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且说王守仁自有了家室得了儿子,早把世俗心都放下了,一心只在山阴的阳明书院里讲学,渐渐把天下大事都忘到脑后了。
此时已是嘉靖六年,新皇登极的第七个年头了。七年了,皇帝再也没给守仁下过任何旨意,显然是把这个人忘了。
守仁忘了朝廷,皇帝又忘了守仁,两两相忘,互无遗欠,是世上最好、最妥当的一件事。
可谁也想不到,嘉靖六年五月,朝廷忽然来了旨意,命王守仁升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前往广西去平定思恩、田州两地的叛乱。
知道了这事,杏儿赶紧来问他的意思,守仁并没有别的话,只有两个字:不去。
这道圣旨本身就来得糊涂。眼下王守仁既不知道朝廷是什么格局,也不知道思恩、田州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自己年老多病,儿子又小,对朝廷的心也早就灰了,接旨当天就写了奏章,称病不出。
这一次守仁称病,是身体真的不好;不出,也是铁了心不肯再出山了。拿定这个主意,也就万事想开,只管在家过轻闲日子。哪知又过了一个多月,老朋友黄绾忽然到访。
黄绾这个人非常精明,以前因为一步棋没走准,在朝廷中失了势,可他很快又搭上了靠争大礼而新近得宠的张璁这条线,如今已被授了光禄寺少卿,准备进京就职,临进京之前来拜会守仁,顺便看看自己的妹子和还不满周岁的小外甥。
当年收杏儿做义妹,黄绾是想从中捞些好处的,可到现在也没弄到什么现成的好处。不过眼下他来看守仁,倒是因为张璁的一句托付。
眼下张璁已经做了都察院的都御史,离着入阁拜相只有一步之遥,可张璁这个人资历太浅,又是靠着争大礼爬上来的,朝廷里除了嘉靖皇帝之外,谁都瞧不起他。现在张璁快入阁了,他急着做的是两件事:一是尽量给自己弄些功劳;二是尽可能拉几个亲信。
说到功劳,最大莫过于军功。要立军功,眼下最好就是去平定广西地方的叛乱,而朝廷这班臣子中最会打仗、又能和他张璁拉上些关系的,就是王守仁。原因倒也简单,张璁和王守仁是浙江同乡,早年张璁在家乡办过一个“罗峰书院”,招过一批学生,因为讲学的关系,那时候还不名一文的他曾经巴结过已成宗师的王守仁,俩人有过“交往”。
当然,这些交往并没给张璁带来什么好处。可如今张璁想靠这点儿关系,实实在在地塞给王守仁一些“好处”,要是守仁识相,张璁倒愿意把他拉过来。
因为王守仁是黄绾的恩师,守仁的另一个学生方献夫也正因为争大礼一事得宠,暗中和张璁来往密切。眼下张璁和早年一起争大礼的桂萼争宠,又和新成为内阁首辅的杨一清有纠葛,正想拉住方献夫、黄绾这些人,好和桂萼争斗,如果能把王守仁这个德高望重的老臣也拉过来,对张璁大有好处。
所以张璁再三想办法,在皇帝面前保举王守仁到广西去平叛。好容易请下旨来,谁想守仁竟一口回绝,不肯出山。没办法,张璁只好请黄绾帮忙说合。
帮人说合,这是黄绾最喜欢干的事,而且他也最精于此道,在守仁屋里一待就是一下午,三说两说,竟把守仁的心思给说活动了。
最后,守仁竟是答应了黄绾,愿意去出任两广巡抚,帮着皇帝和张璁打这一仗。只有一个条件,自己到任之前,皇上务必把前任巡抚、眼下正在广西集结兵马准备大杀一场的姚镆调开。
姚镆不走,守仁不去;姚镆一走,守仁即刻就去广西。
送走了黄绾,守仁才想着把事和杏儿说说。可自己和杏儿成亲时间也不长,儿子还这么小,这时候自己远赴广西上任,这一走怕又是一两年光景,守仁心里怎么放得下?以前杏儿没有名分,只是身边的人,走到哪里都可以带着,可现在她是正室,是新建伯府的诰命,反而不能和自己一起出征了。
想到这儿,守仁真是满心舍不得。可眼下自己办的是大事,又不得不把家事私情放在一边,看来只能先想些话劝劝杏儿了。
守仁进来的时候杏儿正在做针线,见他回来了,就问:“你和大哥都说什么呢?怎么聊到这会儿。”
杏儿嘴里的“大哥”指的是黄绾,守仁现在要说的也是这个:“他跟我说了说朝廷里的是非,还有广西那边的事——也没什么要紧的。”
听守仁说“没什么要紧”,杏儿也就不想多问了。可守仁这话里其实有意思。犹豫了半天,在杏儿身边坐下:“我跟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守仁要跟杏儿说这些事,倒不是杏儿爱听,只是王守仁心里这些话,除了杏儿,不能说给天下任何一个人听。若是一个字也不说,只放在自己心里,他又憋得慌。好在杏儿温厚体贴,不嫌他烦。守仁就这么一路唠叨开了。
