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头天晚上卢珂出了赣州城,在城外山里找个地方蹲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又进了城,来到巡抚衙门。
听说他来了,王守仁马上叫军士把卢珂带到二堂,又特意把池仲容的弟弟池仲安叫来,俩人一起坐在堂上,这才把卢珂传了进来,让他跪在堂下。守仁厉声问道:“你这大胆贼人,前次来军前投诚,本院可怜你等都是流民落草,这才招你们做了‘新民’,在平和县境划地而居,又特发种子、农具,为的是让你等改恶从善,怎么不听训诫,竟敢私叛潜逃,又回山寨啸聚!可知这是死罪!”
卢珂忙说:“大人,小的也是听了谣言,一时糊涂,以为官兵进入平和县境是来诛剿小人,这才私逃惊窜,虽然逃回山林,并没有作恶劫掠之事,后见官军过境秋毫无犯,才知道原是小人们多心了。小人自知罪过深重,特到州府向大人自首,只求大人宽赦,下次再不敢了。”
王守仁冷冷地问道:“你说谣言?什么谣言,是何人所造?你有人证在手吗?”
“小人等只知道谣言突起,在村里四处传播,并没有人证。”卢珂低头想了想,忽然指着坐在一旁的池仲安说,“浰头池仲容素与小人有仇,这次必是他造的谣,想诱使小人反叛,对抗官军,给小人等惹来杀身之祸!”
卢珂这话可把池仲安吓了一跳,赶紧说:“哪有这种事!小人早已带着手下投到都堂大人帐下,至今已有几个月了,从没生过反心,我家兄长也定在这几日来投诚,怎么会造出谣言让你对抗官军?这种奸猾的小人,大人绝不能饶了他!”
王守仁并不理池仲安的话,只问卢珂:“你说池仲容骗你,有证据吗?”
卢珂低下头来:“没有证据……”
王守仁冷冷一笑:“没有证据?那就是顺嘴乱咬了。看来你们上次只是畏惧官兵,假意投诚,可贼性难改,看到广东官军调离,龙川一带有隙可乘,就啸聚山林想要作恶,后来见官军势大,又怕了,这才又想回来,是不是这样?”
卢珂高叫道:“大人,我等实在是受了池仲容的骗才会反复,请大人明察!”
“胡说!现今池仲容已下决心归顺,倒是你们逃回山寨啸聚起来,分明是想趁池仲容下山归顺之时暗施偷袭,向他们寻仇,劫掠他们的财物,是不是?”
守仁这句话正好递到了池仲安面前,他赶紧叫道:“都堂说得对,龙川这些贼分明是想暗袭浰头,向我等寻仇!”
卢珂急得以头抢地,大叫:“大人要这样说,小人就冤死了!”
“哼,你们这帮人把本院当成三岁孩子了?且不说别的,单是受招复叛、聚众奔窜、骚扰地方随便哪一条都轻饶不得!”守仁喝令左右,“把他拖下去打五十棍,押在牢里好生看管,等审问明白再定他的罪!”
听了守仁的令,几个军士立刻把卢珂拖下堂去摁翻在地,乱棍齐下,只听得卢珂高一声低一声地惨叫。池仲安在一旁坐着,心里暗暗得意,赶紧趁热打铁又加上一句:“大人,卢珂这样的人实在不能轻饶。”
王守仁盯着池仲安笑道:“本官巡抚南赣,就是来抚民的,只要弃恶从善,一定妥加安抚。像卢珂这样死心塌地做贼的绝不轻饶,可只要肯改过自新,必有一条生路。”
王守仁话里的意思池仲安当然听得出来,忙说:“大人说得是,小的这就给浰头写信,把大人这番心意告知兄长,劝他尽快来赣州受抚。”
凌十一离开浰头大寨的第十天,那个被池仲容耍得团团转的雷济又骑着大骡子跑到山寨里来了。
池仲容的耳目灵通,已经探得消息:卢珂虽然中计逃回山寨,可不久又被雷济劝服,到赣州城里去投诚了。至此,象湖山、箭灌、横水、桶冈、龙川各处山寨都已平定。与此同时,王守仁写的告示已经贴遍了龙川、平和两县,连新设的崇义县都贴满了“新民告示”,言辞恳切,语重心长,凡见了告示的人都把一颗心放平稳了。整个南赣九府全都安定下来,只剩一座孤零零的浰头山寨,被困在上万官军的合围之中,池仲容彻底走投无路了。
到这时候池仲容才明白凌十一为什么被吓跑了,因为他们这次面对的是个无法应付的对手。这个人足智多谋倒在其次,要命的是他身上有一种让所有人信服的正直力量!
