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天后,守仁一行到了南昌。上岸后暂时住在驿馆,刚刚坐定,尔古进来道:“大哥,江西巡抚请你去见面。”守仁忙赶到巡抚衙门,巡抚江西右副都御史孙燧已在大门前等着了。
孙燧年已六旬,须发如雪,身量不高,一张圆脸,慈眉善目,面带笑意,是个温和稳重的人,上前和王守仁见礼,一开口带着浓浓的乡音:“阳明先生好,你我是乡亲,本官与令尊实庵先生也有一面之缘。”
孙燧和王守仁是同乡,都是浙江余姚人。弘治六年孙燧考中进士,在京城和守仁的父亲王实庵相识,互相讲论过诗文。当下孙燧把守仁让进了书房,又特意问了王华的近况,守仁忙说父亲在山阴老家闲居,身子硬朗,一切都好。
几句客气话说完,孙燧立刻直入主题:“阳明先生知道去年宁王府典宝阎顺上京告御状的事吗?”
这件事王守仁只听冀元亨说了两句,不知内情:“出事时我在南京,只听到一点儿风声,说是阎顺诬告宁王,后来受了杖,发往南京去了。”
王守仁这话说得含糊,话里却透出些“明白”的意思。
孙燧已经得到兵部尚书王琼的信,知道王守仁做南赣巡抚也是来监视宁王的,对守仁可以完全信任,就叹口气:“宁王在江西经营多年,树大根深,我们这些地方官根本斗不过他!只能想办法搜集他谋反的证据。阎顺进京这事筹划很久,以为有了九成把握,想不到皇上连审都没审就把阎顺发配南京!消息泄露之后,宁王立刻派刺客到南京杀害了阎顺,又在南昌城里到处抓人,和阎顺一起谋划此事的宁府承奉周仪、典仗查武全家都被宁王杀了,几十条人命就无声无息地断送在奸贼手里,太惨了……你说,这么大的案子,皇上怎么连问都不问呢?”
原来指使阎顺到兵部尚书王琼那里告发宁王谋反的,就是江西巡抚孙燧。可惜这一番良苦用心,竟被糊涂皇帝搞成了一出惨剧。
大臣就是大臣,再怎样也不敢责备皇帝——就连心里想想都不敢。
孙燧摇摇头,强打精神对王守仁说:“我虽是江西巡抚,可眼看着宁王杀人,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能把南昌城里兵器库的兵器全部移到别处藏起来,以防宁王谋反的时候劫夺兵器。在进贤县城加筑城墙,又在饶州、抚州添设守备官,加固南康、瑞州的城防,在建昌、广信、弋阳各地剿匪,免得这些贼人为宁王所用,又请求朝廷授权九江兵备道节制南康、宁州、武宁、瑞昌各地军马,以分南昌方面的兵权。可越是盯得紧,越发现宁王的势力比咱们想象的大得多!江西的三司、地方官、守备将领很多都被宁王拉下水了。”
王守仁忙问道:“宁王拉拢了哪些人?”
孙燧掰着手指头算道:“江西一省官员上至省府,下到州县,至少有一半是宁王的亲信。宁府又有一群精干狡诈的谋士,都非寻常之辈。鄱阳湖上还有一股大盗,头目叫作凌十一、吴十三、闵廿四,手下有上万水贼,在江西、湖广名声极大,官军都不敢剿他!最近一两个月,有消息说凌十一进了南昌,我一直想捕他,可怎么也抓不到手。再有就是你去巡抚的南赣九府了,听说当地有山贼恶寇七八万,这些人暗中也和宁王有勾结。本官估计,宁王要是动起手来,几天之内就可以招集十多万人马,其中精锐也有四五万,而且水陆都有精兵,远可直扑京师,近可夺取南京。”说到这里,见王守仁深有忧色,忙笑着说,“以前我在江西省内孤立无援,现在有阳明先生任南赣巡抚,我在这里盯着宁王,先生在赣州握着兵权,咱们互相呼应,事情好办多了。”
虽然嘴里说“事情好办”,其实王守仁和孙燧心里都清楚,江西的事难办!这个“难办”的根子在皇上那里。
正德皇帝是个任性的人,几乎毫无理智,只知道由着性子胡来。谁关心他,劝他一句,他就要迫害谁!十几年下来,把朝廷里的好人都给打光了、杀尽了,只剩些奸佞小人在身边。施政苛酷,横征暴敛,天灾人祸,已经把老百姓逼到了绝路上。这时候要是再出个反叛,黎民百姓就全都活不下去了。
可皇上不听劝,谁也没办法。
这两条“苦虫儿”正在书房里相对唏嘘,一个书办进来禀报:“都堂,宁王派人送来几样礼物。”孙燧和守仁对看了一眼,吩咐书办:“拿到这儿来,咱们一起开开眼界吧。”
不大会儿工夫,那书办捧着一只漂亮的核桃木匣子进来摆在桌上,孙燧笑着说:“阳明先生不妨猜猜,宁王给本官送的是什么礼物。”
守仁也笑道:“大概是珍宝玩物吧?”