“你知道广西是个偏远贫穷的省份吧?那里有很多地方都住着土人,所以设了不少土司。其中有思恩、田州两府,是广西地面上的两个土知府,那里的知府是世袭的,也就是土司官。田州有个土司叫岑溥,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岑猇,一个叫岑猛。后来这个岑猇跟父亲岑溥攻杀,硬是杀了父亲,结果他手下两个头目李蛮、黄骥又把岑猇杀了。”
守仁这几句话说了一堆人名,又是打打杀杀的,杏儿一点儿也不爱听,手里继续做着针线,嘴里随便“嗯”了两声。守仁又接着说:“夺了田州之后,李蛮和黄骥又打了一仗,结果李蛮独霸了田州,黄骥带着少主岑猛逃到了思恩州。这思恩州的土司知府叫岑濬,和岑猛是亲戚,黄骥带着岑猛逃到这里,自然是想借思恩的兵马回去攻打田州,想不到兵马没借到,岑猛倒被扣留在思恩了。这时候朝廷看不过,赶走了李蛮,仍然让岑猛回田州做知府,岑濬一开始不放他走,后来才勉强把岑猛放回去,可不久这个岑濬趁着田州空虚,发兵来打,夺了田州,岑猛只好逃走。
“眼看思恩土司攻打田州,朝廷大怒,发兵来攻,结果杀了岑濬,平了思恩、田州两府,撤掉了原来的土司,改派朝廷官员为知府,管理思恩和田州两府。那个被赶跑的岑猛也因为太无能,被朝廷降职为福建平海卫千户。但后来又怕土司尽撤,当地动乱,就把岑猛任命为田州府同知,让他兼领府事。这么一来岑猛其实又当上了田州的土司。后来他又率军帮着朝廷打仗,立了功,升了‘田州府指挥同知’。可这个岑猛一直想恢复祖宗基业,其中田州治下原有一个泗城,后来被旁边的土司割走了,岑猛就派兵连番攻打,想把祖宗之地夺回来,结果为这事惹怒了朝廷,派都御史姚镆率大军八万攻打田州。”
守仁这里说了半天,杏儿一句也没听懂,只是一声一声随便答应着。
可男人就像个小孩子,心里有了故事一定要讲出来,而这故事又不能讲给别人听。眼看杏儿不感兴趣,守仁只好提高了声音:“要紧的地方就在这里。”
听说“要紧”,杏儿抬起头来问了一句:“后来怎样了?”
“你想一想,为什么朝廷要为了一点儿小事发兵去攻田州?这姚镆是个能征惯战之人,嘉靖元年曾在泾阳大破蒙古骑兵,眼下朝廷里能打仗的就要数他了。这一次朝廷专程把他派到田州去,分明是皇帝刚刚逐了内阁旧臣,又打了很多人,罢了很多人,把朝中臣子换了一轮,怕遭天下非议,想借此事显一显文治武功,所以硬是派了一路兵去攻杀田州,急着想打一场胜仗。”
嘉靖皇帝是怎么个人,怎么回事,王守仁心里全有数,平时也常和杏儿说这些话,所以杏儿对这位皇帝的所作所为都知道些。现在听说嘉靖皇帝为了立威妄动刀兵,也不觉得奇怪,撇了撇嘴:“又是皇上的意思,他一个念头,就要害死多少百姓。”
杏儿这话倒说在点子上了。守仁连连摇头:“是啊,这次害死的人可多了。田州的岑猛本来并无反叛之心,只为夺回祖业,现在朝廷发兵来打他,岑猛赶紧上奏鸣冤,可皇上要他的脑袋,到哪里鸣冤去?结果姚镆大军直冲进来,先是把岑猛的儿子杀了,岑猛不敢和官军交战,也禁止他的部属出战,只是一味躲避,最后跑到归顺州投奔了他的岳父岑璋。想不到姚镆想办法贿赂了岑璋,竟把自己的女婿给杀了,把首级献给姚镆,姚镆就向朝廷报捷,把岑猛的田州土司撤掉了。”
杏儿皱眉想了想:“要这么说,这个岑猛可真冤枉。”
“是啊,岑猛的冤枉是没处诉的。可他的族人们还在。这些人听了岑猛的命令,不和官府对抗,全都逃进深山躲避官军,可躲来躲去,倒是他们的主公被姚镆杀了,领地家园被别人占了,你说这些人能罢休吗?”
“所以他们就造反了?”
守仁摆摆手:“这里还有别的隐情。”
守仁毕竟是讲学的宗师,讲起故事来也有意思。杏儿慢慢来了兴趣,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又有什么隐情呀?”
“内阁里原本有一班正直老臣,杨廷和、蒋冕、毛纪、费宏。可后来一个一个被皇帝罢了,最后只剩了费宏,做了首辅。而这个姚镆就是费宏举荐起来的人。早先皇帝为了建功,一味逼着姚镆进兵,可现在征了田州,杀了岑猛,朝廷里倒变了口气,张璁、桂萼那几个人都出来说话,说姚镆本应招抚田州反叛,不该无故枉杀。结果姚镆白打了一仗,倒落个罪过。连带着把内阁首辅费宏也给罢免了。费宏被罢之后,皇帝自然想着让张璁、桂萼这些人入阁,可偏在这时候,田州、思恩那边的土人闹起来了。田州土目卢苏联合了思恩州的土舍王受一起发兵,把思恩、田州两府都攻了下来。”
杏儿皱着眉头说了句:“真够乱的。”
“是啊,朝廷不顾情由,乱动刀兵,越是这样滥杀,当地越不能太平。原本一点儿小事,现在闹成这么大的乱子,朝廷眼看没有办法收场,只好重新起用姚镆,可姚镆这一次却吃了败仗。”
杏儿点点头:“原来姚镆打败了,所以朝廷要用先生?”