池仲容不怕对抗官军,可他怕的是有这么一个人,身上带着这么一股子无坚不摧的“正气”,让他理屈,让他心怯,让他挺不直腰板儿,莫名其妙地直想给人家下跪。
当然,池仲容没做过“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不知道“良知诚意”有多么大的威力。他只知道自己现在真的无力抵抗,唯有接受招抚,先保存力量,以后看看形势再说吧。
打定了这个主意,池仲容笑眯眯地亲自把雷济迎进议事厅,摆上一桌酒肉,俩人喝了几碗酒,也不等雷济来问,池仲容自己就说:“上次小的一时误会了王都堂的心意,说了些蠢话,如今才知道错了,先给雷先生赔个礼。”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个躬。
雷济听他的话头儿软了,也笑着说:“不知者不罪,大头领不必说这些话了。只是到赣州受抚的事,大头领考虑得如何了?”
池仲容低头想了想,压低了声音:“不瞒大人,事到如今我是一心想受招抚,若说进赣州城去见王都堂,今天就可以去。可小人手下有万把号人,三四十个头领,各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我若一味强来,只怕旁人要闹。”
雷济盯着池仲容问:“那你想怎样?”
“小人想和雷大人商量两件事:一是卢珂那帮人对小人怀恨已久,大人能不能把这些人远远调开?”
“卢珂因为上次‘私自奔窜’之罪,已经被王都堂下了大牢,大头领不必担心。”
池仲容已经接了兄弟从赣州城寄来的信,知道卢珂下狱的事,可他的脑子比池仲安机灵:“卢珂虽然下狱,总还要放出来的吧?”
“放不放卢珂是都堂大人的事,雷某做不了主。可王都堂已经狠狠打了卢珂一顿板子,量他以后不敢再闹。你受抚之后如果和卢珂起了争执,可以到府县衙门去告他,衙门里也会给你做主。”
王守仁办的是堂堂正正的事,雷济说的也是正正经经的话。池仲容一时词穷,知道在这上头讨不出便宜来了。皱着眉头想了想:“小人还有个想法:雷大人能否禀明王都堂,先把浰头周围的官军撤去?”
池大胡子这些话有点儿得寸进尺的味道,雷济冷冷地问:“撤到哪里去?”
“自然是撤回各府各县为好。”池仲容也知道自己这个要求提得过分,可现在他是漫天要价,官府就地还钱,所以开价自然要高一些,“只要官军撤了围,小人马上到赣州投诚,绝不敢有二心,若有虚言,他日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池仲容发的誓雷济自然不信,盯着池仲容的脸看了半天,这才说:“这件事我做不了主,等我回去问过王都堂再说吧。”
(二)
当下雷济又回赣州,把池仲容的请求告诉王守仁。
一听这话,王守仁连想都没想,立刻答应:“好,就把浰头附近各府县乡兵一律撤去!发布告示,让这些乡兵都回家务农,就说南赣九府的仗已经打完,自此以后乡兵各安生计,无故不再召集。”
想不到王守仁居然对池仲容这么信任,这可出乎雷济的意料,赶紧劝道:“都堂太托大了!池大胡子是个猾贼,撤了兵马,一旦事情有变,咱们岂不麻烦?”
