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听说平虏伯江彬、安边伯许泰带着朝廷大军到了南昌城外,留守南昌处置公事的吉安知府伍文定觉得十分奇怪,不知这路军马所为何来。可人家已经来了,不去迎接又不行,只好命人打扫行辕,准备好江彬、许泰等人的住处,自己带着一百名军士,领着南昌城里的各位官员一起出城来迎。远远看见军马开了过来,伍文定把手一摆,南昌城外顿时锣鼓齐鸣。伍文定快步赶上前来,只见一路大军浩浩荡荡而来,一眼看不到头尾,当先骏马上坐着两个官员,身后一群武将旗校团团簇拥,想来就是江彬、许泰了,伍文定赶紧迎上前来:“两位大人一路辛苦了。”m.xündüxs.ċöm
江彬连眼皮也没抬,淡淡地问:“你是何人?”
“下官吉安知府伍文定。”
江彬转头对许泰冷冷地说:“这个人就是伍文定,王守仁在江西和宁王勾结的事他都知道。”话音刚落,许泰在一旁厉声喝道:“拿了!”
听这一声令下,旁边的十几个锦衣卫一拥而上,顿时把伍文定摁在地上。伍文定又惊又怒,厉声喝道:“我是朝廷命官,立有军功,未犯过失,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许泰冷笑道:“你这反贼还不知罪吗?”
伍文定梗起脖子高声说:“下官无罪!”
“无罪?王守仁勾结宁王意图谋反,你与他同谋,还想抵赖!”许泰顺手把马鞭递给身边的旗校,“给我打,打到他认罪为止。”那旗校接过鞭子,上来就往伍文定身上狠狠抽打起来。
到这时候伍文定还没弄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只知道眼前这几个人都发了疯,说的话毫无根据。现在被人不由分说摁住就打,伍文定又气又急,嘶声吼道:“我辈为平叛乱,不顾生死,不恤九族,现在国贼已平,不敢居功,可我等有何罪?你们都是天子亲征扈从之臣,居然无故拷打官员,屈辱忠义,依法当斩!”
自从起兵平叛以来,伍文定一直是守仁的副手,在江西军兵中威信很高,现在眼看伍文定无故受刑,又听他骂这些人“依法当斩”,伍文定带来的这群军士们不由得躁动起来,纷纷要往上闯。江彬忙冲许泰使个眼色,许泰厉声喝道:“谁敢谋反,格杀勿论!”听了他这一声招呼,身后的京军士卒蜂拥而上,弓上弦刀出鞘,把伍文定带来迎接的百十个江西官员军士团团围住。
眼看再这么下去,只怕江西的官员兵士要血溅当场,伍文定忙冲他们喊道:“有王法在,众人不可轻动!”
江彬这些人虽然大权在握,无法无天,可他们现在还没进南昌城,也并不愿意就在城外妄杀人命,惹出大乱。眼看伍文定一句话把江西军士都喝住了,江彬低声吩咐许泰:“把伍文定押到车上,带回去审。”许泰一摆手,锦衣卫旗校不由分说把伍文定拖上了马车,几万人的大队一拥而进南昌城,把出来迎接的江西官员都扔在了城门之外。
江彬这些人从扬州一路开到南昌,首要的是争功;其次是要掠取宁王历年积敛的财宝;最后是要收拾那个不识抬举的王守仁。现在眼看功劳是争不上了,这些人就一心惦记起财物之事。进城之后并没有立刻审伍文定,只是把他下在狱里,江彬这几个人立刻进驻江西巡抚衙门,把与宁王有关的一应账簿典册都收缴回来,让随来的文书清查账目。
宁王谋反之前是天下头一等的亲王,他得势的时候,王府里占着无数的庄田、店铺、产业。现在宁王败了,这些东西都被官府查封,如今也都记在账册之上,看账上的数目竟值数十万两银子!可庄田之类都是有数的,产业铺面急切之间也变不成现银,这些东西江彬他们弄不到手,也带不走,再值钱也是无用。眼下江彬他们要的是金银细软,是可以卷在包袱里带走的浮财。可南昌城里偏偏就找不到这些浮财。
见不到钱,江彬这些人哪肯罢休,又派出锦衣卫心腹旗校接掌了南昌的府库,逐一查点银两财物,又派人接管藩司下属的各处官库,到处查起账来,可查来查去,银钱粮食等物与账册所记分毫不差。
此时南昌城里的宁王府邸被一把大火烧掉了一多半,剩下的遗址也一直有官军把守着,府里仅存的财物都在。江彬即刻命京军接管王府,带着人直闯进府里搜掠,可进去一看,除了些家具什物,根本找不到什么值钱的东西。