王守仁摆摆手:“可没这么简单!眼下内阁的位子已经空出来,只等着张璁、桂萼去坐,可张璁和桂萼是两个小人,还没入阁,已经开始在皇帝面前争宠,现在两个人在朝廷里已经争斗不休,闹得很僵。另一位元辅杨一清是个三朝老臣,文武全才,名望极隆,远远在张璁、桂萼之上。所以张璁就急着立功,好把桂萼挤下去,和杨一清比肩而立。这么一来张璁想起我来了,想让我出山帮着他们去剿思田之乱,打了胜仗,立了军功,一半算在他的身上,另一半归我,然后张璁再拉我进京做官,和他结党。”
杏儿本能地问了一句:“要打了败仗呢?”话出一口立刻想起,这话说得太不吉利,吐吐舌头,冲守仁笑道:“我瞎说的,反正这一仗你又不肯去打。”
半晌,王守仁缓缓说道:“这一仗,我是要去打的。”
这些日子守仁一直咬定不肯出去做官,现在杏儿又听他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里面全是结党营私的诡计,更加认为守仁绝不肯去。哪想到他突然说出这句话来,忙问:“你怎么改主意了?”
“思恩、田州都是绝险之地,当地的兵马号称‘狼兵’,凶悍善战。现在张璁、桂萼为了立功,不惜一切调集四省大军。如果这一场恶仗真打起来,不知要死多少人。一旦官军获胜,势必要把卢苏、王受等人全族屠灭,这又要杀多少人!朝廷里会打仗的人没有几个,可会杀人的,多的是!我不去,自有人去,谁去了,都是一场屠杀。”
“可先生去了,不也一样要打仗吗?”
守仁摇摇头:“你不知道,卢苏、王受只是想恢复土司,拿回属于自己的土地,所以他们虽然占据闹事,却又一直在向朝廷请降,只求朝廷能可怜他们的苦处,给他们一条活路走,可朝廷就是不肯答应,非要剿杀他们不可。现在四省大军已经调进广西,只等我去替下姚镆,就要攻打卢苏、王受了。可我心里却有一个主意,打算一到广西,就派人去招抚他们,只要他们愿意受抚,就不用打仗了。”
“这些人蛮不讲理,万一他们改了主意怎么办?”
“我跟这些土人打过交道,知道他们,其实这些人不想打仗,他们只想求一条活命。只要给他们一条路走,他们一定会受招抚。”
听守仁说到这儿,杏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先生刚才说,这一仗从头到尾都是皇上让人打的,很多有权有势的人在里面捣鬼,都想从这军功里捞好处,现在你不和当地人打仗,皇上肯答应吗?”
今天的王守仁已经把“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做到了“致良知”的境界,良知、行动合二为一,密不可分。在心中的良知面前,皇帝的圣旨以及皇帝那些阴暗的心思,根本不值一提。于是冷笑一声:“皇上让我杀人我就杀?孔圣人说‘以道事君,不可则止’。我当年误读了这句话,现在才明白,这个‘止’不是‘停’的意思,而是不照办的意思。他们做得不对,我就不照他们的意思办。他们让我杀人,我心里知道那不对,我就不杀,我安抚。大不了罢了我的官嘛,我回家去讲学,种菜,抱抱儿子。”
看着这个像小孩子一样的倔老头儿,杏儿微微一笑,像哄孩子一样哄他说:“你对,你说得都对,不听皇上的就不听吧,只要能顺利安抚当地百姓,也是功德一件。”
“也许我要坐大牢了。”
“那我就给你送牢饭……”
“可诏狱是不让人送饭的。”
杏儿收起了笑容,平静地望着自己的丈夫:“不怕,以后家里吃饭的时候,我就在桌上给你摆副碗筷,再盛一碗饭。等将来儿子长大了,我就给他讲:这空位上坐的是你的父亲,长的是什么模样,脸上是什么神情,说话是什么语气,都讲给儿子听,把你这辈子写的诗、文章、书稿,拿给儿子看。你把我当成女人看待,才三年,可我跟着你,也二十年了,就算你不回家来,不在这桌上坐着,我也永远记得你的模样儿,忘不了啦……”
杏儿也许没读过多少书,可她倒真是个有担当的女子。听夫人说出这话来,守仁心里说不出是高兴还是苦涩,拉过杏儿的手缓缓说道:“本来想着把你应得的都给你,可现在看来,恐怕倒要让你吃苦受穷,也许还要受些罪……”
“其实我这一辈子只想要两件:一是和你厮守在一起,二是生个儿子,这二十年天天都这么想。现在你把我该有的都给我了。”杏儿微笑着说,“去救那些百姓吧,早些回来。这次我看朝廷是再也不肯用你了,以后咱们关起门来好生过日子吧。”
(二)
这天晚些时候,守仁把两个弟子王畿、钱德洪找来,对这两位高足说道:“我马上就要去广西了,临走之前事也多,忙忙碌碌的,今天忽然心里一动,想出几句话来,自己觉得挺有意思,就想找你们两个来讲论一下。”说着拿起一张纸笺递过来,两个弟子接过一看,纸上写着四句话:
无善无恶心之体,
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
为善去恶是格物。
这是守仁一直在想的那个“谜题”,现在他把这些想好了,写在纸上传给弟子们了。
看了这四句大白话,王畿和钱德洪似乎都明白了,可再细看,又觉得里面还有深意。王畿先说道:“先生这几句话似乎还没有说清楚,如果按第一句说的,心的本体是‘没有善没有恶’的,那么意识也是没有善没有恶的意识,知也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也是无善无恶的物了。如果说意识有善恶的区别,那么心的本体上也应该还有善恶存在才对吧?”