“眼下池仲容已动了投诚之心,他手下人的锐气都挫了,不像以前那么凶悍了。本院这边虽然把乡兵解散,可我手里还有广东官军可用,再加上卢珂手下那三千人,足以对付池仲容。”见雷济还有些疑虑,守仁笑着说,“我这次撤去兵马是一片真心诚意,池仲容若肯归降,大家都好,可他要是使诈,本院用手中现成的兵马进袭,照样能胜。所以说,是用‘诚’还是用‘智’,并不在我,而在于他。池仲容若是真心,等着他的就是一个‘诚’字,若还要搞鬼使诈,他是自取死路罢了。”
王守仁的这些话气魄之大,义理之深,让雷济觉得十分惊讶:“都堂这些山一样重的道理都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万事发乎于一个‘诚’字,诚即是一炁,一炁而生太极,太极之动,不出阴阳。我前日剿桶冈、横水,是以阳驱阴,以正克邪;今天招抚卢珂和池仲容,是以阴承阳,以正引诚。每一个人心里都有良知和诚意,只要咱们把他心里的诚意引出来,自然就会破了‘奸猾’二字……”守仁这里说了一堆话,却见雷济瞪着眼睛半张着嘴,一脸茫然,显然一个字也没听懂,就笑着说,“你有空读一下周濂溪的《太极图说》就明白了。”
陆九渊说过:“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王守仁已经找到了“良知”这个根本,这些年天天都在做“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于是“六经皆成注脚”,很多大道理自然而然就吃透了。可雷济跟随守仁时间不长,在学问上只是入门,到底参详不透。
现在倒不是琢磨学问的时候,眼看招抚池仲容到了关键时刻,雷济又一次自告奋勇:“那学生再去见池仲容一面?”
“再辛苦你一趟,去跟池仲容说:乡兵已经遣散,可是关在牢里的卢珂一直在喊冤,说池仲容是诈降。现在本院就邀池仲容到赣州来,如果他肯来,则卢珂之言不攻自破,归顺之事水到渠成;若他不来,就一切都是假的,别怪我发兵剿他!”
守仁这些话占尽了道理,连雷济听了都十分折服,笑着说:“就算池仲容再滑,这次他也找不出借口来了!一个威震九府的大贼,倒让都堂摆弄得无处藏身,有意思。”
“本院并没有摆弄他,还是那句话,‘用智破蛮,用诚破奸’,他是奸,我是诚,他怎么斗得过我?”守仁轻轻叹了口气,“但愿池仲容肯来赣州,把一切都讲清楚,本院就让他和手下一起做个‘新民’。南赣九府乱了十几年,好不容易太平日子就在眼前,但愿别再死伤人命了。”
当天王守仁就给各府县下了令,将各哨乡兵一律遣散,又张贴告示晓谕百姓:“南赣九府战乱已平,浰头‘新民’皆已诚心归顺,地方自此可以无虞,民久劳苦,宜暂休为乐。乡兵使归务农,亦不复用。”
见了这张安民告示,南赣九府数十万百姓欢呼雀跃,一声令下,部署在浰头四周各府各县的乡兵全部解甲归田,回家务农去了。
乡兵撤走的同时,雷济又一次赶回浰头。
到这时候池仲容再也找不出借口来了,只得堆起一脸笑容:“王都堂待小人果然是一片至诚之心,小人再无别的话说!雷先生在我山寨里再住三天,等我安排一下,三天之后就下山到赣州城去见大人。”
池仲容已经没有花招可耍,他说再等三天,雷济就干脆等三天好了,于是在浰头大寨住了下来。池仲容叫来三弟池仲宁每天陪在雷济身边,肥鸡美酒殷勤招待,他自己却不知忙什么事去了,一连三天面也没露。
直到第三天头上还不见池仲容的影子,雷济正在纳闷,池仲宁走进来,雷济忙问:“大头领说今天动身去赣州,怎么还不出来?”
池仲宁弓着腰笑嘻嘻地说:“雷先生,我大哥昨天已经动身去赣州了。”
一句话把个雷济气得脸色乌青:“大头领动身怎么不告诉我一声,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池仲宁早知道雷济要大发脾气,赶紧赔罪:“我大哥跟下面的头目商量归顺的事,这些人有的同意,有的不肯,我大哥怕他们事到临头跑来阻拦,只好自己悄悄先走。另外召集了四十多个大小头目,今天就跟雷先生一起回赣州,我大哥在赣州城外等着雷先生。”
其实池仲容早在三天前就下了山,一个人悄悄潜到赣州去了。
池仲容是个刁滑的人,虽然浰头附近的乡兵都撤了,也知道王守仁下了安民告示,解散了各府县的乡兵,可没有亲眼看见,他哪里肯信?于是提前三天到了赣州城,先在城里城外转了一个遍,见城中军马早已散得干干净净,偌大校场空无一人,安民告示也早就贴在城门口,所写的和自己早先看到的只字不差。又进城找到自己布的眼线,证实卢珂果然被关在大牢里。
到这时候真是不由得池仲容不信了,这才吩咐手下赶回浰头去传令,让浰头那边的人到赣州来受抚。
正德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雷济跟着浰头山寨大小四十多个头目一起到了赣州。池仲容已等在城外,凑过去说了几句客气话,装了一会儿糊涂。雷济脾气大,忍不住把池仲容呵斥了几句。池仲容厚着脸皮只管赔笑,又命头目们先在城外等着,自己跟着雷济进了赣州城。一进巡抚衙门大堂远远就跪倒在地,膝行而前,在守仁面前连连叩头:“小人愚顽无知,实是有罪,还求提督大人发大慈悲心,积好生之德,赏给小人一条活路!”