“珍宝玩物宁王早就送过,被本官退回去了,这些日子我在江西各处布置兵马,整修城池,又想尽办法分南昌城里的兵权,转移兵器,宁王心里已经恨上我了,这次送来的大概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守仁笑道:“管他送了什么,看看再说。”抬手揭开盒盖,见里面分成四格,摆着十几粒肥大的红枣,两只清爽爽的白梨,一大块洗净了的生姜,还有一束碧绿的芥菜。孙燧往盒子里看了一眼,捻须笑道:“原来是个哑谜,先生明白宁王的意思吗?”
这个谜倒不难猜,守仁笑着说:“枣、梨、姜、芥,这是宁王在放狠话:让咱们赶紧滚出江西!”
孙燧冷笑一声:“宁王灭周仪满门的凶狠本官早见识过了,可我最怕讲道理讲不过别人,偏不怕这凶狠的虎狼!要是让宁王唬住,我这一肚子书就白读了。现在他送这些东西给我,正好吃下肚去,清清肠胃。”吩咐书办,“把梨子红枣洗洗端上来,其他送到厨房,让厨房炖条大鱼,多放生姜,那个芥菜也炒来下饭。”书办答应一声,把梨、枣洗了送过来,孙燧和王守仁一人拿起一只梨子,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王守仁从巡抚衙门出来的时候天已下起雨来,守仁心里有事,想一个人静静,就让轿子先回去,自己打着伞沿街信步行来。
此时已是十二月,冷雨霏霏,街上行人不多。王守仁也没什么目的,随意而行,不一时已经走到翠花街。
老岳父诸养和的宅院就在翠花街。那年王守仁十七岁,到南昌来做新郎,享着福闯祸,闯完祸又享福,回头一想,真有意思。一晃已经过去二十八年了,南昌城还是南昌城,翠花街还是翠花街。岳父家的旧宅也还是老样子,只是老岳父早已故去,他当年做江西布政参议时住的宅子也换了主人,自己和宜畹新婚斗气时住过的洞房现在也不知是哪位公子小姐在里头住着。物是人非,阴雨如晦,守仁心里不禁有几丝伤感。
王守仁不是个伤春悲秋的人,觉得心里不爽,就赶紧往高兴的地方想。这一想,就想起一个“铁柱延真宫”来。
新婚之夜跑到铁柱宫跟蔡蓬头学打坐,回来让老岳父臭骂一通,被夫人罚在地上睡了几天,有趣,有趣。
铁柱宫也还是老样子,不大不小,不新不旧,道士不多,香火不旺。诸仙殿后池塘里仍然立着那根破破烂烂的铁柱子,看着和当年一样斑驳,可二十多年过去了,这铁柱子仍然结结实实地立在那里,连一片新锈都没生,而王守仁,鬓边早已生出白发了。
也许再过一百年、二百年,这根铁柱还是会稳稳当当地立在水池里吧?世上只有这些无知无觉之物最长久。
从这里再往后走,就是道士们住的静室。当年跟蔡老道学打坐的那间屋房门半掩着,守仁忍不住上前推开门,只见当门处仍然摆个蒲团,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道士正在打坐,听到门响就睁开眼问:“什么事?”
既然把门都推开了,王守仁干脆问一声:“请问蔡蓬头道长如今可在观内?”
