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十一出城的第二天,王守仁也离了南昌,沿赣江而上,直抵赣州城。
别看南赣一带匪患猖獗,民不聊生,前后几任南赣巡抚毫无作为,可这座南赣巡抚衙门却修得气势恢宏,非同小可。大街正中高搭仪门,左右两座高大的汉白玉透雕獬豸纹石牌坊,一为“抚安”,一为“镇静”。其后是三间六扇包着铜钉的辕门,圈着两丈多高的青砖大墙,正门后是个宽敞的院落,青砖墁地,打扫得一尘不染,七磴青石台阶上去是衙门正堂,当中摆着一尺多厚的楠木帅案,铺着虎皮的红木高脚双扶青狮抟宝搭脑太师椅,后有金漆彩绘的麒麟吐日高大影背,左右摆着两排油亮的花梨木大圈椅,再过去是二堂、三堂、议事堂、后堂、赏功所,穿堂两廊尽是描金绣彩、画栋雕梁,一层层火红朱漆的大门,一道道仪门廊庑,直到后院才是巡抚大人的书房寝所。穹堂峻宇,高拱崇墉,规制壮丽,把初来乍到的王守仁看了个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这座豪华的巡抚衙门倒让王守仁想起庐陵县那个破烂不堪的县衙来,心里顿时明白:原来这衙门口儿有讲究,那些爱惜百姓实心办事的官,必是住在破屋里;越是这不办人事的官衙,越修得壮阔大气,威风八面。
这时江西按察司分巡岭北道兵备指挥副使杨璋、江西都指挥佥事许清、赣州卫都指挥余恩、南赣守备郏文以及赣州知府邢珣、南安知府季敩、汀州知府唐淳等一众官员纷纷上前和守仁见礼。其后是巡抚衙门的主簿、典史、经历、照磨各级属员上来拜见堂官,一两百人鱼贯而前,赔着笑脸冲守仁打躬施礼。守仁和各人一一打着招呼,暗中留意,果然在人堆里看到了他要找的那个人——南赣巡抚衙门主簿胡升。
这个胡升五十出头年纪,是个笑嘻嘻的矮胖子,一张肉墩墩的赤红脸,长着个沉甸甸的酒糟鼻子,两只无精打采的金鱼眼里满是血丝,眼泡子鼓鼓的,一看就是个好酒贪杯的人。守仁心里暗暗把此人挂了号,和各位官员应酬了一番,自己回后堂歇了。
后面的三四天王守仁每天把附近几个府的知府聚在一起询问匪情,召集部将询问军情,来来回回都在弄这些事。
一直到了第五天头上,王守仁把江西副指挥使杨璋和主簿胡升叫到书房,跟杨璋商量:“杨都司,本院到任南赣也有些日子了,把贼情大概摸了摸,觉得局势并不如早先想的那么严重。眼前最麻烦的就是漳州城外长富村里的詹师富,这路贼好不嚣张!竟然跑到离漳州府城几十里的地方屯扎,沿道掳劫商民,不把官军放在眼里。本院初到治所,绝不能任这些山贼放肆!我已传令给福建副指挥使胡琏,让他立刻调五千兵马赶到漳州会齐,杨都司也调五千江西兵马,明天一早就开拔,两路大军合击长富村!”m.xündüxs.ċöm
王守仁这几句话顿时把杨璋说傻了眼:“长富村里的詹师富是个凶恶的大贼,手下有好几千人,在当地布置严密,没有十足的把握就贸然出兵,只怕不太妥当。”看了一眼守仁的脸色,又把口气放缓了些,“末将和福建的胡都司一起进兵也不是不行,可两路兵马一定要协同得好,才能把仗打好!现在都堂命福建兵马到漳州会齐,却让末将的兵马明日开拔,一来一去错开了足有两天时间!到时候只怕江西兵马先到,福建兵却来不了,这个仗就不好打了!”
守仁略想了想,点点头:“都司言之有理。这样,命福建兵马不进漳州,直扑长富村,你看如何?”