听王畿说出“心的本体无善无恶”来,守仁倒高兴了一下,但听了他后面说的话,却又不言语了,扭头看着钱德洪。钱德洪说:“我觉得先生这话要这么来理解:心的本体原来是无善无恶的,可是人都在世上走动,所以人心难免受世俗的沾染,这么一来意念上便有了善恶,所以我们才要格物,致知,诚心,正意,修身,用这么多的功夫,无非就是为了使人恢复到无善无恶的‘本体’上去。如果意念上原本就没有善恶,那功夫也就不用说了。”
听两个弟子说这些话,王守仁心里暗暗好笑。
这两个弟子都是似通不通。
守仁这“四句教”若单看后三句,大意就是说:人在社会中生存,难免要遇到事情,每一遇事,就必然生出“喜欢或厌恶”“支持或反对”这样的想法来,这是每个人都不可免除的。对于这世上多数人来说,面对人生,面对社会,能够花一些时间去思考,把自己的“善恶价值观”真正确立起来,绝不以自己的私利去伤害好人,损人利己;也不因自己的私欲去追随坏人,同流合污。这就已经不容易了。而一个普通人一旦树立起自己的“善恶价值观”,他的人生就有了目标,有了方向,立了志,知道是善就维护,是恶就驱除,这就已经很不简单了。
可四句教的第一句,却与后面三句大不相同。它所说的“无善无恶心之体”,所讲的确是一个“廓然大公”。
心之体是判断善恶的标准,故其本身不能以“善”“恶”命名,而合于“廓然大公”四个字。这无善无恶的“心之体”如同一个冷静深刻毫无私欲的法官,被请出来放在这里,心体发动就是意,符合心体发动的意,就是善意,善意所在就是正物。违背心体发动的意,就是恶意,恶意所在即为不正之物。
人心里的良知是一点灵明,时时警醒,欺瞒不得。当意念发动之时,良知已经知道此意念是善是恶,若意念是恶,人心里的良知立即“示警”。人若肯听良知召唤,则立时警觉,便下诚意功夫,将恶意重新归于心体,由不正而归于正,这就是所谓的“致知格物”。
但这世上有太多的人,明知道意念是恶,良知早已示警,却因为心里的一点儿软弱,欺瞒良知,不肯醒觉,更不肯下苦心去用那诚意的功夫,结果陷于恶念不能自拔,蒙蔽越紧,陷溺越深,终于酿成大祸。
王守仁的这两个弟子,钱德洪看到的只是后三句,却扔下了第一句。王畿却有趣,他偏偏在第一句上有所感觉,把眼睛盯住了“无善无恶”四个字,却不能明白其所指,把一柄良知的“利剑”悬在半空中,却是无用了。
王阳明这一辈子,着实悟出了一番大道理,也真想拿一些话好好劝一劝天下人。可他又知道,这世上的人很多都不肯听劝,其中一些人不但不肯听劝,连“良知”两个字也见不得。这些见不得良知的人,有早先的弘治皇帝、正德皇帝,现在的嘉靖皇帝,以后还会有很多各种名堂的“皇帝”,再加上他们身边的元辅、尚书、权臣们,这些人心中的意念太邪恶太软弱,受不了“良知”的拷问。大明朝的王法道统也不允许这些人做这样的“审判”,谁若敢用这样的话说他们,那是必要灭族的!哪个学说提到这个观点,就要被诛除干净,一丝不留了。
这一点,王守仁比谁都明白。他知道若是把自己悟到的“良知”所有内容全说透了,他王守仁一家就灭族了,“阳明心学”也必被诛除,断了薪火,所以他不敢明言。
现在正好,他的两位弟子一个把四句教的后三句弄懂了,另一个把前一句的内涵看了个“隐约”,那就让这两个人一起去讲学吧。“四句教”是阳明先生留给后世人的一个宝藏,而《传习录》就是放宝贝的箱子;钱德洪、王畿,是王守仁留给后世的两把钥匙,单用任何一把钥匙都无法完全打开这只宝箱。既然箱子打不开,那箱子里的“宝贝”就不会被人搜出来、打碎、埋葬。
也许这只宝箱会在世上存放一百年,或者一千年?直至有一天,世道变了,“五恶当诛”不再横行,那些暴烈的人们也不再动不动就杀人灭族,道理可以讲了,学说可以提了,良知可以践行了,天理可以昭然了!那时候,自会有人悟出王阳明的苦心,拿起这两把钥匙,打开《传习录》这只宝箱,取出里面的宝贝,到那时,天下人,就全都睁开眼了。
是一百年后,还是一千年后呢……
发了半天愣,王守仁看着面前这两位弟子——这两把留给后人的宝贝钥匙,从心底里微笑起来:“德洪说的正合于普通人之心,汝中说的正合于上等根性之人,你二人都有道理,日后要互相参悟,互相参悟。”想了想,又嘱咐了一句,“这‘四句教’是阳明心学的根本,万万不可丢弃,万万不可修改,你们将来若要讲学,内容由你们定,怎么讲都可以,只是这‘四句教’一个字也改动不得,你们明白吗?”