宁王府竟然只是一间空屋?江彬哪里肯信!立刻把掌管簿册的书办找来,逼着他交出王府财务的清单账册,结果账册拿来一对,钱物两清,连一扇围屏、一张板凳都登记在上头了。江彬又到牢里把羁押其间的宁府内监等人提出来拷问,逼他们说出宁王埋藏的金银宝藏,结果倒也审出两三处地窖密窟,却早已被江西官员们打开,里面的东西都取出来一一造在账册里了。
这些上了账的财物,江彬他们也掠不去了,王府里剩下的都是些不值钱的杂物,分文也不值。结果江彬这些人来回折腾了好几天,竟没能从宁王府里占到什么便宜。
宁王,天下最富裕的藩王,以前他得势的时候,每年都成千上万地在京城里行贿!如今抄他的家,竟抄不出银子来?江彬哪里肯信,一怒之下竟叫锦衣卫把这个管账簿的书办扣押起来,打了一顿,硬逼他交代自己“替江西官员做假账”得了多少好处,可原本没有的事,拷问也问不出。江彬只得又命锦衣卫到此人家里去搜找,结果掘地三尺,仍然找不出一两银子来。
这书办没说瞎话,他也不敢说瞎话,宁王府里没有财物。
早先宁王出兵去攻安庆、南京之时,李士实、刘养正等人已经估计到南昌将要陷落,凡是能带走的金银财宝,全都装船运走了。后来这些财宝大半在决战之前奖赏给士卒们了,剩下的一点儿金银,有些跟着战船一起沉到江里去了,有些被当兵的弄到手,全都席卷而去了。宁王府确实有过百万金银,可如今,分文不剩了。
功劳争不到手,已经把江彬等人气得暴跳如雷,眼下连银子也找不到,这些人哪肯罢休,竟把江西巡抚衙门的主簿、书办人等全都扣了起来,一个一个地审问,又派人去把南昌府衙、新建县衙、提刑按察司衙门一个一个都接了下来,最后连学道衙门和江西贡院都封了,到处寻找埋藏的“宁府”金银,几天之内拷打了不少人,到底弄不出一个钱来。
要说一个人嘴紧,不承认私吞财物,倒有可能,这上下拷问了几十人,个个都如此说,抄了几十个地方,找不出一两多余的银子!到这时候,江彬、许泰等人都不得不相信了:原来江西宁王府里,真的没有钱财。
要在南昌城里找出宁王的宝藏来,不但能发一笔财,还能借机收拾王守仁。可现在没有银子,想整治王守仁就更难了。到这时江彬又想起伍文定来,吃过晚饭,就和许泰商量着要审伍文定,却见提督军务太监张忠走了进来。
张忠是正德皇帝身边亲信的大太监,平时一向和江彬结盟共同对付钱宁,和江彬、许泰二人交情莫逆。但张忠是在皇宫里长起来的宦官,和江彬、许泰这些长年在边关统军的将领不同。这个太监心里明白,有了权势不妨作威作福,可也别把事儿闹得太大。这次江彬一进南昌先抓了伍文定,张忠在旁就觉得不妥,可这事江彬事先没和他商量,动手的时候又太快,张忠连嘴也没插上,现在眼看江彬要审伍文定,张忠赶紧跑了过来:“都督,这个伍文定的事咱们再商量一回?”
“这事商量什么?在路上咱们几个已经商定了,这次到南昌,先要拿下王守仁!此人眼下还没回到南昌,咱就先把他的党羽制住,从这些人嘴里审出王守仁谋反的把柄来,只要扳倒了王守仁,剿宁王之功就在咱们手里了。”
江彬这几句话说得太直白了,张忠听得直皱眉头,在一旁的许泰也有点听不过去,忙笑着说:“皇上一心要亲自到南昌来擒宁王,可这个王守仁偏偏不肯,非要把宁王押到京城去献俘,好让他自己出这个风头,全然不顾皇帝的面子,这样的臣子就是有罪!都督这次查办王守仁,也是在替皇上出气。”
到这时候江彬也觉出自己刚才那话说得太蠢,就算有许泰帮着圆场,也仍然没什么意思,摆摆手:“反正是要扳倒王守仁,就从伍文定身上审起好了。”
张忠忙说:“都督,伍文定是吉安知府,在战场上立了功的,和他一起立功的知府、县令、指挥还有十几个人,这些人只是被王守仁临时从各府县卫所召集而来,未必就是王守仁的亲信死党,咱们要是治了伍文定的罪,那十多个人只怕都要治罪,这么一来岂不是把江西一省有功的人全抹掉了?这些人只怕都不服气。”
“几个府县官员,他们敢说什么?”
见江彬一味蛮横不讲道理,张忠心里暗暗摇头:“咱们收拾王守仁,是因为他扫了皇帝的面子,可这些下面的官员不过是打仗的人,王守仁到京师献俘并没有他们的事,而一旦治他们的罪,牵连又太广,弄到最后天下皆知,咱们也不好收拾了。”
“你的意思是,要放过这个伍文定?”
“都督就放了他,让伍文定立刻返回吉安府,未得调遣不得再到南昌来,这件事也就遮过去了。”
江彬皱着眉头问:“不审这些人,怎么扳倒王守仁?”
“宁王眼下还押在钱塘县,都督是锦衣卫指挥使,兼领东厂,正好借着职务派心腹手下去杭州审问宁王,看宁王和王守仁之间有什么‘密谋’,审出来就是铁证,不是比从伍文定嘴里挖出来的东西强得多吗?”