见王守仁是文官统兵,根本不会打仗,杨璋苦起脸来:“就算这样安排,江西兵马还是比福建兵早到一天……”
见杨璋一个劲地诉苦,王守仁不耐烦起来:“杨都司,本院刚到任上,第一个令就行不下去吗?长富村的贼最多两千人,江西兵五千,福建兵五千,这是一万人,哪一路率先赶到都足够收拾山贼了,杨都司推三阻四,倒让本院难办。”说着皱起眉头盯着杨璋。
见巡抚大人耍起官威来了,杨璋满心不痛快。可人家毕竟是巡抚,不遵令也不好看。犹豫了半天才说:“就依都堂吧。”嘴里嘟嘟囔囔地出去了。
守仁回头对主簿胡升说:“你去写一道公移文书,命福建副指挥使胡琏调集精兵五千即刻出发,和江西兵马会攻长富村,写好速速拿来用印,今天就发出去。”胡升赶紧一溜小跑出去了。
胡升一走,王守仁立刻取过纸笔顺手写了个“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王守仁到任提点军机,特知会福建兵马都司,务须小心贼情,加紧操练,不得松懈”的公文,盖了印,先收在一边,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喝着,等胡升前来复命。
片刻工夫,胡升拿着写好的公移文书进来。守仁大概看了看,用了印,装进文袋,吩咐胡升:“去叫中军来,把文书发出去。”眼瞅着胡升出去了,守仁赶紧打开文袋,把调兵的文书拿出来撕了,把自己刚写的那道满是空话没有用的公文塞了进去。
这时胡升也把中军找来了,守仁当着俩人的面把文袋封好,摁上蜡签递过去:“赶紧送出去!军情紧急拖延不得!误了公事本院治你的罪。”中军赶紧把公文收起,飞跑出去了。
到这时候套子也布得差不多了,守仁把胡升打发出去,自己在书房里坐下胡乱找本书看,直到黄昏吃过晚饭,才又把杨璋和胡升一起找过来,对杨璋说:“都司,本院又静下心来想了想,觉得长富村里的詹师富实在是个大贼,官兵和他交手还需谨慎,本省兵马不宜轻动,所以先不出兵了。”
守仁这句话把杨璋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守仁也知道他一定恼火,这时候先不说别的,只说:“虽然兵马不动,但贼情不可不察。都司多派坐探到长富村一带仔细观察詹师富的动向,有任何异动,马上回来报知。”
眼看新来的南赣巡抚分明是个半疯!杨璋真是无话可说,只得胡乱答应一声,出去布置了。守仁回身对胡升说:“胡主簿,大战在即,公移必多,本院在书房旁边给你腾了间屋子,这几天你吃在这里睡在这里,一步也不能离开。”
胡升忙说:“那小人去把被褥取来……”
“不必,本院都替你准备下了。今天晚了,你先休息吧。”守仁回身把尔古叫进来,“你陪着胡主簿,把大门关起来,三天之内,绝不准胡主簿走出房门一步,就算大小便也不准出屋,外面的人也不准进来,更不能让人来和胡主簿说话。把你的刀挎上,有人要进要出的,你就给我砍了他!”尔古答应一声,跟着脸色灰白的胡升出去了。
接下来的三天里,胡升待的那间屋闩了大门,里面毫无声息,只有吃饭的时候由杏儿把饭端来,尔古开门接过吃食,立刻把门闩上。守仁也在隔壁书房里用功,每天又抄又写地忙个不停。
这天杏儿来给守仁送饭,进房一看,只见案上、地上到处摆满了一大片纸头儿,大的有锅盖大小,小的只有巴掌大,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弄得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也不知守仁搞的什么名堂,想帮他收拾一下,刚一弯腰,守仁赶紧说:“别动,这些都是有用的。”
男人们要是做点儿有用的事,一定会搞得天下大乱,还不让人收拾,杏儿也没办法,只好直起腰来问守仁:“这都是什么东西?”