“我们观里没有姓蔡的道士。”
听了小道士的话,王守仁哑然失笑。
这个蔡老道可真有意思,你不找他,在哪里都碰得上他,可认真要找时,到哪儿也找不到他。这要发生在别人身上,真是咄咄怪事,可出在蔡老道的身上,王守仁倒觉得本该如此。
对呀,要是一进铁柱宫迎面就碰上蔡道士,笑呵呵地打个问讯,把守仁让进静室喝茶聊天,说一堆客气话……这才真成怪事了。所以铁柱宫中理所当然没有什么“姓蔡的道士”,蔡老道也理所当然地不在这道观里住。
找不见蔡蓬头,王守仁也就不再瞎碰乱找,出了铁柱宫,径自回驿馆去。老远就看见尔古站在门口:“宁王府来了人,想请大哥到王府做客。”
“宁王?”守仁低头略想了想,已经猜到宁王的意思,笑道,“他来得倒快。”
尔古知道宁王不是什么好人,早把土司宝刀挎在身上:“我跟大哥一起去。”
见尔古急慌慌地把刀拿出来了,守仁笑着说:“你跟着一起去倒可以,宁王府是个金窝子,咱们不妨开开眼界,估计还会请你吃顿好的,有酒肉只管吃,不必跟他们客气。刀,就别带了。”
“要是他们算计大哥怎么办!”
王守仁淡淡一笑:“在汉人地方,算计人先用笑脸,再是金银,这两样不好使了才动刀子。今天咱们去会的是‘笑脸’,‘刀子’还早着呢!你只管吃肉喝酒吧。”
(二)
王守仁的话说对了,宁王府果然是个让人大开眼界的金窝子。
世镇南昌的宁王是大明朝各地藩王之中头一等的亲王,宁王府自然也要配得上这显赫家世。整座府邸规模宏大,气象森严,正门五间宽敞的门脸,门额上挂着高大的红底金漆匾额,上有成祖皇帝手书的“敕造宁王府”五个亮灼灼的金字,进了大门是一条宽阔的廊街,隔着高墙可以看到巍峨高耸的银安大殿,碧绿的琉璃瓦熠熠生辉。内监引着守仁向左一转,进了二门,面前是一条深邃幽静的走道,几根合抱粗的古藤如虬龙出水左右盘卷,一直递进院落深处,远远听得丝竹细乐之声,正听得舒畅,道路一转,现出一条绿影回廊,只见廊下清泉一脉,汇而成池,柳丝婆娑,青荷摇曳,硕大的金鳞红鲤在池塘中缓缓游动,细乐声声就在耳际,不待守仁细听,廊子一转,乐声全被红墙隔断,面前显出一间阔朗的书斋,一块楠木大匾写着“怀德居”三个大字,字体肥厚敦实、沉稳凝重,颇有风骨,王守仁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内监忙笑道:“这是我家王爷的墨宝。”
当今宁王朱宸濠儒雅谦恭、能诗善画是出了名的,单看他这一笔手书就颇为不俗,这座书斋取的是孔圣人“君子怀德,小人怀土”之典,意思又雅致又深刻,既合宁王的身份,又带着操守自持的意味。
走进怀德居,迎面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穿着杏黄绣金团龙袍子的,就是宁王朱宸濠。
朱宸濠的先祖是太祖皇帝朱元璋第十七子宁献亲王朱权。太祖晏驾后,成祖皇帝朱棣起兵“靖难”,宁王朱权辅佐成祖一战成功,因为这份功劳,被从关外的大宁封地迁到了富庶的南昌。至朱宸濠已传四世,所以朱宸濠虽然年纪不大,论辈分,却是当今皇帝的叔祖。
朱宸濠这个人生就一副好相貌,长身玉立,英姿挺拔,眉目清秀,皮肤白皙,留着一副漂亮的燕尾短须,看起来温厚端庄,亲切有礼。见王守仁进来,立刻迎上来笑道:“阳明先生到底来了,真让本王好等!”也不等守仁行礼,一抬手握住守仁的右臂,拉着他走进书房。
这间书房足有五楹之阔,四壁上都是两人高的花梨木书架,上面摆满了经史子集、驳谈杂论,少说也有万卷之多!正中一张花梨大案,楠木雕龙的大笔筒里,各色毛笔插得像树林一样,案上摆着白玉墨滴,金狮镇纸,一张雪白的洒金玉版笺上写着“一以贯之”四个字,墨迹未干,空气中隐隐闻得到一股墨香,夹杂着古籍善本那股淡淡的古味,如馨似麝,真是一间芝兰之室。
守仁进来的时候书房里已经有三个人坐着,头一个看着有六十来岁,留一副白须,身材瘦小,眉眼疏淡,亲切中透着几分慵懒;第二个三十来岁,身材魁伟,肩膀宽阔,两道剑眉,一双大眼,目光炯炯很有精神;第三个也是个老头子,须发斑白,弓腰曲背,满面皱纹,一脸愁苦乖戾之气。朱宸濠指着守仁对这三个人笑道:“这位王阳明先生是新到任的南赣巡抚,也是京城一位大学问家,几位都知道吧?”指着三人说,“这是本王平时结交的几位诗文朋友,常常走动,以后大家多亲近。”
听说进来的是南赣巡抚阳明先生,房里三人不敢怠慢,忙起身施礼,那个小老头儿笑着说:“在下吉安李士实。”指着身边那位雄壮的中年人说,“这位是安福举人刘养正。”又指着那个一脸苦相的老头儿说,“晋川唐寅。”
“唐寅”两个字一出口,王守仁实实在在地愣了一下!赶紧细看面前这个人,只见这人的眉眼身材依稀像是当年在京城遇到过的吴中才子唐伯虎!