江彬又想了半天,点点头:“这话有理。还是从宁王身上动脑筋更容易些。”吩咐身边的人,“去把伍文定放了,但别让他在外面乱走动,立刻弄一辆车送回吉安府去,再派几个缇骑带上驾帖沿路跟着他,盯紧,不要让他在半路上胡说八道。到吉安府后就把伍文定软禁在府衙,不让他跟任何人接触,大军离开南昌之前,不准伍文定离开府衙一步,府衙里的书吏们也不准去见他。”
张忠笑道:“都督这个安排十分妥当。”
江彬忙说:“还是张公公想事情想得深,我这就派心腹人去杭州审问宁王。”
当夜,一队锦衣卫的缇骑押着伍文定悄悄离开南昌,回了吉安府。另一路也直出南昌,飞马往杭州方面提审宁王去了。
既然不用审问伍文定了,江彬这些人在南昌城里一时没事可做,都早早歇息了。第二天一早,江彬等人在江西巡抚衙门大堂上升座,命南昌城里的文武官员来拜见,准备向地方上索要贿赂,可等了一上午,来拜会的官员并不多,都是些各府的主簿、书办之类,真正管实事的官员几乎见不到一个。
此时的南昌城刚经历了一场大乱,以前的旧官员不是被宁王抓捕杀害了,就是跟着宁王谋反被下狱问罪了,王守仁留下维持局面的伍文定又被江彬这伙人押回吉安去了,弄得南昌城里几乎没有官了,这么一来,江彬想索贿都无从索起了。正在烦恼的时候,忽然来了圣旨,将王守仁升任江西巡抚,伍文定升任江西按察使。
接了这道旨,江彬等人暗暗吃惊,也都各自庆幸,亏得没有审伍文定,否则自己这边正在动刑,伍文定却升了江西臬司,这事还真就不好收场了。
可王守仁在何处,江彬等人也不知道,忙问传旨的太监。那太监答道:“王守仁眼下还在杭州养病,皇上另有旨意给他,估计王大人接旨后不日就到江西上任。”
这么说,王守仁和他身边的官员轻易还真动不得,要想收拾王守仁,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从宁王身上动手了。
这时候江彬的手下已经到了杭州府,立刻提审宁王等人。而这些人审问的内容只有一个,那就是:王守仁和宁王之间到底有什么“密谋”……
可惜,王守仁和宁王之间实在没有什么密谋,连宁王自己都说不出什么来。锦衣卫的人又不能对宁王动刑,只好把其他人提出来左审右问,费了不少工夫,终于给他们问出一个话题来:王守仁的学生冀元亨曾到宁王府里讲学。
这些话甚至不是从宁王嘴里问出来的,因为当日冀元亨来跟宁王讲论的是一篇《西铭》,是古代圣贤亲定的学问,满篇文章只有“忠孝”二字罢了。宁王谋反在即,一个举人竟敢到王府里去讲《西铭》,等于指着鼻子在骂朱宸濠一样,也算是有个天大的胆子了。宁王若把此事说出来,倒好像在为冀元亨请功似的。
可宁王身边的人却不知道冀元亨和宁王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这个举人进过王府,见过宁王。现在锦衣卫的人来审问,他们就把这事说了出来。
从宁王的手下嘴里审出“冀元亨”三个字来,锦衣卫旗校大喜,赶紧回南昌告知了江彬。
(二)
上一次冀元亨跟着守仁一起把宁王等人押往杭州,走到广信时,守仁派他拿着太监吴经送来的公文到京城的兵部衙门去“查勘”,冀元亨就此跑了一趟京师,到兵部去查了一下,结果倒证明那个“钦差提督军务御马监太监”张忠所下的公文是真的。
当然,这道公文本来就是真的,冀元亨白跑这一趟,无非是故意拖延,好让守仁这里有时间有借口从广信出来直奔杭州。所以冀元亨本就不在乎公文的真假。现在从兵部拿了一道“公文是真”的文书,算把公事办完了,自己也就回了南昌。
此时守仁还病在杭州,雷济等人也没回来,剩下一个伍文定也给江彬迫害了一场,押回吉安软禁起来。冀元亨自己并无职司,在南昌城里又找不到一个熟人,又因为书生气重,什么事也没多想,只知道阳明先生还没回南昌,就先回到自己的住处,只等着守仁回到南昌再去拜见。
可冀元亨这个老实人哪里知道,这时候他已经被天下最凶狠的豺狼盯住了。
这天夜里正在屋里盖着被子睡觉,忽然房门咯棱一声响被人从外面推开,黑暗里只见几条影子扑了进来,就在床上将冀元亨紧紧摁住,一声也没叫出来就被塞住了嘴,扭过双手捆绑起来,接着一个布袋罩在头上,昏天黑地给人架了出来,脚不沾地直拖出院子,塞进一辆马车,车子立刻走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冀元亨被人架了出来,七拐八转,也不知给拖进了什么地方,终于被人丢在地上,头上罩着的黑布袋被拿去,嘴里塞的东西也掏了出来。再看时,却是不知何处的一间厢房,屋里灯火通明,正面摆着一张大椅,却没有人坐,身边站着七八条汉子,一个个虎背熊腰,面容凶恶,被烛光一照,好像煞神降世一般。