“这是我这几天琢磨出来的一套东西,叫‘十家牌’。现在先写在纸上,将来依着格式做成木牌发到各县各乡、各家各户去。”守仁指着地上这些纸头,“我是这么想的:以后不论府、县、乡、村,凡有人聚居之地,就把每相邻十家编为一‘牌’,由官府专门制一块大牌,上面写明某县某坊,下面逐一写明此坊下属某人某籍……把这十家所有人丁情况都列在牌上,再选一个‘甲头’来负责,把甲头的名字也写在牌上。然后十家轮流执掌这块大牌,每天早晚各到相邻人家去查看一次,某家少了某人,去了何处,做什么事去了,何时能回来,某家多了某人,此人姓甚名谁,从何处来,来做什么事,一定要仔细询问清楚,然后把情况逐一通报给牌上的十家人,让大家周知。如果觉得来人可疑,就应该报官;要是有贼情却隐瞒不报,出了事,十家一起论罪责罚。”
杏儿把那块锅盖大小的纸片子看了半天,似懂非懂,又看那块小牌。
王守仁又说:“这种小牌每家每户都要有一块,上面写明:某县某坊民户某人,属于某坊某里长管辖下。如果是军户,要写明是在某将领统帅之下,该管的旗校某某管辖之下。如果是匠户,要写明某里甲下属,做什么手艺。如果是官户,要写明隶属某衙门某官属下。对于外地来的‘客户’尤其要特别注意,一定让他写明自己原籍在某地某里甲属下,现在做什么事,在何处当差,‘客户’在本地买了田地的,要写清田地在本县什么地方,原来买的是谁的田,作证担保是什么人。写明这些之后,再报出家里男子几人,都是某某,年龄多大,现任何职,做何营生,有何专长,患何残疾。家里女性有几人,房屋有几间,眼下有无客人居住。没有客人居住就写一个‘无’字。如果家里有客,就要写明客人从何而来,到此做什么,写明之后贴在牌上,以备查验。客人走后,则将帖子揭去,客人栏上仍填一个‘无’字。”
守仁说了一大堆话,杏儿看也看不懂,听也听不明白,实在不感兴趣,只问:“先生搞这个东西做什么?”
“宋朝宰相王安石搞过一个‘保甲法’,每十家为一保,选一人为保长;五十家为一大保,选一人为大保长;十大保为一都保,选一人为保正,一人为副保正。后来又让相邻农户二三十家排成一‘甲’,选一个甲头,这一套东西很好,现在乡里所用的仍是这套制度。可保甲制仍然不够完善。我就想出这个办法来。用此法不但可以防止盗贼潜入城乡,还能确切了解各乡各坊人丁情况,有需要时调用起来也很方便。当然,主要还是为了防盗,十家连为一牌,自保互查,一家有事,九家邻居一齐来管,盗贼奸人都不敢来,大家都能得个平安。”
杏儿是个女人家,针线刺绣、饮食起居样样在行,可这一套制约乡里防盗防贼的东西跟她的脾性不合,怎么也听不明白,只说:“用这个办法也未必防得住贼吧?”
“当然不能尽防,总归有用就好。”
杏儿撇撇嘴:“可是这套东西好麻烦,百姓怕是不愿意做这个事。”
守仁也知道“十家牌法”比较烦琐,百姓一开始未必接受,不过在这上头他也有打算:“十家牌法不但可以严察山贼眼线,还能使邻里间守望相助,从府、县、坊、里一直推广到底下的乡村,效果会越来越明显。当然,刚试行的时候百姓可能不习惯,有怨言,可这东西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麻烦,时间一长大家感觉到好处,就会自动照办了。”
在这些事上杏儿没什么主意,既然守仁说得这么好,她也就信了:“这套办法怎么推行下去呢?”
“我已经写了案行文书,命所属各府县掌印官亲自督办,沿街逐巷依次编排,务必在一个月内办妥此事。”守仁这里还在啰唆,杏儿已经听得烦了,顺手拿起桌上一张告示:“这个又是什么?”
“是告谕各府父老子弟的告示。”守仁拿起告示念道,“告谕父老子弟:今兵荒之余,困苦良甚,其各休养生息,相勉于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和妇从,长惠幼顺,勤俭以守家业,谦和以处乡里。心要平恕,毋怀险谲,事贵含忍,毋轻斗争。父老子弟,曾见有温良逊让、卑己尊人,而人不敬爱者乎?曾见有凶狠贪暴、利己侵人,而人不疾怨者乎?夫嚚讼之人,争利而未必得利,求伸而未必能伸,外见疾于官府,内破败其家业,上辱父祖,下累儿孙,何苦而为此乎?此邦之俗,争利健讼,故吾言恳恳于此。吾愧无德政,而徒以言教,父老其勉听吾言,各训戒其子弟,毋忽!”