可唐伯虎是苏州人,眼前这位却被称为“晋川唐寅”;而且唐伯虎年龄只比守仁大两岁,这年才四十七岁,可眼前这个老头子看着足有六十上下。再说,当年那位吴中才子丰神俊秀超凡脱俗,潘安、宋玉未可轻比,可眼前这个老头儿却窝窝囊囊一脸倒霉样子……看了半天,实在不敢认实,只得冒问一句:“阁下是苏州的唐解元吗?”
老头子咧嘴一笑:“什么解元,没听说过。”
虽然这老头儿不承认自己是苏州唐寅,可他这一说话满嘴的吴侬腔调,守仁哪能听不出来?忙说:“唐兄还记得我吗?当年在北京城里的‘谪仙居’咱们曾有一面之缘,那时唐兄给在下讲了一番‘涵养良知’的大道理,这些话我至今记忆犹新。”
听守仁热乎乎地问过来,唐寅脸上毫无表情,耷拉着眼皮淡淡地说:“哦,想起来了。当年王大人意气风发,文采飞扬,如今已经做到佥都御史、南赣巡抚,果然是人中龙凤,了不起呀。”
唐寅虽然记得自己了,可语气如此冷淡,守仁这才想起:是啊,和唐寅相识是在弘治十二年的春天,现在已经是正德十二年的深冬,整整十八年过去了,王守仁心里一直记着唐伯虎这位大才子,可人家唐伯虎,早就把王守仁淡忘了。
若是别的官员,被宁王请进府里做客会被看成了不起的荣耀,自然舍不得走。可王守仁来江西以前就知道自己这一趟是做什么来的,对宁王暗自戒备还来不及,哪有闲心在王府里多待,坐了片刻,吃了杯茶,就告辞了。
送走王守仁,宁王笑着问身边的几位谋士:“三位先生觉得这位南赣巡抚本事如何?”
宁王话音刚落,唐寅冷笑一声:“早年我和此人有过一面之缘,他是个什么货色我大概清楚:这人的父亲是前朝礼部侍郎,精于权谋,和弘治朝的内阁三老深相结交,在朝中根基扎实。这个王守仁嘛,学识只能算是中上,脾气倒挺随和,没有什么过人的见识。大概这些年靠着他老子的福荫在京城里混出些名堂。阳明先生?哼,不过就是这么块料罢了。”
听唐寅这么评价王守仁,朱宸濠放心了:“正德这个昏君,只知道用这样的人。”
唐寅对王守仁的看法全是当年那一面之缘带出来的成见,可李士实在京师当了多年右都御史,对王守仁的事他知道得更多一些:“老夫在京城时听说过此人的名气,听说他和广东湛若水一起讲论‘心学’,弟子众多,颇有名声。至于他父亲王实庵,十年前就倒了!王守仁以前混得也不好,什么太仆寺、鸿胪寺,都是闲职,也没听说此人会带兵打仗,不知怎么突然就平步青云当上了南赣巡抚。大概如唐先生所说,空谈之辈吧。”
既然几个谋士都认定了王守仁是个空谈之辈,宁王也就把他扔下不提了。
李士实又说:“老夫离京前结纳了锦衣卫指挥使钱宁,这次阎顺跑到京师告状,钱宁给咱们帮了大忙,我看咱们得谢谢人家才是。”
朱宸濠点点头:“老先生说得对,我看火候差不多了,咱们也该加把劲,先把钱宁拉过来再说。”
唐寅也点头笑道:“钱宁这个人权倾朝野,又贪又蠢,这样的人是一定要拉过来的。在这上头老子说的话倒用得上,所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王爷自己说说,您府上什么东西有余,您手里什么东西不足?”