其实一个人是诚实还是奸诈,从他的言语情态上多少能看得出来。
王守仁早知道池仲容暗里受了宁王的封赏,与其他各路山贼大不相同,所以对他格外戒备。眼下池仲容这么一套夸张做作,立时让守仁起了疑心,也不说什么,只笑着说:“池先生肯来投诚是件好事,活路就在自己脚下,只要肯走,自然就有。”叫人搬椅子给他坐,端了茶给他喝,这才又问,“听说池先生从浰头带来几十个头领,怎么不见他们?”
池仲容忙说:“这些人粗鄙暴烈,小人怕他们进了城到处生事,惹大人生气,让他们都在城外等候。”
池仲容从头到尾都在藏奸使诈,没有半分诚意,王守仁有点儿不高兴了:“本院一心想招抚浰头山寨一干上下人等,可池先生却把手下留在城外,自己一个人进城来见本院,这是不信本官吗?”
一听这话池仲容赶紧翻身跪倒:“大人言重了,小的真是没有往这上头想,如果大人想让这些人进城,小人这就传话把他们叫来拜见。”
其实池仲容把手下安排在城外,本就是个糊涂办法。只是他这个人奸猾惯了,处处都想使诈。现在王守仁一句硬话过来,池仲容只有赶紧把手下叫进城来,结果把自己弄了个难看,真是多余。
看着这个滑头滑脑的家伙,王守仁暗暗摇头,想了想,不如开门见山,拿话挑他一下,看这个池大胡子到底有几分诚意:“池先生,本官听说你在江湖上极有面子,不但是南赣九府公推的大头领,还和鄱阳湖上的绿林人物有来往,可有这事吗?”
守仁这里说的“鄱阳湖上的人”指的当然就是凌十一。
池仲容万没想到守仁会问出这话,吓得全身一哆嗦。可在这事上他早已拿定主意:归顺朝廷只是缓兵之计,将来还要投靠宁王,反叛朝廷博个富贵。所以不肯在这件事上吐口,心里反复掂量了一阵子,到底把牙一咬:“小的不明白大人说什么。”
听池仲容说出这句话来,守仁心里暗暗摇头。心知今天问不出什么了,就随口说:“池先生既然来了,就在赣州城里住下,等本院闲下来再和你深谈。”站起身来径回后堂去了。
当天池仲容把留在城外的头目都叫进城来,雷济在南赣巡抚衙门附近安排了一处宅子专门给他们住,四周派了些兵士把守,但也并不严密。
当天夜里王守仁把雷济找来:“我看池仲容实在是奸猾之徒,恐怕并非真心归顺,还得准备用剿。这样,我给你一道令牌,调动广东军马做好进袭的准备,然后去龙川调卢珂的手下,告诉他们,一听本院军令,就从背后攻打浰头。”
“要去龙川只怕会经过浰头。现在官兵已经撤围,浰头山贼必然又出来活动,他们耳目众多,我从浰头过,怕是瞒不住他们。”
“那就不必瞒,你拿着令牌直接到浰头去见池仲宁,就说奉本院的令,拘捕卢珂的两个副手郑志高和龙民,浰头那帮贼人听了只有高兴,不会起疑。”
雷济笑道:“大人这个办法好,学生马上动身。”
当下雷济连夜动身赶往龙川。王守仁也故意不去搭理池仲容,让他们几十个人在赣州城里闲住了三天,这才把池仲容找来:“池先生,眼看到年底了,本院也没什么公事,今天咱们到赣州街上逛逛如何?”