这一大套话杏儿还是听不懂,拿过告示来细看。守仁觉得屋里有些气闷,走过去打开大门,正好看见杨璋飞步过来:“都堂,出了怪事了!前天夜里长富村的两千多山贼忽然潜出村外,在通往赣州的官道设下埋伏,整整埋伏了一天一夜!之后所有贼寇连夜撤回象湖山去了。”
听了这话守仁心里暗暗冷笑。杨璋却还糊涂着:“末将觉得这些山贼分明是想偷袭从赣州出发的军马,难道他们知道了官军的动向?可都堂怎么又突然停止进兵,这……”
“都是巧合罢了,都司不必多想。”
打发走了杨璋,守仁对杏儿说:“我要审案子,你先回避一下。”走到隔壁敲敲门,对着屋里说,“尔古,把胡主簿请过来。”
一会儿工夫,尔古挎着刀跟着脸色发青的胡升进了书房。守仁在大椅上稳稳当当地坐下来,指着胡升冷冷地说:“你,跪下说话。”
胡升早已吓得浑身发抖,现在听守仁这么说,赶紧扑通一声跪在守仁面前叫道:“都堂饶命!”
见胡升倒也乖觉,不用审就全招了,守仁心里暗笑,却仍然绷着脸,摆出一副凶恶的表情:“你也知道自己犯的是死罪!眼前只剩一个活命的机会,要想活,问你什么就说什么!你是怎么和詹师富这伙山贼联系的?”
“衙门里有个仆役叫胡四,是我侄儿,平时小人有了消息就写成纸条交给他,由他送到巡抚衙门旁边一个卖山货的店里,再从那里送出城去。”
“赣州城里有多少山贼的眼线?”
“这些小人不能尽知,认识的大概有十几个人。”
从衙门里审出这一窝眼线来,以后再与贼人交兵就有把握了,守仁对胡升说:“你既有心悔过,就把这些人的名字开个单子交给本院,另外写个认罪的具结,若这件事办得妥当,本院就开脱你的死罪。”
当下胡升把自己所知的眼线开列了一张名单,又写了认罪的具结,守仁看了一遍,放在案上,当夜把胡升审了一整夜,詹师富那里的贼情、长富村方向的动向虚实一一打听明白,然后命胡升仍然出去办公,一切装作若无其事。
胡升走后,守仁赶紧就着胡升的交代,再加上在南昌傅友兰告诉他的话,对着地图仔细分析了长富村一带的情势,又找人细问了几遍,长富村、芦溪、大伞等处隘口的地形果如胡升、傅友兰等人所说。
南赣巡抚衙门虽然督办九府,涉连四省,但湖广方面另有个巡按御史陈金坐镇,此人位高权重,独揽一省兵权,他手下的兵守仁不能调动。剩下江西、福建、广东三省的部分兵马,总计有近三万人。但从这些日子摸到的情况看,这些官军大半不中用,其中福建官军稍强,江西兵马最弱,眼前这一仗正好在漳州开打,自然以福建兵为主力。
把所有情况通盘考虑之后,守仁派出流星快马召福建都指挥副使胡琏、广东都指挥副使顾应祥各率一支军马赶到赣州,对外却宣称这是要让三省官兵在赣州城外集中校阅,同时命胡升把这个假消息送给詹师富。
几天后,福建、广东两支官军先后赶到。守仁立刻叫来江西都指挥副使杨璋、福建都指挥副使胡琏、广东都指挥副使顾应祥,对他们说:“几位都知道,山贼詹师富占据长富村已经快一年了,打劫客商,杀人越货,气焰十分嚣张,可这样张狂的贼人反而好打!既然长富村在漳州境内,这一仗就以福建都司胡大人为总率,命福建右参政艾洪领兵攻新洋,指挥使唐泽领兵攻大肆,都指挥佥事李胤领兵攻五雷,指挥使徐麒领兵攻阔竹洋,南靖县令施祥领兵攻大峰,五路官军务必于正德十二年正月十八日赶到长富村,一起向前冲击,将山贼击破!”福建领兵将官一齐领命。
守仁又转向广东都指挥副使顾应祥:“顾都司,请你率本部军马星夜赶到莲花石一带屯扎,再分出两路人马,占据芦溪、大伞两处隘口,山贼被击败后定会从长富村往象湖山回撤,福建、广东两军务必精诚合作,将贼人围在莲花石一带,四面合攻,一鼓全歼!”又对江西都指挥副使杨璋说,“杨都司,把你部下精兵集中起来,随我开赴漳州,准备接应福建、广东兵马。自即日起,本院移驻漳州府城,就近提调兵马。”
想不到这个京城派下来的巡按御史上一回调兵的时候像个疯子,可这次用起兵来却如此果断利落,福建、广东、江西诸将无不心服,一齐领命。
当夜,王守仁率同僚属离开赣州,进驻漳州府。与此同时,江西、福建、广东三省官兵一齐行动起来,好像一张密密实实的大网,向长富村方向铺天盖地地撒了下去。