阳明先生的话,钱德洪和王汝中一点儿也没明白,可他们却都以为自己明白了,于是齐声说道:“先生放心,我们都明白了。”
眼看宝箱铸好了,钥匙打成了,王守仁心里真的松快下来了,忍不住又微笑起来:“那就没有事了,没事了。你们都去吧,我也有些累了,歇歇。”
没事了,都交托清楚了,守仁可以回屋里去抱抱聪儿了……
(三)
一个月后,守仁的坐船到了江西南昌。
对王守仁来说,这座城池似乎是梦里的地方。自己一生最艰难的岁月就在这里度过。和宁王叛军的血战他渐渐已经忘了,可和正德皇帝手下那群奸贼的搏斗,那些痛苦和耻辱,王守仁至今记忆犹新。
此时守仁的官船正沿着章江而下,而这条章江就从南昌城的章江门外流过。那里曾经有过一座巍峨雄伟的滕王阁,可随着战祸,也已化为灰烬了。
想起滕王阁,守仁忽然想起当年和自己一起浴血搏战的那些官员和将领。当年那些人和自己一起建功立业,可到最后只有他王守仁封了新建伯,做了南京兵部尚书,另有一个吉安知府伍文定封了江西按察使,其他人全都未获封赏。
正德皇帝不给这些功臣封赏,因为王守仁自作主张把宁王押到杭州,得罪了皇帝。嘉靖皇帝封守仁为新建伯的时候,王守仁又曾两次上奏请求革去自己爵位,或者给所有功臣一个过得去的待遇,结果七年过去了,至今仍然杳无音信。王守仁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缘故,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
想到这儿,守仁忽然不想进南昌城了,吩咐官船:“不要靠岸,过了丰城再说吧。”大船张满了风帆,逆着江流向上游驶去。守仁正在船舱里坐着,忽然一个从人进来:“都堂,请出来看一下。”
王守仁不知出了什么事,忙走出来,只见章江岸边一眼望不到边站满了老百姓,一个个跷起脚往江上看着。远远看到官船驶了过来,忽然间,江岸上锣鼓齐鸣,热闹声中,一条船从岸边撑了过来,靠在官船旁,船上一个官员登上官船,走到守仁面前躬身行礼:“王都堂好,下官是江西提刑按察司潘旦,知道都堂的官船这几天要从南昌经过,下官特来迎接。”
见这个潘旦搞这些花样,守仁有些不高兴:“潘大人,你怎么知道本院何时会到?再说就算要迎本院,也不必惊扰百姓,弄这么多人在江岸上站着,又弄这些吹鼓响器,到底是何意?”
见守仁竟把他误会了,潘旦忙笑道:“自王都堂在江西当了一任巡抚,把一省的官员都教成好人了,哪会有这惊扰百姓、奉迎上司的丑事?这些百姓实是自发而来。他们知道都堂要过南昌,早几天就派了人到下游去打听,知道是这一两天到,百姓一早就在城外等着。下官倒是刚知道这个消息,这才跑出城来迎接,都堂请看,本官连条官船都没准备,用的还是百姓的船。”
听潘旦这么说,守仁往江上看去,果然,潘旦坐着过来的是一条渔船。几个撑船的人见了守仁,二话不说就在船上跪拜。守仁忙说:“你们不要拜,快起来!”
潘旦又说:“百姓知道都堂有公事,不敢叨扰,只是请都堂到城里转一转,看一看。除了船只,他们也已备了轿。都堂就上岸转一个圈子,和百姓见见面吧。”
到这时候王守仁还能说什么?只得下了那条渔船,一直撑到岸边,却见江边已经摆了香案,几个须发如雪的长者站在这里,见守仁来了,都上前来迎。一个老者笑着说道:“王大人是南昌百姓的恩人,我等实不敢忘,现在听说大人要去广西平叛,想来这又是广西一省百姓的福气。我们这些小民知道都堂公事急,不敢叨扰,只想请都堂到城里看一看,知道这七年来南昌城已经恢复了元气,都堂也好放心;小民们能再见一见恩人,心里也觉得踏实。”
说着话,边上的人已经抬上来一个轿子,却是两根毛竹竿架着一把圈椅,披红挂彩弄得挺热闹。几个老人扶着守仁坐上轿,几个青年人过来抬起轿,却没上肩,只是平托着向章江门前的人群里走了十几步,立刻又有人出来接了轿子,转身又传到下一个人手里,就这么一个传一个,硬是用几千几百双手把这乘小轿一直送进了章江门里。
哪想得到,原来南昌城里拥街蔽巷,到处都是百姓,眼看守仁的轿子到了,这些人齐声欢呼起来,人群中不断有人伸出手来接过轿杆,就这么一步一步地向前传递,棕帽巷、凤凰坡、翘步街、书街、翠花街……一条条街巷走过去,眼看七年间城里被烧毁的房舍都一一重建起来,满城都是新鲜气象。唯独那座金碧辉煌的宁王府,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趟,守仁在南昌城里直用了两个多时辰,才把一座南昌城转了个遍。十几万百姓都出来,笑着和守仁见了一面。
阳明先生在南昌城里转了一圈儿,这本是一件小事,可因为参与的百姓人数众多,十几万人都出来“抬举”他,倒让这件小事变成了一件大事。就在南昌城里“受抬举”的这一瞬间,王阳明成了“圣人”。
圣人,不是头衔,只是一个“瞬间”。在这之前,此人不是圣人;在这之后,他也不再是“圣人”了。
当年孔子为天下人奔走呼号,在郑国和弟子们走散,一个人恓恓惶惶地站在城门外,郑国人见了笑他是个“丧家狗”,这一瞬间,孔子是位圣人。
战国年间天下大乱,法家兴起,杀人如麻,孟子拼了自己的性命站出来,指着梁惠王的鼻子骂这帮吃人的诸侯:“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殍,此率兽而食人也!”这一瞬间,孟子是一位圣人。
而王阳明被南昌百姓抬着在城里走了一遭,这一瞬,阳明先生是一位圣人……
在南昌城里得到百姓的“抬爱”,王守仁感动得泪流满面,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是坐在轿上冲着百姓不停地拱手。脚不沾地地抬着在整座城里绕了一遍,直到黄昏,才又送出章江门外。刚才来迎他的老者又捧了一碗水酒走上前来:“这是南昌百姓的心意,都堂喝一碗再上路吧。”
守仁端过酒来一饮而尽,面对着百姓,想说几句话,却硬是一个字也想不出来,半晌,指着章江岸边那座高台问道:“滕王阁什么时候能重建起来?”