王守仁让池仲容陪着逛街是给他天大的面子,池仲容当然抢着答应。守仁又叫人去取了一套新衣新鞋给池仲容穿戴起来,看着不那么惹眼了,这才带着池仲容出了巡抚衙门,一路往城北的八境台缓缓行来。
这时候已经是腊月二十六,眼看新年将至,加之匪患已平,赣州城里的百姓心情格外好,到处张灯结彩,人群熙攘,喜乐喧哗不绝于耳。王守仁和池仲容并肩而行,不时指点着街边的行人、店铺,说着年节喜庆的话题,又问起广东人过大年时的种种习俗,池仲容肚里有些墨水,有问有答,和守仁聊得十分畅快,边说边走,已经到了八境台下。
八境台是北宋年间始建,依北城墙而立,台高三层,飞檐起脊,雕梁画栋,十分雄伟壮丽,是赣州诸景之首。登上高台,只见章江贡水汇流于此,莽莽荡荡,长天一色,玉岩绿水、宝盖清云、储潭晓镜、天竺晴岚、马崖禅影、雁塔文峰……种种美景观之不尽,连池仲容也觉得神清气爽,望着远处定定地出神。
见池仲容满脸喜色,王守仁在一旁说:“池先生,老百姓的日子不错吧?其实人生在世图的就是个平安,能有口饱饭吃,谁也不会去做贼。现在你人已在赣州城里,只要动一个善念,不但是你,连你山寨里上万兄弟以及他们的亲眷都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只是这个善念要你自己去动,谎话说不得,说了谎,就是断自己的根。”
王守仁一句话点过来,真把池仲容吓了一跳,忙偷眼看他,见这位提督大人满脸微笑,也正在盯着他。池仲容心里突地一跳,一时间几乎冲口而出,说出自己与宁王之间的密约,然后跪倒在地给巡抚大人叩几个头,就此脱了这身贼皮,踏踏实实做个百姓。
可犹豫再三,他到底没把这些话说出来。
这些年在山寨里做寨主,杀人越货的日子过惯了,再想回过头来做个农夫,池仲容觉得太穷困、太辛苦、太没有威风了。何况宁王对他许了那么大的愿,给了他那么多的钱,池仲容满心想着只要混过眼前这段日子,以后跟随宁王造反也好,自己在山寨里接着当山大王也好,总比做个泥腿子强吧?
人哪,为什么会昧了良知?皆是因为软弱……
眼下池仲容已经到了解脱的边缘,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能过上太平日子了。可偏就在这关键的时刻,他到底还是选择了蒙蔽良知,继续做贼。
眼看池仲容眼里神光一闪,顿时又泯灭下去,换上来的仍是一副奸猾嘴脸,王守仁不禁暗暗叹息。事已至此,他也无话可说了:“今天就到这儿吧。你也该回去休息了,本官也累了,得歇歇了。”
池仲容忙说:“大人,小的想明天就回浰头。”
“急什么,快过年了,你在赣州城里过个年,正月初三再回去吧。”
见巡抚大人并未看破自己的心思,池仲容也知道自己斗不过这位巡抚。眼下硬要走,惹起人家的疑心,只会自己倒霉。反正初三再走也差不了几天,就点头答应下来。
陪着池仲容在赣州城里转了一圈儿,王守仁觉得身心疲惫,回到巡抚衙门刚坐下,雷济走了进来:“浰头四面的官军都布置妥当了,人也和卢珂的手下约好,只等将令,大人怎么还不动手?”
“还有三天就过年了,无论如何让池仲容他们过个年吧……”
“军机如同水火,万万拖延不得,迟则生变!”雷济是个急脾气,眼看王守仁忽然手软起来,忍不住说了他一句,“怎么这个时候都堂倒生了妇人之仁?”