(二)
南赣巡抚王守仁进驻漳州城的时候,长富村之战已经打响了。
这一次王守仁把所有细节都考虑到了,先是擒了山贼的眼线,又使个“将计就计”,通过眼线把假消息传了出去,同时官军不从漳州进兵,反而远走赣州,詹师富等人事先未得到半点儿风声,甚至把官军的集中调动误当成了“去赣州整训”,毫无防范,只管待在长富村里享福,想不到几路官兵忽然乘夜掩杀过来,五路齐攻,顿时把长富村的山贼打了个落花流水,仓皇逃窜。刚逃到大伞、芦溪,又被早已埋伏在这里的官军打了个埋伏,前追后堵,四下围定,眼看已经陷入绝境。
有了这套精妙的布置,王守仁早已料定长富村一战必胜,左右无事,就随便找了本书来翻翻。正在消磨时间,杏儿捧着一壶新茶推门进来,见守仁斜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手里捧着本书看,笑着说:“先生可真行,一点儿也不急。”
守仁把书放在桌上,笑着说:“急也没用,干脆不急了。”
其实这是王守仁生平第一次指挥军马,而且他到赣州开府上任时间太短,对手下官兵全都不熟。虽然自己的计划已经考虑了很久,可真的实行起来,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不过这些年王守仁早把性子磨出来了,知道心里越着急,表面上越不能急,说几句笑话,找一点儿忙碌,就把焦躁岔过去了。现在看了会儿书,喝了两碗茶,又觉得手边无事可做,有点心急,就对杏儿说:“反正闲着没事,你平时看书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可以问我。”
见守仁倒有闲情,杏儿想了想,问守仁:“先生平时总说人要立志,可说来说去,‘志’到底是什么呀?”
“志就是人给自己定的理想、目标,也是做学问的着力点。读书,思考,修养心性,最终目的是什么?这个心里要一早就弄明白,把这个弄明白了,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再去做,就有了精神,这才能够成功。就像种树,先要把树根插在土里,弄得稳稳当当,这样树才能长起来。”守仁指着身边的椅子让杏儿坐下,“很多人岁数也不小,读书也不少,可你忽然问他一句:‘你这一辈子的理想是什么,立的志是什么?’他张口结舌答不上来;或者胡言乱语说几句无聊的废话,想取个笑,混过去;或者说些什么出家、修行、空寂、虚无之类颓废无用的话。这样的人就是没有理想,没立志向。”
杏儿想了一想,笑道:“这样的人好像很多哦?”
“很多!市井乡里大半的人都误在这上头了!”
“‘误了’之后会变成什么样?”
“做人一旦失去了志向,失去了理想,就容易迷失方向,走上邪路。有些成了同流合污的‘乡愿’之徒,有的成了毫无生气的庸碌之人,也就是市井里说的‘混事虫儿’,要是成了这样的人,一辈子也算白活了。这就像一棵树,枝条叶子都长出来了,根却没扎稳,风一刮就倒在地上,成了废物。”
听守仁说得有趣,杏儿笑道:“我就是一个混事虫儿,心里什么志向都没有。”
王守仁的感情虽然迟钝,毕竟他的心眼儿里对杏儿也很亲近,听她说这话,赶紧哄她说:“你不是说要拜我为师读书做学问吗?一个女孩儿家有这样的主意,也算立志了。”
守仁这句哄人的话倒让杏儿心里有点儿不舒服,悄悄撇了撇嘴。
自从弘治十七年来到守仁身边,前后跟了他十三年,眼看着自己都快三十岁了!可在这个傻子嘴里,倒成了什么“女孩儿家”了。
最气人的是:杏儿明明是守仁的屋里人,可这“女孩儿”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呀……
自从守仁夫妇过继了正宪这孩子之后,杏儿就对守仁悄悄改了称呼,再也不叫守仁“公子”,而是改叫他“先生”,又开玩笑说要拜守仁为师,跟着他读书做学问。其实杏儿读什么书、做什么学问呀!这都是在找台阶给守仁下,不让他为难。可到今天杏儿才知道,敢情这个傻子压根儿就没品出自己话里的意思来!