老人在旁说道:“大人放心,滕王阁是南昌城的根,只要这座城里还有人住着,绝不会让它垮下去。我等已在筹钱,几年之内必把它重建起来,到时还想请都堂为滕王阁题一块匾。”
听说滕王阁也快要重建了,守仁心里说不出地高兴,忙说:“好,到时我必再来南昌。”对百姓谢了又谢,这才洒泪分别,上船而去。
十一月二十日,守仁到了广西梧州,停船上岸,广西布政使林富已经带着文武官员在城外迎接,把守仁接进城里的两广巡抚衙门坐定,守仁立刻询问军情。林富忙说:“都堂,接奉严旨,广西、湖广、福建、江西四省军马均已赶到,湖广土兵数千人已开进到与思恩府相邻的南宁府,制住要道,随时准备对思、田两地用兵。”
其实出发之前,守仁已经知道对思恩、田州用兵没有道理,江西布政使林富这个人守仁也听说过,知道这是个正派的官员。现在听他的话头儿似乎对打仗不太积极,看神情也有些闷闷不乐,守仁心里已有了几分感觉,知道林富也是不愿意进剿的,就问他:“这些日子思恩的卢苏、田州的王受有什么动向?”
“这两伙人仍然潜在深山里不肯出来,却也没有什么异动。”
“可本院沿路走来,听说当地也有烧杀之祸,尤其思恩府杀掠更重,浔州府也有事发,前后有十数起,这些难道不是卢苏等人所为吗?”
林富犹豫了一下:“都堂,这些抢掠烧杀之事确实不是卢苏、王受等人所为。在思恩府和浔州府交界处有一道断藤峡,此处地势奇险,江流错杂,密林绵延千里,多有人迹罕至之处,在这一带有一股山贼啸聚,累世而居,专以劫掠为生。由此沿江北上,又有一处贼窟叫八寨,也是山贼聚乱之地。这两处贼寨互相呼应,人数众多,凶恶异常。早在洪武年间,都督韩规率几万精兵进剿,结果不能攻克,反而损兵折将,干脆丢下这些贼寨不管。到天顺年间,都御史韩雍集结了二十万大军进剿,把那一带贼巢都犁荡了一遍,想不到军马刚退,山贼又从石头缝里钻了出来,攻克浔州府,大杀大抢!后来官军多次进剿,都无所得。成化年间,当地的土司也不堪其扰,发土兵去攻打贼寨,虽然先后斩获两百多颗首级,可也实在不顶什么用,后来还是招抚了事。这一次卢苏、王受作乱,朝廷兵马都集中起来对付这两个土司去了,断藤峡、八寨两处的山贼听说消息就勾连起来四出抢掠,这帮贼也不管是谁,见人就杀,见物就抢,附近几个府不管是官兵、土司还是百姓,没有不恨他们的。”
其实这一路上守仁虽然听到些杀人抢劫的风声,确也一直在细细打听,知道卢苏、王受都是土司官,倒不至于做贼,当地真正的祸害果然是断藤峡、八寨等地的山贼。现在听林富把这事说得十分清楚,守仁点点头:“这么说卢苏、王受果然并不是‘贼’?”
林富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地说:“这个难说。”
其实守仁已经看出来了,林富话里的意思分明也是愿以招抚为上。可朝廷里的那几个权臣眼下都等着广西这边打仗立功,广西、湖广、福建、江西四省大军都集结起来了,王守仁也到了,这时候林富不敢随便说出个“招抚”的话来,怕守仁找他的麻烦。
但这个事守仁早已打定主意,林富不敢说,他就自己说:“本院听说卢苏、王受等人屡次递上诉状,陈述苦情,想求朝廷开恩招抚,有这事吗?”
听王守仁不提打仗的事,倒问起“诉状”来了,林富也是个聪明人,立刻觉出守仁话里的意思来,忙说:“确有此事。可以前的都御史姚大人不肯受状,一味要剿,把卢苏、王受这两个人都逼得逃进深山里去,现在没有下落了。”
既然林富跟自己是一样的心思,守仁也就把话都说出来了:“本院觉得思恩府、田州府最近两年屡屡生事,其过错并不在当地土司,而是官府做事太急、太狠,很多地方都不妥当。如今为了地方上两个小小的土目,朝廷就召集四省军马,就算真的讨平思恩、田州,又有什么益处?何况这场大战要死伤多少百姓,给地方上带来多大祸事?所以本院已经想好,这一次先派人去招抚,如果卢苏、王受肯真心受抚,我等或可网开一面,这样对朝廷对地方都是好事。”
想不到这位刚到任的巡抚两广左都御史竟也是不愿意打仗,一心要招抚的,林富大喜过望,这时候他也无须再瞒了:“都堂,下官也是这样想,若能不战,就不必战。”
“既然是这样,本院写个令牌给你,拿去给卢苏、王受看看。他们若肯受抚,大家都好;若真有反叛之心,再剿不迟。”
守仁这一句话,等于网开一面,给卢苏、王受这些人留了一条活路。
当天,林富就派人带着守仁发出的令牌去见卢苏、王受。守仁心里早已料定这两个土司愿意受抚,所以不慌不忙,只在梧州等着消息。
几天后,林富满脸忧色地来见守仁:“都堂,卢苏、王受有回音了。”
“他们怎么说?”