王守仁叹一口气:“也许这真是‘妇人之仁’吧,我觉得池仲容虽然从心底还是要做贼,可他这次肯来归降,毕竟也有两三分诚意。单就为了这两分诚意,我也该让他过好这个年。”
雷济跟随王守仁这些日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巡抚大人有些意冷心灰,顺着守仁的心思想了想,也有所感:“都堂常说‘软弱’二字是灭良知的大敌,学生现在懂了。想不到这‘软弱’两个字当真厉害,简直就像一把刀……”xündüxs.ċöm
“是啊,‘软弱’就像一把架在脖子上的刀,往下一抹,就断了‘良知’的根。所以人要立志,要上进,要把握住良知,万万软弱不得。”王守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多备些酒食,让池仲容跟他的手下聚在一起好生过个年,谁也不要去扰他们。不管有什么事,过了年再说。”
转眼到了年关,雷济奉王守仁之命专门给池仲容和他那四十来个手下送去了一大批年货,足够这些人吃上三天,这在广东风俗里有个说法,叫作“万年粮”。于是池仲容等人饱饮足食,尽情欢乐。第二天一起来给守仁拜年,王守仁又见了他们一面,除了年礼说的吉祥话外,最后又问了一句:“池寨主有什么话要对本院说吗?”
这时候的池仲容已经拿定了主意,再也想不到什么良知诚意了。听守仁问他还有什么要说,只是随口说了几句拜年的吉祥话儿。
(三)
正德十三年的大年初一、初二一晃眼就过去了。初三这天一大早,雷济来找池仲容、池仲安,命他们到巡抚衙门辞行,回浰头大寨安排归顺之事。池仲容兄弟俩满心喜悦地赶过来,进了抚衙大堂,只见左右站着几十个官军,正堂上却没有巡抚大人的影子,正在疑惑,雷济在身后吆喝一声:“都拿下!”几十个官兵一拥而上,饶是池仲容武艺过人,忽然间被几十个人一起扭住,也容不得他挣扎,顿时摁翻在地捆作一团。
这时候王守仁才从后堂缓缓走出来,池仲容叫道:“我们真心来降,大人怎么毫无信义,竟然暗害我等,小人死也不服!”
眼看池仲容还在狡赖,王守仁摇了摇头,从书案上取过那枚金印,抬手掷在了池仲容脚下:“你还有什么可说?”
一见此物,池仲容顿时面色如土。
王守仁忍不住叹息一声:“本官屡屡问你,你怎么就是不肯说呢?你等离改恶从善仅一步之遥,可就偏不肯走这一步路。其实你们在浰头所作所为本官都知道,只要你承认,一切皆可既往不咎,可你偏偏不肯。到现在却又抵赖,有什么用?”眼看池仲容低下头来一声不吭,守仁吩咐左右,“带下去好生看管。”看着军士们把池仲容拖了下去。雷济在一旁问:“都堂,咱们是不是该进兵了?”
“通知各路军马,今夜分三路进兵,首恶务惩,其余的,不要多增杀伤。”
雷济领命而去。王守仁回到书房,往椅子里一靠,双眼直直地望着屋顶,发起愣来。
这一坐也不知坐了多久,杏儿端着个托盘推门进来,把一碗白饭几样小菜摆在守仁面前:“已经过午了,先生吃点儿东西吧。”
守仁看了看桌上的饭菜,实在毫无胃口,轻轻推开饭碗:“我今天不吃东西了。”
杏儿白了守仁一眼,又把饭碗推过来:“好端端地干吗作践自己的身子?为了几个山贼不值得。”
王守仁叹息一声:“不是为了谁,我是在想一些事。”
“想什么,跟我说说?”
年轻的时候,王守仁有什么心事都和夫人说,现在他已经习惯了,有什么心事都和杏儿说:“弘治年间我进京考进士的时候,曾听人说大明朝各地流民有百万之众,当时根本不信。可现在我却知道这是实话。其实我也深知流民之苦,一个人不到活不下去的地步,不会去当山贼草寇,所以我此次来南赣是真心想着尽力招抚,像谢志珊、蓝天凤那些人不肯受抚,铁下心来跟官军死战,剿他们也就剿了,可我为什么救不了这个池仲容呢?”
杏儿微微一笑:“先生就为这个吃不下饭?那你还是把饭吃了吧。天下很多人先生都救不了,何止一个池仲容。”
杏儿是个温厚的人,平时说话总是顺着守仁,想不到今天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守仁不由得一愣:“这话怎么讲?”