冀元亨读了一辈子书,游学各处,也算是见过些世面,可今天这事当真让人魄散魂飞!从被人绑住到现在,他既叫不得一声,也挣不动一下,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种时候这种情景,冀元亨只能以为自己是落在宁王余党手里了,只怕立时就要遇害,心里也不存侥幸的想法了,嘴里刚讲得出话,立时用尽全身力气叫骂道:“你们这些大胆的反贼竟敢在南昌城里行凶,将来落在王都堂手里,让你们一个个不得好死!”昏头昏脑骂了两句话,这才看清,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头戴圆帽,脚蹬虎头靴,身穿杏黄绣金飞鱼服,腰间挎着绣春刀,分明是个锦衣卫的百户。
到这时候冀元亨才知道自己落在了什么人手里。
可“知道”是一回事,“明白”是另一回事。冀元亨知道自己被锦衣卫的人拿了,却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拿他,只是既不害怕了,也不骂人了,慌忙问道:“这位大人,学生是个举人,平时自认并无作奸犯科之事,不知大人为何拿我?”略想了想,又倔头倔脑地加了一句,“纵是要拿,也该青天白日带了刑具王法到家中去捕拿,为什么半夜潜入住处将我掳来?这简直是贼人强盗的行径,哪里是官府衙门的做派?”
冀元亨是一个书呆子,满身呆气,不知道害怕。可他哪里想到面前这些恶狠狠的酷吏根本不和人讲道理的。这一句质问顿时惹怒了那个百户,二话不说,照着冀元亨的脸上就是几个嘴巴,厉声喝道:“你这囚徒不知死活,敢拿这屁话问你爷爷!跪好了!等着大人来问你!”
冀元亨给人打得昏天黑地,满脸是血,又被两个人拧着胳膊摁着跪在地上,哪里肯服,嘴里叫道:“你怎么打人?学生若犯了罪,你等就把学生带到公堂去审,这等胡抓滥捕,无故逼讯,学生必要告到大理寺去!”
听冀元亨乱叫乱嚷,这几个人不耐烦起来,往上一拥,顿时把冀元亨放倒在地上,这些都是折磨人的老手了,拳脚极有路数,只几下子,已经打得冀元亨叫也叫不出,蜷着身子缩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这时候房门一开,又走进一个人来,一屋子的人都忙着给此人行礼。那人冷冷地问道:“冀元亨到案了吗?”
锦衣卫百户指着躺在地上的冀元亨说:“此人便是。”
那人哼了一声,随即在高脚太师椅上坐下,这边几个旗校忙把冀元亨拖了起来,硬是摁着跪在地上。
冀元亨抬头看去,只见面前坐着一个人,穿一件大红金绣过肩四爪云蟒官衣,腰间束着玉带,身材壮硕魁伟,一张阴沉沉的黑脸,颊边横着一道吓人的箭创,粗眉环眼,鼻梁宽扁,嘴唇倒生得细薄如线,蓄了两撇漂亮的八字须,知道这是一个主事的大官,却并不认得。可自己是个读书人,又无过错,却被这些打手摁着跪在这里,心里不服,大声说:“这位大人,学生是个举人,依《大明律》见官之时不须跪拜,未革功名之时,更加不可动刑,如今大人这样对学生,只怕于刑律不合吧?”
冀元亨哪里知道,坐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就是权倾朝野的锦衣卫指挥使兼任提督东厂平虏伯江彬。在这个人眼里,一个举人连草芥都不如,哪有什么理可说的?这种时候也不用江彬说话,自有旗校过来扭住冀元亨的胳膊,摁住头,不让他抬起头来大声讲话。过了一会儿,江彬才慢慢地问:“你是湖广举人冀元亨?”
虽然无缘无故被人绑架来,又挨了一顿暴打,可冀元亨那一身书呆气还没被打掉,现在眼看有人来审他了,倒觉得自己就快有出头之日了似的,也不忙着争执什么当不当跪的事了,忙抬起头来说:“学生正是冀元亨,敢问这位大人,冀某到底所犯何罪,旗校们为何将学生捕来?”
江彬冷冷地问道:“你不知罪吗?”
“学生实不知罪。”
“好,本官问你,你可曾进过宁王府?”
想不到这些人把他抓来,却是要问这个,冀元亨觉得十分意外,略想了想:“学生确实进过宁王府一次。”
“你和宁王说了什么?”
“学生与宁王讲论了《西铭》。”
江彬是个粗人,并不知道《西铭》是什么,身边的一个锦衣卫千户忙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江彬微微点头,冷笑道:“胡说!你不过是个举人,宁王是什么样的人,他会把你找去讲论学问?分明是你受了王守仁指派,到宁王府里与他暗通消息,商量谋反的事,是不是?”