林富看了守仁一眼:“这两个山贼很是大胆,居然提了几条:一是请都堂下令解散各省军马;二是梧州太远,他们想请都堂到南宁去;三是这帮蛮贼说他们受抚之时,要带些兵马在身边护卫。”
守仁低头想了想:“可以!传本院的令:广西本省召集的兵马立刻遣散;福建、江西两省军马立刻调回各省;只有湖广调来的永顺、保靖两路土兵目前已到了南宁,离湖广太远,立刻遣散恐怕扰民,且留他们在南宁,等本院到南宁,抚了卢苏、王受之后,再亲自将湖广土兵遣回。至于受抚之时随带兵马,这个任由他们,只是来南宁的路上不得扰民,若动了沿途百姓的一草一木,到时必要从重治罪!”
听守仁这样安排,林富暗暗吃惊,赶紧劝道:“都堂,现在前敌之事未明,立刻遣散军马,万一有事如何召集?都堂亲自到南宁,又准许贼人带兵来南宁,万一这些人起了坏心,岂不是攻克南宁,害了都堂的性命?”
守仁摆摆手:“本院心里有数,绝不会有这样的事,你不必多问,只管照办就是了。”
(四)
二十六日,守仁带了几个随从赶到南宁,广西按察司监军佥事吴天挺早已在此等候,一见守仁忙飞跑过来,也顾不得寒暄,拱着手低声说:“都堂,卢苏和王受都已率兵马来到南宁城下分头扎营,卢苏带了四万人,王受带了三万,一共有七万兵马!这真是想不到的事……”
“怎么想不到?吴大人没想到思恩、田州两个土司竟能集结这么多人马?”
“这是一个想不到,另外,也想不到这两个家伙如此猖狂!”
听吴天挺这么说,守仁倒微微一惊:“怎么,这两个土司的兵马沿路骚扰百姓了?”
“那倒没有,他们这一路上倒还老实,只是公然带几万人马到南宁城外驻扎,这岂不是有造反的心吗?”
对这件事守仁原本就全想清楚了,现在听说两个土司来的路上果然秋毫无犯,守仁心里更有底了,笑着说:“他们带的兵多,只说明他们心里害怕。真要先造反,这两伙人早冲进南宁城里来了。”
“也许他们是想等都堂到了再……”
“‘再’什么?谋害本院?这两个土司还嫌祸闯得不够大吗?”
和林富一样,吴天挺也是不主张妄动刀兵、拿百姓的命去换官位的正经人。只是眼前南宁几乎是一座空城,却被从思恩、田州开来的七万军马围着,遇到这个场面,任谁也会心里发颤:“都堂还是谨慎些好。”
守仁也知道吴天挺说这话是一番好意,可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吴大人,还有什么比妄动刀兵杀害土司、逐山搜剿灭绝其族、逼着当地百姓造反更不谨慎的事吗?咱们现在敞开大门,请土司进来,面对面跟他们讲道理,这是天下最谨慎的事,在这上头不必犹疑。你去传令,就说本院到了,叫卢苏、王受明天就到城里来受抚。”
王守仁说的话确实是道理,吴天挺赶紧安排人手去传令。这时守仁又想起来一件事,问道:“吴大人,你知道断藤峡这个地方吗?”
“知道,断藤峡在思恩府和浔州府交界之处,当地峡谷深有百里,山高林密,是个贼窝,那里的山贼横行数百里,见村毁村,见寨破寨,附近百姓没有不恨他们的。听说自洪武年间至今官军剿过无数次,始终不能清理干净。”
“那八寨呢?”
“八寨地方也是个贼窝子,听说他们和断藤峡的山寨是相通的,群出群入,一起抢劫,这些年官兵也是屡次攻打,也打不下来。岑氏土司也亲自剿过那里几次,都没得手,最厉害的一次几万土司兵杀进深山,打了几个月,只斩杀两百人,后来土司兵也不愿意再打了。”
“这两路山贼和卢苏、王受有什么勾结吗?”
“这倒没听说过,因为断藤峡和八寨这两路山贼异常凶狠,见寨就入,见人就杀,附近土司也都恨他们,听说所有土司兵都是抓住山贼就杀。所以这断藤峡、八寨山贼也出不了山,只是一条线,自浔州府大藤江一直延伸到思恩府、柳州府、庆远府,绵延一千多里,周边为祸五六百里,最是大害。”
听吴天挺说的话和林富说的一样,守仁暗暗点头。正在仔细询问地面上的事,忽然一个军校跑了进来:“都堂,刚才城外的哨探来报,说叛贼的大营里忽然吼声如雷,不知出了什么事!”
一听这话,吴天挺忽地站起身来,还不等他说话,王守仁已经笑着摆手:“坐下,没有事。准是传令的人到了他们营里,把招抚的军令一传,这些人乐得大叫。”
“都堂怎么知道他们是高兴的?”