杏儿这些意思夫人都看出来了,王家上下的人大概都看出来了,只有这个笨到极点的王守仁,死活看不出来……
可杏儿早就已经说服了自己,不耍这些小性子,因为她现在明白了:要是跟男人生气,只怕天下的女人全都被气死了!何况眼下守仁正在给她讲学问,也不是使小性子的时候。就硬在脸上挤出个笑容:“那立了志之后又怎么办呢?”
守仁这个人在大事上聪明无比,可在情感这些事上却是个傻子,从来看不出女人的心思脸色,只管接着杏儿的问题答道:“一个人立了志,就要常常在心里念叨着。只要常念叨,就不会忘了自己的目标,这样一来就能持之以恒地用功下去,时间一长就有成绩了。”
“这么说就是要多读书才好?”
守仁忙摆摆手:“不能只是读书!要做‘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
杏儿连连点头,又问:“那我平时应该怎么‘知行合一’?”
王守仁想也没想立刻答道:“‘知行合一’就是良知一发动,行动立刻跟上,你心里生出什么样的良知,立刻依着它去做,一定不会错。”接着问杏儿,“你日常生活中有没有感觉良知发动?有没有照着去做呢?”
听了这话杏儿“哧哧”地笑,半天才说:“我可没有先生这样的本事,平时只想一件事,就是怎么伺候先生,只要先生吃得好、穿得暖、睡得香,我就开心了,这算不算是个‘良知’呀?”
“一心一意伺候先生”算不算良知呢?王守仁琢磨半天,终于点头:“你这也算个良知吧。”说着自己也笑了。
王守仁这话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可杏儿自己又一想,却悄悄羞红了脸。
杏儿是个最简单的人,她心里总共只有一个念头——当然这也是个良知,就是一生一世跟着王守仁,实心实意对他好,尽心尽力照顾好阳明先生的饮食起居。其他的事,杏儿连想也不去想。
就这么一直伺候下去,一直相处下去,直到有一天,这个男人忽然开了窍,拿出一点儿温存体贴、真情实意来待她。
不用多,杏儿也不敢要得太多,有一点点就够了。
和杏儿说笑几句,守仁心里不像刚才那么急了。正在这时,房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接着有人隔着门说:“都堂,前敌军报到了!”
守仁赶紧走出来:“情况怎么样?”
“福建都指挥副使胡琏来报:今天一早各路官军从长富村至阔竹洋、新洋、大肆、五雷、大峰等处与贼作战,现已擒斩四百三十余名,山贼大败而逃,又被官军占领大伞、芦溪等处隘口,将山贼尽数困于芦溪、莲花石、大伞之间,福建、广东各军齐进,可望一鼓而歼。”
听了这个消息王守仁眉开眼笑,连叫了几个“好”。转念一想,此时前敌激战正酣,如果能调一支兵马去增援一下更好。就把杨璋找来,命他带三千人马到莲花石一带助阵。
杨璋领兵进发以后,王守仁心里更踏实了,晚上早早休息,只等第二天收到“全歼山贼”的捷报了。
哪知刚睡到半夜,却听外面有人叩门,守仁迷迷糊糊地问了声:“是谁?”
“都堂,胡都司回来了,有紧急军情禀报。”
一听胡琏回来了,守仁赶紧披衣起身迎出来,一见胡琏不禁愣了。只见这位总率前敌的福建指挥副使满脸尘土硝烟,神情气急败坏,左臂缠着一块白布,上面浸出一片显眼的血迹。守仁忙问:“胡都司受伤了?”
“伤倒不重。”胡琏气得呼呼直喘,“都堂,被围在莲花石的山贼已经破围逃回象湖山了!”
守仁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本来我们几千人马已经把山贼围住,正在四面夹攻,眼看就要得手,想不到詹师富一伙人集中力量向大伞方向突围,守在大伞的广东指挥佥事王春畏敌如虎,引兵退却!以致贼众从大伞突然冲出合围,我帐下的指挥使覃恒当场战死,老子也让山贼捅了一枪!这条命差点儿送了!”