朱宸濠皱起眉头想了半天,没有答案,笑着说:“唐先生别跟本王打哑谜了,有话就明说吧。”
眼看宁王这个人心思迟缓,处事犹疑,唐寅心里暗暗摇头。可宁王是他的主子,现在宁王让他直说,再绕弯子也没意思了:“江西都司虽然投了王爷,目前不敢挑明;凌十一、吴十三这帮水贼上不了席面。所以王爷眼下最缺的就是一支王府卫队。以前王府里有一支两万人的卫队,天顺年间被皇上改为南昌左卫,要是能把这两万人马搞到手,整个南昌、半个江西都攥在王爷手心里了。”
到这时候朱宸濠总算听明白了:“唐先生是让本王拿银子把王府卫队买回来?”
唐寅笑道:“王爷高见。以在下估计,给钱宁送五万两银子去,这事儿应该能办成。”
五万两雪花白银可不是个小数目!朱宸濠轻轻吸了口气:“要这么多银子?”
唐伯虎看了宁王一眼,摇摇头:“在下又想了想,五万两银子还是少!王爷干脆给钱宁送十万两银子吧。”
一听这话朱宸濠更紧张了:“怎么要十万两?用得了这么多吗?”
常言说“办大事者不拘小节”,可朱宸濠这个人每每在这些小事情上看不开,居然说出这种不成气候的窝囊话来,唐寅心里十分懊恼,冷笑一声:“王爷既然问出这样的话来,我看非得送给钱宁十五万两银子不可了……”
朱宸濠是个大贵人,从小颐指气使惯了,眼下唐伯虎弄这个调调儿可让他有点儿受不了,不由得提高了嗓门儿:“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宁王急了,唐寅却一点儿也不急,端过茶碗喝了一口,慢慢放回桌上:“王爷读过《吴子兵法》吧?‘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其善将者,如坐漏船之中,伏烧屋之下,使智者不及谋,勇者不及怒,受敌可也。故曰: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狐疑。’眼下王爷就犯了犹疑不决的毛病。既然有病,就得早治,不然会把性命断送了。所以王爷每犹豫一次,唐某这里就给王爷多加五万两银子,直到王爷自己醒悟过来,或者一拍桌子,立刻让姓唐的滚蛋。”说完这些话撇着嘴角,抬起头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朱宸濠。
朱宸濠又发了一会儿愣,忽然双掌一拍高声叫道:“唐先生说得对!要成大事,就不能拘泥小节!好,就依先生的意思,本王这就给钱宁送十五万两银子去!只要能拿回王府卫队,就是花再多的银子也值。”说到这儿又想起来,冲唐寅拱拱手,笑着说,“不愧是江南第一才子,有先生在,本王何愁大事不成!”
其实唐寅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
眼看朱宸濠心胸狭窄,怎么也看不到要紧的地方,一心只在“银子”上打转,唐寅不禁有点儿泄气。可到这时候他也不好再往下说了,只能斜过眼去瞟着李士实。
宁王头脑简单,领会不到要紧之处,没办法,李士实只好在一旁笑道:“王爷先不忙高兴,其实你还没弄明白唐先生话里的意思。十五万两雪花纹银只买一支卫队,这就太贵啦。卫队值五万两银子,人心值十万两,可这十五万两银子,就要买下别人的命了。只要收了这十五万两银子,钱宁就成了宁府养在京师的奴才了。”
到这时候宁王到底弄明白了李士实话里的意思,也笑了起来:“要真能把钱宁整个买下来,十五万两银子也值了。老先生看谁去送这笔银子合适呢?”