这一句话可真把冀元亨给问傻了,张口结舌,半天才说:“这话从何说起!王都堂是平叛的功臣,宁王一干人等都是他亲手拿获的,先生和宁王暗通什么消息?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话音未落,背后的旗校厉声喝道:“住口!大人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得多言!”
冀元亨可受不得这样的气,忍不住转过头来高声道:“大人问话学生自然要答,天下哪有不让人说话的衙门!”
见这个书呆子真是迂腐得有趣,江彬冷笑一声:“锦衣卫就是不让人说话的衙门!本官没有闲工夫在这里和你磨牙,只问你一句话:是不是王守仁派你去王府和宁王密谋造反的事?”
到这个时候,冀元亨再有一身呆气,也听出江彬话里的意思来了,立时大叫起来:“绝无此事!王都堂是平叛的大功臣,你们怎么可以陷害他?这还有天理王法吗!”
说实话,江彬真的不想在这个小小的举人身上多费时间,只想尽快拿到一份口供,就派人去拘捕王守仁。见冀元亨不知死活,在这里充硬汉,就对左右吩咐一声:“这般刁滑之人,你等知道怎么审了。”说完站起身走了出去。还没走出廊道,身后囚室之中已经响起了冀元亨的惨叫之声。
在江彬想来,冀元亨这样的书虫子没见过世面,大都是些软骨头,落在锦衣卫旗校手里,最多两个时辰,就是让他说自己的父母是“反贼”也不难。这时候快四更天了,江彬也乏了,自顾去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大亮,这才想起,把身边的人找来问:“那个冀元亨招了吗?”
那锦衣百户缩头缩脑地说:“大人,想不到这个读书人骨头很硬,审了半夜,用了几遍刑,硬是一个字的口供都没有。”
一听这话江彬顿时瞪起眼来:“废物,养你们干什么用!”把手下人骂了两句,自己起身往囚室而来。
一进屋门,立时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儿,只见冀元亨被绑在刑架上,身子都已经打烂了,满脸满身都是血迹。
这些锦衣卫比豺狼还狠,折磨起人来没有不下死力的。可这个呆头呆脑的文弱书生却不知被一股什么力量撑着,打到现在,硬是一个字也没招供。
看了这个场面,江彬也十分意外:“看不出你一个细皮嫩肉的书生,骨头这么硬!你他娘的跟谁学的!”
半晌,冀元亨低声说道:“你这是明知故问吗?学生自然是跟阳明先生学的。”
“我看那王守仁也未必有你这样的硬骨头。”
江彬这话里竟有几分赞赏冀元亨的意思。冀元亨冷笑一声:“你们这些禽兽,根本不配提起阳明先生,也就只是来害我这样的人罢了。”
一句话把个江彬气得暴跳如雷:“好,你既这么说,老子就把你的骨头都嚼碎了!”回头吩咐旗校,“不是有炮烙之刑吗?让他试试!”
听这一声令下,几个旗校立刻上前,三两下剥去冀元亨上身的衣服,两个旗校取过烧红的烙铁,直往冀元亨的胸前烙了下来,立刻冒起一股黑烟,发出刺鼻的焦臭,冀元亨忍不住大声惨叫起来,江彬在一旁冷冷地看着,等手下人在冀元亨身上烙了三四下,才让他们停了手,走上来说:“现在你还有什么硬话要说?”
冀元亨疼得浑身乱颤,一时说不出话来。江彬又在他耳边低声道:“你也不抬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告诉你,锦衣卫是国家的王法,进了这里就没有出头之日了,外头的人连你在哪儿都不知道,也不会有人来给你申冤,这里的人会把你的骨头碾成粉,把你身上的油都一点点榨干,可偏不让你死。你一日不说,就在这黑牢里受一日苦,一个月不说,就熬你一个月,三年两年也是你。早一天说了,就少受一天的罪,你自己想清楚!”
好半晌,冀元亨终于忍住了疼痛,颤抖着低声说:“要如何就如何吧,不必说这些话,我自有一个良知在心里,并不怕你们,不怕你们……”
想不到这个书呆子竟是这么一个人,江彬倒觉得有点儿意外,冷笑着说:“我倒没看出你来,还真是个读圣贤书的。可你就不为家人想想?本官知道你是湖广武陵人,家里有一个老婆两个女儿,你若再不招认,我这里传一道令,把她们也都拿到牢里,和你一起用刑受苦,你信不信?”