“不然会是什么?”
吴天挺才要说话,又进来一个中军:“都堂,卢苏和王受已经到了城外,请求立刻就见都堂。”
“来了多少人?”
“倒不多,只有几百人——可他们的大营扎得离南宁城很近,兵马说来就来。”
听说卢苏、王受并没带大军,只带几百个人来受抚,守仁更相信他们是真心的,冲吴天挺笑道:“这两个人倒是急性子。”吩咐,“请他们进城吧。”又专门嘱咐了一句,“土司进城以后,不要关闭城门,免得引人误会。”
不久,卢苏、王受一行人已经进了南宁城,来到知府衙门。守仁已经换上官服居中而坐,眼见四五百土人鱼贯而入,却只有十几个人走上堂来,其他的都在大堂外站着。上堂的这些人中,走在前面的两个人一个四十上下年纪,高大粗壮,脸色黑紫;另一个只有二十来岁,长得白净秀气,倒是个美男子。两个人都没有带兵器,一直走到堂前跪下。守仁冷冷地说:“你们报上名来。”
那粗壮汉子说道:“小人是思恩府砦马土目卢苏。”白净的年轻人说道:“小人是田州丹良堡土舍王受。”
“你们知罪吗?”
守仁这一问,倒让卢苏和王受有点儿吃惊,互相对看一眼,王受说道:“小人等并不知犯了何罪,请都堂明示。”
眼看这两个土司官都是耿直的脾气,守仁倒觉得有意思。其实他向这二人问罪,也是个不得不说的话,就厉声喝道:“到现在还不知罪!你等虽然并未谋反,拥兵固守只是因为怕死,可是你们无故阻兵负险,截断道路,使数万百姓家属离散,已经攘扰了两年之久;又因为你等之事,烦劳朝廷发下官军,耗费粮饷,三省军民百姓都因此受苦,你们还说不知罪吗?”
守仁这话说得好,先肯定这些人不是“谋反”,接着问的这几条“罪”也全都没什么,其实只是在给朝廷找台阶下。王受也听出来了,知道守仁这是给他路走,赶紧叩了几个头,连声说:“小人等确实有罪,现在已经知罪了,求大人给小人们一条活路走吧。”
守仁仍然沉着脸说道:“你等之罪甚重,不可轻饶!如今本院要将你二人各责打一百杖,以儆效尤,你二人认罪吗?”
一百杖!这要打起来可不得了。卢苏和王受都面露难色,但好歹咬咬牙,说道:“小人等愿意受罚。”
肯挨这一顿打,说明这两个人确有诚意。到这时候,招抚的事基本也就定了。守仁也收起那副严厉的表情:“好,既然如此,你们就下堂去,让你们带来的人打一百杖,打完再来和本院说话。”
听说这一百杖是让“自己人”打,卢苏、王受这才明白守仁的意思,一个个笑逐颜开,谢了守仁下堂去了。
等这顿棍子“打”完,两个土司再回来时,守仁已经退到二堂,在自己下首摆了两把椅子给卢苏和王受坐。这两个人见守仁对他们如此真心,也很感动,在守仁身边坐了。守仁说道:“两位既然受了招抚,就该早日遣散兵马,让乡人回去务农,不要荒废了农时。”
王受忙说:“都堂放心,我二人的手下都在城外,一回营,立刻遣散兵马。”
“这就好,你们还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说出来。”
卢苏想了一想:“都堂,我家有位少主子岑邦相,是以前老土司留下的骨血。如今田州已经归顺朝廷,能否请都堂帮忙求个情,仍让少主子领一个知府的衔,保留老土司家的一线血脉,这样少主子就能领着我们这些人给朝廷纳粮纳税,朝廷也省事些。”
这个事倒在守仁意料之中:“这个土知府不是你们说立就能立的。本院的意思,田州共分为四十八甲,现在先从中割出八甲,交给岑邦相去管,三年之后,如果地方安宁,岑邦相也老实勤谨,就授他为判官,再过三年,仍然如此,再授以同知,又过三年仍然如此,则授以知州官衔,你们看怎么样?”
守仁这样说,实际上已经是答应在当地重设土司了,只是以九年为期逐次递升,一来考察一下岑邦相,二来也是给朝廷一个面子。卢苏、王受二人赶紧跪下叩头,感谢不迭。卢苏说道:“都堂对小人真是深恩厚德,小人们无以为报,请问都堂有什么事让小人去做?只要吩咐下来,我等无不受命。”
卢苏这话里其实带着“贿赂”的意思,暗里是要送一笔银钱来感谢守仁。可王守仁一心只为安抚地方,对银钱毫无兴趣。但卢苏这话倒让他心里一动:“你们两个知道断藤峡和八寨吗?”
卢苏忙说:“知道,那是两个贼窝,这些年思恩府一带受他们祸害不浅。尤其这两年打仗,这帮贼趁着机会出来劫掠财物,闹得最凶。”
“本院如今想剿这些贼,只是我手里的兵马大多遣散了,你们愿不愿出兵助本院一臂之力?”
卢苏、王受本就感激守仁,一心想着替他效命。何况剿这些山贼又是为了地方上的平安,对他们也有好处,都抢着说:“只要都堂一句话,小人等一定尽力。”
“好,明天你们先把部众遣散,各留一支精兵驻在南宁城外,官府会发给你们粮米,待本院筹划好破贼之策,再与你们商量。”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王阳明(全三册)更新,第六十一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20)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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