听胡琏一说,守仁大失所望。本以为自己一番精心布置,顺利将山贼合围,应该手到擒来,想不到最终还是被他们突围而走。守仁来赣州后已经问过当地人,知道象湖山号称天险,官军多次围攻不能取胜。现在詹师富逃回老巢,再想引他出来就难了。
可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这次派去剿匪的官军来自三个省,统兵官就有好几个,守仁和他们哪个也不熟,不能只听胡琏一面之词就去处置广东方面的统兵官。琢磨了半天,只得说:“胡都司不要着急,毕竟官军在长富村打了一场胜仗,后面只是小挫,无关大局。既然都司的伤势不太重,能否陪本官到大营走一遭?”
眼下胡琏对广东兵一肚子火,见守仁想去巡视各营,也希望他收拾广东兵一顿,顾不得身上有伤,点了五百骑兵和守仁一起往象湖山而来。
(三)
见巡抚大人到了,广东都指挥副使顾应祥、江西都指挥副使杨璋、福建都指挥副使唐泽、布政参议艾洪都来迎接。守仁问顾应祥:“都司,这一仗原本十拿九稳,怎么会让山贼破围而去了?”
早在守仁赶来之前,广东、福建两军统兵官已经吵了一天了。现在王守仁上来就质问自己,顾应祥立刻高声说:“都堂不能偏听一家之言!这次我们分几路进兵,福建军中的海宁卫指挥高伟本应率兵到大伞协助防堵,他却和指挥使覃恒孤军冒进,想抢头功,结果大伞方面兵力薄弱,被贼人突破,高伟和覃恒的部队正好和突围出来的山贼遭遇,损兵折将,又怎么能怪在我们广东兵头上?”
顾应祥话音刚落,福建指挥副使唐泽已经叫嚷起来:“要不是广东指挥使王春临阵退缩,放山贼从大伞突围,高伟所部又怎么会和山贼遭遇?福建兵奋力搏杀之时,广东兵马却已经乱了阵脚,指挥王春、千户陈洪、百户郑芳的人马就在附近,却一个个坐视不救,任由福建兵败亡,这是什么道理?”
这话一出,福建、广东两省官军将领顿时吵作一团。
虽然官居巡抚,位在众将之上,可守仁毕竟刚到南赣不久,威信不足,手下将领分属三省,互相之间谁也不服谁,如果认真追起责任来,只怕这些人连他也不服。守仁只好说:“诸位!战场上的功过日后再细论吧,咱们先到军营里走一走,慰问一下士卒再说。”
前面刚打了一个败仗,各省官军都在推卸责任,难免互相指责,闹得挺不好看。现在巡抚大人不追问战况,一句责备的话也没说,福建、广东两省将领松了口气,暂时放下争执,陪着守仁到各处军营里看了看,见三省官兵大多士气低落,补给也不充足,王守仁连连摇头叹气,又说:“咱们到象湖山下看看。”
巡抚大人要亲临前敌,众将不敢马虎,除了胡琏带来的五百骑兵,三省统兵官各自又带了些人马,凑了足有一千多人,这才逼近象湖山。
远远只见象湖山三面都是陡峭的石崖,只有一条小路弯弯曲曲通到半山腰处的一片平地,指挥佥事杨璋指着那片平地说:“都堂,那半山腰上就是詹师富的老巢。”
看着那条盘蛇一样的山道,守仁这才明白象湖山天险的厉害,皱起眉头问了一句:“只有这一条路可以上去?”