冀元亨脸色一下变得灰白,半晌,却又低声说道:“锦衣卫是国家的王法,若是审案,不该牵扯我的妻女。可你等并不是锦衣卫,也不是什么国家法度,要抓我的妻女就去抓吧,你们有这本事,也有这心肠,我所有的不过是一个良知,我拼的不过一个‘死’字,死后与妻女相见,再向她们赔罪就是了。”
江彬厉声吩咐手下:“立即发下揭帖,命旗校赴湖广常德府武陵县密捕冀元亨家人,一起来南昌受审。”回头看了冀元亨一眼,见他脸色惨白,可眼睛里都是倔强之气,显然并不肯屈服,也知道自己一时拿此人没有办法,只得吩咐手下:“慢慢审他,有了口供立刻送来给我。”转身出去了。
(三)
江彬、许泰等人到南昌后过了好些日子,王守仁和雷济才从杭州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前些日子守仁一直在杭州城里养病,心里想着既然把宁王交上去了,皇帝必然不会再南下巡幸,江西一省也就无事。另外自己硬把宁王押送到杭州,已经违了圣旨,依着正德皇帝的脾气,必会把自己革职。王守仁倒正盼着被罢官呢,所以凡事不问,什么心也不操,只管在杭州养病,等着处罚的圣旨送来,好辞官回家。
哪想到等来等去,却等来一道旨意,任命王守仁为江西巡抚,即刻赴任。
同时,守仁也从传旨的人嘴里打听到,此时皇帝已经下了江南,銮驾驻跸扬州,江彬、许泰、张忠三人带了四万大军早已开赴江西去了!
这可真是想不到的事情!
到这时候王守仁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刻从杭州动身赶回南昌,这一路上不敢休息,昼夜急行,等赶到南昌之时,还是已经晚了。
守仁进南昌城的时候,巡抚衙门已经被江彬等人占了,留在城里主持公事的伍文定也已不见了踪影,守仁只好先到江西提刑按察司住下,向旁人打听,这才知道江彬等人进城那天无缘无故把伍文定打了一顿,后来押送回吉安府软禁起来了。
伍文定是立过大功的人,留在南昌处理公事,没有过错,如今又刚升了江西按察司,却无故被江彬等人软禁,守仁忙派人去吉安府查问情况,想把伍文定接回南昌就任。
这中间雷济抽个空子去找了一趟冀元亨,到了他的住处,却见人去屋空。这时候守仁和雷济一个个手忙脚乱,只以为冀元亨离家日久,眼看南昌无事,自己回湖广武陵老家去了,也没多想。
很快,派去接伍文定的人从吉安回来了,告诉守仁,吉安府后堂全被锦衣卫的人围了起来,就连府衙里的文书差役都见不到伍文定的面。这些人想去探问,可锦衣卫旗校浑不讲理,硬是把守仁派去的差人赶了出来。
眼看伍文定一时接不回来,守仁这里也有些着急,就和南昌城里的几位留守官员见了一面,互相约好,一起到江西巡抚衙门来拜见江彬。
到这时候江彬已经在南昌城里住了几天,查点账册,全无漏洞,城里各处也都找不到王守仁的一点儿把柄,把冀元亨密捕到衙折磨了几日,也拿不到一个字的口供,知道要想陷害王守仁并非易事,只怕还得另做打算。
现在听说王守仁已到南昌,特来拜见,江彬这里先和张忠、许泰商量了一下,拿定了几个主意,这才召集京军、边军诸将领,大开中门,把王守仁和一干江西官员迎进府来。
这间巡抚衙门守仁攻克南昌之后在里面住了好些日子,熟门熟路的,跟着江彬等人一路寒暄着进了二堂,只见堂上正中摆着四把太师椅,旁边设的都是花梨木圈椅,面朝主位摆成一个半圆形,像是个议事的样子。提督军务太监张忠几步上前,先在右首位上坐了下来,许泰紧步其后,在左首坐了次席,只有江彬不紧不慢地陪在守仁身边,和江西省内的一众官员说着客气话儿。
如此一来,大厅正中的四把交椅,只剩了主位和最末的次席还空着了。
守仁今天来拜访江彬这些人,心里一直在提防着这帮家伙。现在刚一进厅堂落座,这几个人就在悄悄弄鬼。守仁眼尖,心思也快,一眼看出张忠、许泰都抢先落座,分明是仗着自己钦命的身份一个个都要抢着坐在上首位,再让江彬坐了主位,倒把他这个江西巡抚摆在侧座了。
江彬这几个人弄这套鬼,是事先商量过的,本以为仓促之间王守仁未必反应得过来,就算看出来了,谅他也不敢和江彬去争主位。可王守仁见识极多,心思极快,一眼就看出其中端倪,更知道孔子说过“名不正则言不顺”,如今自己是皇帝刚刚委任的江西巡抚,论职司当在许泰之上,与江彬不相上下,而张忠不过是个提督军马的太监,权力虽大,职司却低。他们这帮人手掌兵权,又仗着是从皇帝身边来的,已经狂妄不可一世,若再给这几个人坐了上位,在江西一众官员和京军各将领眼里,王守仁就丢了面子,受了压制,以后这帮人更要无法无天祸害百姓了。
这时候绝不能在众人面前输了气势。
于是王守仁脸上不动声色,走进大厅之后,忽然身子往前一抢,脚下飞赶几步,一下抢到江彬等人前头,旁若无人地在主位上坐了下来。
这时候许泰、张忠都已落座了,只有江彬一个人还扭着头跟别人说话,一回头,却见守仁坐了首座,左右也都被许泰和张忠坐了,自己竟然没了位子,不由得一愣。许泰、张忠也没想到守仁的心思这么快,已经识破他们的花招,而且胆子又大,当仁不让,先一步抢了主位。眼看江彬无处可坐,他们两个倒有些慌了,忙各自起身给江彬让座,三个人在厅上此推彼让,手忙脚乱,弄成了一团。守仁坐在那儿冷冷地看着三人的丑态,江西省内一众文武官员全都掩口而笑。
好半天,这三个人才总算坐定。江彬坐在守仁右手边,张忠陪在守仁身侧,倒是许泰坐在了边位上。王守仁暗暗看这三人的形状,已经知道,三人之中,江彬是个头领,太监张忠的权势又在许泰之上。
早在来南昌之前,江彬等人就已经把王守仁看作了对头,现在终于和守仁碰了面,想不到刚一见面就先吃了一个下马威,这几个人对守仁更是恨之入骨,立时就要找他的麻烦。可守仁的心思比这几个人更快,不等他们开口,自己先问道:“江大人,前任吉安知府伍文定平叛之时立有大功,如今已被升任江西提刑按察使司正堂,可不知为何却被锦衣卫旗校拘押在吉安府衙,不让他到江西来上任,江大人知道这事吗?”