见守仁有点儿不高兴的意思,杏儿笑了:“这些年先生在各地讲学,我都跟在身边,有空了也去听几句。先生说过多次了,说自从悟到‘良知’二字,一颗心越来越宽,觉得这世上无事不可成,无人不可救。其实这只是先生自己的错觉罢了。世上有很多事,先生无论如何也做不成,有很多人,你怎么都救不了。不要说先生,就连孔圣人也没本事教化自己身边的每一个学生。我记得先生以前说过:圣人门下有一个不好的弟子,他来见圣人,可圣人讨厌他,装病不肯见面,这个学生转身刚要走,圣人又在房里弹琴,故意让这个坏学生知道:圣人其实没病,只是讨厌他,不愿意见他。”说到这儿脸上微微一红,“这个人的名字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先生可别笑我笨啊……”
“这人叫孺悲。”守仁悄悄叹了口气,“记不记得名字没什么,你把这些道理想得比我还透呢。”
“我听先生讲过,人心就像镜子,不擦就落满了灰尘。可先生能把手伸到别人心里去,帮着别人擦亮这面‘镜子’吗?所以道理再好,要他肯听、肯做才行。他不肯听、不肯做,一定要昧良心,要做坏事,就是到死都是恶人。孔圣人身边也有教化不成的弟子,何况先生今天想教化的是个死心塌地的山贼呢!”
杏儿这几句话字字有理,听她这么一说,王守仁心里的疙瘩解开了,同时,却又生出另一个想法来:“良知是人心里的明镜,可有些人故意蒙蔽良知,对这些人,咱们真是没办法。可话说回来:‘自我’就是‘良知’;良知是指导人心的‘灵明’;‘知行合一’是修身的功夫,是成圣贤的大路!这些道理天下懂的人太少了,必须有人认认真真去讲学,把这些道理讲得人人都懂,个个皆明!这才对社会大有益处。”想到这里自己摇了摇头,“其实我想辞官讲学已经多年了,到今天也没把这个‘学’讲成。回头一看,原来讲学是天下第一大事,我做的是不要紧的事,这要紧事,却扔下了……”
其实王守仁心里的大想法杏儿并不全懂,只是顺着话头儿给他解心宽,立刻笑道:“先生在赣州不也一直在讲学吗?”
“……讲得不够多……”
杏儿撇撇嘴:“先生一边当官一边讲学,京城、滁州、南京、赣州总计也教了几百个学生,平时又和人书信来往,天天在谈学问,到今天却说‘讲得不够’,这够与不够是怎么算的呢?依着先生的脾气,就让你一天讲十二个时辰的学,恐怕你也会说‘不够’吧?我看先生这是自己给自己找别扭!”
杏儿佯嗔假怒的一句玩笑,把王守仁也给逗笑了。
见守仁肯听自己的劝,杏儿心里的想法一发不可收:“我知道自己不算聪明,可旁观者清,这些年在先生身边,有些事我也看得出来。当年孔圣人立了一个‘救天下人’的大志向,结果呢?做官被人迫害,教学生也未必全教得好,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委屈,最后只能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听听这话,说得多可怜呀!先生现在又做官又讲学的,做的也是个天大的事业,将来怕也会碰上这些事。我知道先生的心已经很宽了,可我觉得先生必须把心放得更宽些才好。”
想不到杏儿今天忽然讲出这么一番道理来。守仁笑着问:“难道你觉得我以后会遇上什么不顺遂的事吗?”
杏儿当然不愿意往这上头想,摇了摇头:“以前夫人跟我说过多少次,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先生辞官归隐。可先生做的事业越来越大,打交道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表面看起来是斯文人、好人,可他们心里是什么样先生未必知道。先生每天讲的‘良知’之学是真好,‘知行合一’也是大道理,真的能救世人,先生自己也是真心做‘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努力践行良知,无一日懈怠,可先生身边的人未必都如此。先生做的事越大,操的心越多,就越容易遭坏人的嫉恨,可先生本事太大,想放手都放不下。这么下去,如何了局呢?”