李士实站起身来:“这事我去最好,王爷把银子备妥,老夫这就动身。”
(三)
一个月后,李士实悄悄到了京城,趁着夜色来拜访锦衣卫指挥使钱宁。
自从上次得了几万两银子的贿赂,钱宁已经和江西的宁王搭上了关系,再也解不开了。现在听说李士实又来了,钱宁赶紧迎到府门,向门外张望一眼,见李士实这次只坐了一乘小轿,门口连一辆马车都没有,微觉失望。
李士实老谋深算,早把钱宁贪婪蠢狠的心思吃透了。刚坐下就说:“上次王府奴才跑到京城告王爷的刁状,多亏钱大人从中斡旋,王爷真是感激不尽,特意让老朽来拜谢钱大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绣着牡丹富贵的杏黄云锦荷包送过来,“一点儿小意思,请钱大人笑纳。”
说真的,锦衣卫指挥使钱宁不是个没见过财货的土包子,可宁王那边递过来的东西不同寻常,每每出人意料。见了这个锦囊钱宁有点儿绷不住了,忙打开来往桌上一倒,顿时倾出来几十粒各色宝石,红、蓝、绿、黄,哗啦啦地滚了一桌子!被烛光一照,晶莹璀璨,耀眼生辉。饶是钱宁这些年在皇帝身边,见过不少珍宝,可眼前这些东西有好多他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瞠目结舌,只是一个劲地说:“哎呀这个、这个……不合适吧?”
见钱宁被这些宝石唬住了,李士实微微一笑,顺手把宝石往钱宁面前拢了拢:“这只是一点儿小意思,钱大人别笑话。王爷还有一笔银子送给大人,多,走得慢,还在路上,三两天就送到府上来。”
李士实并没说这批银子的具体数目,可眼前这一桌子宝石在李士实嘴里都成了“小意思”,这批银子硬是能让这个小老头儿说出一个“多”字来,真不容易!钱宁连猜都不敢猜了,赶紧站起身来笑着说:“这是从何说起?我也没帮王爷办什么事呀。”
李士实笑着摆手:“咱们是朋友,太客气就见外了。”缓了缓,又随口问,“听说皇上最近出居庸关去了宣府,在应州跟蒙古人打了一仗?”
“对,皇上还亲手斩杀了一个蒙古兵。”
李士实连连摇头:“唉,皇帝是万金之体,怎能亲身犯险?就算御驾亲征,也该帷幄深固,怎么能亲自去跟蒙古人交手?这也太不顾惜自己了。”
皇帝这次游幸宣府,在应州和蒙古人交战,全是后军都督府左都督江彬的主意。钱宁和江彬一直在皇帝面前争宠,互相恨不得把对方咬死!听李士实责备江彬,钱宁撇了撇嘴:“这都是江彬搞的鬼!这小子是宣府镇的边将出身,故意怂恿皇上去宣府,差点儿惹出大祸。”
李士实要说的并不是皇帝巡幸宣府的事,只不过拿这话当引子,所以不接钱宁的话头,笑着说:“听说皇上在宣府城里临幸了不少女人?”
正德皇帝日常生活极为放荡,在京城的豹房里就弄了无数的女人,在宣府又经常带着人趁夜上街,见了高门大户就进去索要妇女,弄得很不像话。可这是皇上的事,钱宁不敢乱说:“皇上爱玩乐,也没有什么大事。”
到这儿,李士实想要的话头儿已经引了出来,就皱起眉头说:“皇上临朝也有十来年了,后妃不少,豹房里也有不少女人,怎么至今没有子嗣?”
钱宁忙说:“这事咱可不清楚。”
“听说内阁提议,由两宫太后、皇亲公侯、五府六部以及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翰林院和科道给事中共议,想从宗室中推举一位世子,迎到京师主持内廷祭礼,这个事钱大人知道吗?”
听到这里,钱宁顿时明白了宁王给他如此厚礼的目的,暗吃一惊,偷看了李士实一眼,小心地说:“是有这个事,可皇上没答应。”
宁王手下这几个谋士中李士实的心机最深、眼光最远,和他比,唐伯虎、刘养正都显得嫩了些。
这次唐寅劝宁王以巨额金银来买钱宁的命,可李士实从一开始就没这么想过。这个老谋深算的人心里很清楚,当官的人会收受贿赂帮人办事,可他们绝不会为了钱去给别人“卖命”。要想让一个人不顾一切把命卖掉,就必须让他相信:跟着你走,能让他享一辈子荣华富贵。
正德皇上昏庸无道,下流不堪,把皇后嫔妃扔在一边,在豹房日夜淫乱,做了十多年皇帝,没有一个子嗣!坊间早有传言,说正德皇帝已经得了病,不会再有后代了。而且这样一个好酒淫邪的昏君也必不长寿,将来他死之后,谁来承继大统?