江彬等人已经知道伍文定升了江西按察司,把他扣在吉安实在没有道理。可这些人也知道伍文定有勇有谋,是守仁身边得力的副手,不愿意让他立刻回南昌来协助守仁。另外这些人进南昌时不问青红皂白就抓了伍文定,还打了他几下,现在伍文定倒升了按察司,这些人也怕伍文定回到南昌找他们理论,反倒不好应付,干脆就把伍文定软禁在吉安,等他们离开南昌再说。
这实在是一套仗势欺人的无赖办法,可江彬他们也早为此想好了说辞:“王大人,伍文定的案子是东厂办的,你就不必过问了。”
江彬硬说伍文定是被东厂扣押的,可王守仁分明知道,如今东厂的掌印也是江彬!立刻问道:“伍大人犯了什么罪?东厂为什么审他?”
“东厂的事,外臣不必问。”
东厂是皇帝的御用鹰犬,他们办的案,外臣真的无权过问。虽然这样说真是毫无道理,可大明朝的王法就是如此。现在江彬把这话说了出来,王守仁立时哑口无言。
眼看江彬用“东厂”两个字截断了王守仁的话头,许泰觉得该是收拾这个江西巡抚的时候了,立刻把眼一瞪,大声问道:“王大人,皇上命我等率军马到南昌来拘捕宁王一干钦犯,大人是江西巡抚,钦犯也在你处,就请把人交出来吧。”
这些话真是明知故问。
王守仁早知道这帮奸贼到了南昌,一定会找自己的麻烦。现在许泰问的话也在他意料之中,随口答道:“本院已将宁王及重要钦犯押送杭州,交到提督张永张公公处收押,其他人犯尚有数百人关在南昌府的大牢里,几位大人尽可以提出押回京师复命。”
守仁话音刚落,提督军务太监张忠厉声喝道:“王大人,陛下一再有旨,命将一干钦犯留在南昌候审,是谁让你把钦犯押送杭州的?!”
“本院奉旨平叛,自当把钦犯献俘京师,这是朝廷成例,至于这位公公说陛下有旨,命将钦犯留在南昌候审,此事本院并不知道。”
听到这里,江彬冷冷地开了腔:“王大人,你在南昌之时难道没有接获威武大将军钧帖吗?”
守仁搔了搔头皮:“本院确曾接到钧帖,只是不知这‘威武大将军’系何人何职,只从职司上看似是一位武官,然本院是地方文官,并不受大将军辖制,平叛献俘乃是成例,且钧帖又未言明何故不得押送钦犯进京,因而本院无法奉制。”
守仁所说的这番话实实在在是个道理。
“威武大将军”是个莫名其妙的头衔,是正德皇帝胡乱加在自己头上的浑号,名不正言不顺,以这样一道“钧帖”就想辖制地方督抚,显然是行不通的。除非那地方官员畏惧皇权,一味巴结,才会奉制行事,可王守仁现在不巴结皇帝,不陪着他玩儿,不奉这道“钧帖”,于情于理都说得通。
江彬是个蛮横糊涂的家伙,并不明白其中要害,还要在这件事上一味追问下去,可提督军务太监张忠是御马监掌印太监,对这些事他倒清楚,知道凭这个压不住守仁,问得太深,反而让正德皇帝出丑,忙打断了江彬的话:“王大人,如今京军、边军共四万人马已到南昌,大军的粮草如何筹办,大人可有妥善的办法?”
眼看南昌城里的百姓都快饿死了,忽然又来了四万军马,王守仁到哪里给他们找吃的去?只得说道:“公公,今年江西省内先遭大旱,又遇兵劫,早已无粮无米,几十万百姓啼饥号寒,无从救济,本抚已经上奏天子,请求免除今年的粮赋,只是尚未得到答复。如今公公向江西省内要军粮,本院实在无从筹措。”
守仁一句话还没说完,许泰已经叫了起来:“为什么你南赣兵马有饭吃,咱这京军却没有饭吃?”