到这时候守仁也听出杏儿话里的意思来了:“说得好,你不妨多说说。”
其实杏儿已经把心里的话都说完了,听守仁夸她,又喜又羞:“我都是乱说的,先生别笑话。在山阴老家陪着夫人的时候,听她讲过一个故事,说是当年有个老道士点化过先生,讲了三句话:多学无益,多言什么……我记不得了。”
“是‘多学无用,多言无益,多劳无功’。”
这是三十岁那年登九华山,意外遇到蔡蓬头,这位老道长点给自己的话。这都多少年了?快二十年了吧,守仁一直也没想过这话,今天杏儿忽然把这话提起来了,守仁略一回味,不觉又愣愣地发起呆来。
儒学和道家是同一源流,不同的是,儒家是“践行者”,道家是“隐士”。
孔夫子一辈子都是个行者,周游列国时,遇上一位隐士“楚狂接舆”,拦孔子的马车,劝他:“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蔡老道早年对王守仁说的三句话,也是隐士在劝行者。
但孔子当年没听隐士的劝,他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王守仁是孔子的学生,是“儒家一个好秀才”,在这条“修齐治平”的艰难道路上,他选择的是“死而后已”。
(四)
几天后,广东方面传来捷报:官军分三路进剿,浰头山贼群龙无首,被杀得大败,上浰、中浰、下浰共三十多处贼寨全被拔除。王守仁赶紧下令将这些“新民”安置下来,严令官军滥杀无辜。
浰头剿了,南赣九府都太平了。赣州城里张灯结彩,欢天喜地,军民同庆。乐坏了的百姓跑到巡抚衙门外焚香跪拜,又推举几个老先生来见守仁,再次提出想在赣州城里给他建一座生祠,守仁赶紧拒绝了。
几天后,各路军马班师凯旋,王守仁这里忙着给朝廷写奏折,论功行赏。当晚赣州巡抚衙门摆开盛宴,有功之臣欢聚一堂,吃肉喝酒尽情欢乐。众人都在欢喜庆祝的时候,雷济把王守仁拉到一边低声说:“都堂,我听说一件事:剿浰头的时候,卢珂带着人进了池仲容的老家曲潭村,把全村姓池的都杀了!”
一听这话,王守仁大吃一惊:“你说什么?卢珂杀人!”
“对,这还是广东指挥副使当成战功报上来的……”
卢珂,那个老实憨厚的卢珂?那个放火烧了山寨一心要当农夫的卢珂?他到赣州来投诚时,守仁还给他行过礼,赞他的“良知诚意”,想不到此人回过手来就灭了池仲容满门!一时间王守仁心里冒火,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卢珂现在何处?”
雷济悄悄叹了口气:“卢珂是奉了广东顾都司的将令,顾都司依的也是军法。池仲容犯的是反叛大罪,罪当族诛,《大明律》就是这么定的。”
原来《大明律》就是这么定的,犯了大罪就要灭族,这不仅是要杀光叛逆,更是杀给别人看的。卢珂是个老实人,奉了将令才去杀池仲容的满门,杀之前他大概也没想过,池仲容原本是和他一样的人。
在人堆里王守仁一眼看见了卢珂,可他已经发不出火来了。因为王守仁知道自己根本不能治卢珂的罪,要是治他的罪,倒成怪事了。
在这群欢笑畅饮的人中,王守仁又看见了自己的老实兄弟尔古。今天的尔古也像所有人一样快活得很。
尔古大概是世上最憨厚淳朴的人了,可自从追随了王守仁,尔古已经好多次举着刀要杀人了。
尔古是个老实人,既然他追随了王守仁,所以谁得罪了王守仁,尔古就要杀谁。
卢珂同样也是个老实人,他既已投了官府,官府让他杀谁,他就杀谁。
这些“老实人”,这些永远不移的“下愚”怎么救?怎么救啊!
想到这儿,王守仁忽然觉得浑身无力,头晕眼花,连站都站不稳了,踉踉跄跄出了大堂。倒被尔古一眼看见,以为大哥喝醉了,赶紧跑过来搀扶。
王守仁被尔古扶着一溜歪斜地回到住处。杏儿见守仁醉了,赶紧过来伺候。王守仁躺在床上,忽然想起,招手叫尔古:“你来,我跟你说件事。”
尔古赶紧凑过来:“大哥有什么事?”
“以后我讲学,你都来听……”
尔古一愣:“我不识字,大哥讲的那些道理我也听不懂。”
“不识字没关系,我教你。听不懂,慢慢听,懂多少算多少。”
对王守仁,尔古一向言听计从:“行,我以后来听大哥讲学!”
尔古答应了,王守仁这才放下心,闭上眼,休息了。
这时候王守仁已经想明白了:要救天下那千千万万“不肯移”的下愚,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给他们讲学!把“自我”“良知”“知行合一”讲得人人皆知,个个皆明。那时候,天下人才能有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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