在各地藩王之中,宁王世子是最有可能入选的一位。
——这一点,才是李士实用来收买钱宁性命的真正法宝。
李士实虽然带来大笔银子,可他根本就没打算用银子“贿赂”钱宁,甚至根本不提银子的数量。李士实此次上京的目的,就是要把钱宁变成宁王府的奴才,要让钱宁这个人即使连一文钱都不收,也照样对宁王死心塌地。
现在俩人的话题已经谈到“迎取藩王世子入京”上头来了,李士实也觉得到了把话点透的时候了:“皇上身边有这么多女人,十多年了却不能生下一儿半女,这怕是……”这句话不太好说,略停了停,绕了过去,“钱大人也知道,宁王在各藩王中最有威望,如果真由两宫太后和皇亲重臣选一位宗亲世子入京,最有可能中选的就是宁王世子。眼下皇上虽然还没这个打算,可迟早总有这一步,到那时宁府就尊贵了。”用眼瞄了钱宁一下,故意气呼呼地说,“这次皇上轻骑离京,亲自出关去和蒙古人交战,把天下人都吓坏了!我家王爷知道此事也气得不得了,在府里大骂江彬误国!要是依王爷的脾气,像江彬这种人就该零刀碎剐,诛灭十族,早晚饶不了他!”
李士实这番话说得挺乱,可钱宁全听明白了。
自从正德二年入宫,钱宁在正德皇帝身边待了十年,眼看着他和无数女人日夜鬼混,可十多年也没生出一儿半女,看样子八成是不会有皇储了,将来难免要以藩王世子入嗣。也真就像李士实说的,宁王世子入嗣为储君的可能性最大。如果自己早早投靠了宁王,将来在宁王世子立储的时候帮一个忙,等宁王世子当了皇帝,钱宁必将位极人臣,钱氏一族子子孙孙的荣华富贵全有着落了。
跟着皇上,钱宁也许可以得宠十年;跟了宁王,钱宁一族能得宠几代!
眨眼工夫,钱宁已经拿定主意,站起身来高声道:“宁王有德有才,藩王之中位居第一!将来皇上迎取藩王世子入京立嗣,这嗣位储君的自然是宁王世子!”
有这么一句话就够了。
李士实的一张脸都笑开了花,急忙起身行礼:“老朽替宁王谢过钱大人!”
此时的钱宁早已收拾起往日的倨傲,把腰弓得比李士实还低:“不敢当,这是钱某当为之事,若能为王爷尽一份力,于我也是幸事了。”
至此,锦衣卫指挥使钱宁已经成了宁王的死党。
李士实和钱宁重新落座,这一次两个人就无话不谈了:“钱大人,宁王世子进京也没那么容易,首先得皇上答应才行。可皇上凡事一意孤行,劝不动他。老朽想了很久,大概只有一个主意:请钱大人多动些心思,请下一幅‘金龙宝笺’赐给宁王府,有了这份宝笺,宁王世子入储的事就办成一小半儿了。”
李士实说的这些钱宁不太懂:“金龙宝笺是什么?”
“就是写在金龙笺上的敕书诏命。这种金龙笺不是寻常之物,依大明皇室祖训,皇帝出巡时,以金龙笺封写敕书交给监国太子。当今皇上未立储君,离京赴宣府的时候听说是把敕书给了首辅杨廷和,由首辅监国,其实不合祖训。现在钱大人能不能想个办法,让皇帝赐给宁王府一道金龙笺,至于敕书的内容倒不要紧,只要有了金龙宝笺,就等于把宁王世子入储的事公告天下了,那时候自然会有更多的人出来追随王爷,大事就定了。”
钱宁琢磨了一下:“这事我自当尽力。”
“还有一件事:宁王府原本有一支两万人的护卫,天顺年间因为一些小事被革作南昌左卫,现在咱们想迎宁王世子进京,宁府必须要有体统威严才好,所以想把这支护卫恢复起来,钱大人能不能在这件事上帮帮忙?”
钱宁点点头:“宁王府要想成为藩王之首,没有一支像样的王府护卫不合适。这事交给我了。”
眼看钱宁是真心实意投靠到宁王门下了,李士实喜出望外,起身拱手:“只要钱大人帮着办成这两件大事,日后王爷定与钱大人共享富贵!”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王守仁李梦阳更新,第三十章《王阳明(第二部:知行合一)》(9)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