“这条道稍宽些,山背后另有三条小路,全都是直上直下的险道,几个山贼守住路口,就有三五千人也攻不上去。”
见守仁愁容满面,跟在身后的尔古凑了上来:“大哥,我看不用走山路,从石壁也能爬上去。”
尔古是个直爽人,一点儿心机也没有,心里想到哪儿嘴就说到哪儿,根本不知道自己这话会得罪官军将领。结果他这里话音刚落,胡琏已经在一旁冷笑道:“这位兄弟的话有趣!且不说这样的石壁攀不上去,就算攀上去有什么用?山贼一旦发觉,随便扔块石头就把人打下来了。”几句话把尔古骂得晕头转向,不敢吭声了。
象湖山是个险地,又正当广东、福建两省交界之处。这几年两个省的官兵先后攻过多次,始终不能得手。现在尔古说这么一句轻巧的话,倒好像是在当着巡抚大人的面出官军的丑,这时候统兵官自然要跳出来骂人了。
不过胡琏这话倒也有理。尔古是个猎人出身,也许真能顺着石壁攀上去,可这些官兵谁能跟得上他?军士们就这样爬上去,半山腰的山贼根本不用费力气,只要往下扔几块石头,真就把人全打下去了。再说象湖山上贼众足有几千,没有两三千官兵压不住他们,总不能让几千人都顺着石崖爬上去吧?
所以守仁先不接尔古的话,转过头来问胡琏:“山后的险路且不说,就顺着眼前这条路攻上去,也不容易吧?”
一句话问得身边将领个个摇头叹气。
守仁又冲着山崖发了半天愣,拨马往回走,众将一齐跟在身后。回到大营,守仁把胡琏、顾应祥、杨璋、艾洪叫进大帐,哭丧着脸说:“原以为官军人多势众,这一仗并不难打,可看了象湖山天险本官也束手无策。几位有什么好办法吗?”
南赣这几股山贼全都凶猛异常,官兵这些年和他们打仗从没得过便宜,心里早就怯了。早前有新任南赣巡抚监督着,不得不拼命。现在听王守仁说泄气话,胡琏忙说:“都堂,象湖山天险官兵剿了几十年,从未攻下来过,现在山上的贼人众多,背后又有箭灌贼巢支撑,箭灌的温火烧手里也有几千喽啰。咱们手里全部兵马凑起来也就两万,这样的天险怕是打不下来。不如先在箭灌那边动动脑筋。”
箭灌在象湖山背后,属惠州府,在广东地界。听胡琏把战事往自己防地里推,顾应祥忙说:“箭灌比象湖山更难打!那里全是深山绝壑,莽林无边,贼人在暗,咱们在明。而且要攻箭灌就得从象湖山绕过去,这么一来不是等着象湖山的山贼抄咱们后路吗?”
顾应祥的意思还是从象湖山方向着手攻打,这一来就把战事推给福建方面了。胡琏心里挺不痛快,把嘴一撇:“你的意思还是从象湖山下手?”
顾应祥梗着脖子反问一句:“不然怎么办?”
见几个将领互相推托,眼看又吵起来了。布政参议艾洪赶紧出来打圆场:“下官觉得贼人势大,官军兵力不足,王都堂可否请示朝廷,从广西东兰、南丹调狼兵来助战?”
王守仁皱起眉头:“从广西调兵?道路可不近呢。”
其实艾洪忽然说要调狼兵,本就想引出王守仁的话来。现在听巡抚大人说调狼兵路远,艾洪赶紧抢着说:“象湖山天险十多年都没攻破,也不急在一时。如今正是春耕大忙时节,卫所兵都有囤田,当兵的急着回家耕种,军心不稳。依卑职看,不如收兵回城休整一下,等秋后狼兵调来,再合力攻山。”
俗话说得好:“喝浓茶解腻,说淡话解围。”艾洪这句扯皮话说出来,三省官军难题尽解,将领七嘴八舌地说:“还是参议想得周到,看样子要剿象湖山,非调狼兵不可。”
见众人都无战心,一个个偷奸耍滑,王守仁也灰了心,仰靠在椅子上沉吟良久,终于叹了口气:“既然攻不上去,撤下来休整一下也好。待本院禀明朝廷,请调狼兵吧……”
王守仁一说这话,众将眨眼工夫散了个干净。王守仁又抄着手在大帐里坐了一会儿,叹了几口气,带着江西兵先回赣州去了。
王守仁一走,围困象湖山的各路官兵拔营起寨纷纷退去。同一天,已经回了赣州的王守仁发下令来:三省协剿官军各自就地休整,乡兵回家耕种,待秋后天气凉爽再做定夺。同时向朝廷请旨,调广西狼兵来南赣助剿。
一声令下,广东、福建、江西三省兵马歇的歇,走的走,南赣剿匪刚开了个头,就停下来了。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王守仁李梦阳更新,第三十二章《王阳明(第二部:知行合一)》(11)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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