梦阳更新,第三十八章《王阳明(第二部:知行合一)》(17)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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