“南赣兵马也没有饭吃。本抚手中原本凑集了三万人,其中官军只有五六千,余下皆是招集起来的乡兵。现在叛乱已平,本院已命赣州卫军马全部返回卫所,乡兵皆回乡务农去了,这些乡兵用不着国家的粮饷,所以本抚也未在江西省内征粮。”
许泰是边关将领出身,熟知军情,又问了一句:“你那赣州卫兵总要吃粮吧?卫所兵有粮,南昌的京军却没饭吃,这是什么道理?”
王守仁摇摇头:“大人哪里知道,江西连年大旱,赣州也已无粮,眼下卫所军的粮食都是从福建方面借来的。”
守仁这话倒是真的。平叛之后,江西省内粮食已尽,困苦至极,赣州卫的官军也吃不上饭,只得从邻近的福建漳州等地借了些粮食过来。连江西官兵都没有饭吃,何况百姓?如今想让南昌城里凑出粮米供养这几万京军,实在是无从筹措。
眼看到了吃劲的时候,江西地方上的官员也不能不说话了。赣州卫指挥使余恩起身说道:“王藩司所言非虚,赣州卫粮食已尽,所食皆是从福建方面借来的,末将这里有公移文书为凭,许大人可以拿去看。”
江彬、许泰等人到南昌也有几天了,南昌城里是个什么局面,他们全都明白得很!也知道王守仁说的是实话,还看什么文书?三个人互相对视一眼,江彬冷冷地说:“听说宁王这些年把江西一省的金银都搜刮到自己家里去了,宁王府是一座金山银海,王大人攻克南昌,占了王府,却没听说你对朝廷上缴什么财物,这些金银宝贝都到哪里去了?”
许泰也在一旁帮腔,笑着说:“王大人这就不合适了,自己金山银山全都搬回家去,却不让百姓吃饭?不如拿出些来买了粮米,把京军的粮饷也筹了,南昌百姓也赈济了,百姓也夸你,皇上也不怪罪你了,大家都好。”
听这几个人话说得恶毒,守仁忍不住心里冒火。可随即一想,这几个人这么说,其实就是故意激他发火,好从中找碴儿。现在自己偏不着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才淡淡地说:“宁王搜刮的金银,一大半早就不在王府里了。剩下一小半,又被他带着去攻安庆,都赏发给士卒了。本院率军攻克南昌时,王府中人举火自焚,把半座王府都烧掉了,实在没剩下什么东西,所缴获的金银也都有账册,本抚绝没有妄动一钱。此是有案可查的,若几位大人想查,本抚可以把账簿典册拿来给各位看。”
不等别人说话,张忠在一旁笑道:“王大人说得有趣,这些真金白银挖个洞就收起来了,弄条船来就运走了,光看账簿能看出什么来?”
眼看这几个东西胡搅蛮缠,一味想攀诬自己,守仁却是胸有成竹,偏不怕他们攀诬,微微一笑:“说起账簿,倒有一件事好笑:本院攻下南昌时,查封宁府,找到无数账簿,上面写明,宁王这些年搜刮来的财宝大半都运进京城,用来贿赂京师要人,约为内应,这些银钱过往全都有籍可查,一笔也错不了。几位大人要查看簿籍吗?”
守仁这一句话顿时堵住了江彬等人的嘴。
宁王在江西谋划多年,十几年间在京城广行贿赂,凡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多收过他的银子。江彬、许泰、张忠三人都是皇上身边的亲信宠臣,宁王送礼的时候哪会少了他们的份儿?所以这三个家伙手脚都不干净。现在守仁把这些话往外一递,这几个人立时把嘴闭上了。
可说到底王守仁知道:京军既然已经进了南昌,他们的粮草供应,自己这个江西巡抚必得负担起来。好在自己手里还有那几面王命旗牌,总能办些事情,就对江彬说道:“都督,眼下江西省内无粮,本院只得动用王命旗牌,从湖广、福建、广东三省请调军粮,运到南昌供京军使用。只是征调粮草非同小可,需要有兵部、户部咨文才好。本院现在就发公移文书到京师,请兵部、户部发下咨文,都督这里也需有相关文书,一齐送进京去。”
其实这次正德皇帝御驾亲征,排场摆得很大,江彬这些人权倾朝野,兵部、户部的官员巴结他们还来不及,哪敢克扣他们?京军也不同于地方军马,虽然远征,粮草却是充足的。江彬在守仁面前说这些话,一是想给守仁出难题,找麻烦,让他下不了台;二来也要从这个话里扯出宁王的财宝来,好乘机捞上一笔。
可惜王守仁非同寻常,办事干练,机警过人,不留一点儿空子给这些人钻。现在江彬他们功也捞不着,钱也弄不到,就是想立时翻脸都找不到一个借口,江彬没有办法,只好随口敷衍道:“这些事我知道怎么办,王大人只要给京师发出公文就是了。”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王阳明(全三册)更新,第四十九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8)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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