讯读文学>其它小说>王阳明(全三册)>第二十六章《王阳明(第二部:知行合一)》(5)
  第五回祸国贼祸至受刑戮,谋国臣谋尽黜田园

  (一)

  一夜之间,权倾朝野的大太监刘瑾被打入诏狱!第二天一早,这个惊天动地的好消息迅速传遍北京城。到了中午,只听得街坊巷里鞭炮之声不绝于耳,好像过年一般。朝臣们听说此事,半数臣子欢呼雀跃,另一半人魄散魂飞。

  年已六十三岁的茶陵小老头儿李东阳虽然没跟着其他臣子们一起欢呼雀跃,可也是满面红光,喜笑颜开。三年来被这吃人的朝局压弯了的腰板儿不知不觉挺起来了,脸上一条条皱纹也都舒展开了,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一大早就来到内阁签押房,跟杨廷和坐在一块儿等着皇上下诏把刘瑾交法司议罪,可等来等去,一直到了过午还没消息。

  到这时候两位阁老只好各自给对方宽心,都说自己未免太心急了。刘瑾昨夜刚下狱,此贼劣行昭彰,罄竹难书,东厂那边不会这么快定案。

  就这么一直等到十四日,禁宫中毫无消息。到这会儿阁老们坐不住了,杨廷和起身去找提督东厂太监马永成打听消息,谁想他这边刚走,张永悄悄进了签押房。

  见张永来了,李东阳还以为他有旨意要传,忙迎上去,可看张永的样子又不像来传旨的,就问:“宫里有旨意吗?”

  “没有旨意,”张永看看左右,“次辅在吗?”

  “刚出去。”

  一听杨廷和不在,张永皱起眉头,看样子似乎要走,又犹豫不定。李东阳忙问:“公公今天有事?”

  张永今天到签押房是专门来找杨廷和的,可惜杨廷和偏偏不在。眼下张永要商量的事异常紧急,又实在不敢拖延,既然李东阳在面前,干脆跟这位老先生商量一下。左右看了几眼,见签押房里没有旁人,这才压低了声音:“老先生,咱家刚打听到一个消息:皇上想把刘瑾贬为奉御,仍然准他在宫里行走……”

  一听这话李东阳眼睛都瞪圆了:“这话从何说起!”张永赶紧冲李东阳摆手:“老先生小声些,这事外人还不知道。”

  李东阳又急又气,一肚子火怎么也压不下去:“刘瑾是造反的罪过,必死的!怎么可以贬为奉御?到底怎么回事?”

  说实话,眼下的张永可比李东阳更害怕,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儿抖了:“不知刘瑾这贼买通了什么人,竟然把话递到皇帝耳中,说自己‘裸身被执’,求皇帝赏他一件旧衣服穿,其实就是向皇帝讨饶。想不到皇上一下就赐给他旧衣百件!这分明是要对刘瑾网开一面的意思!当时谷大用正在乾清宫值守,赶紧去问,结果皇上就说出‘把刘瑾贬为奉御’的话来了,虽然还没下旨,可依咱家估计,皇上今天必会宣布此事!”

  正德皇帝又在胡闹。

  王守仁说得对:软弱的人,最容易昧掉良知。就像朱厚照,你说这个人有多邪恶,有多坏,似乎也谈不到。可朱厚照从小娇生惯养,被宠坏了,性格异常软弱,行事极度任性,到要紧关头总不能约束自己,结果一次一次昧去良知,犯下大错。可朱厚照是皇帝,而且是个不听人劝的皇帝,所以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帮他找回昧去已久、被深深蒙住了的良知。结果这个软弱任性的脾气,毁了正德皇帝一生。

  这次收拾刘瑾,幕后推手就是正德皇帝。而且正德皇帝也早下决心要杀刘瑾了。可事到临头,朱厚照居然感情用事,把早已定好的主意改了!

  问题是,刘瑾必须死!只有杀了这条“恶狗”,才能平缓朝局,安定人心。一旦正德皇帝网开一面,放刘瑾这条猛虎出了牢笼,不但张永、杨一清这些人要诛九族,更可怕的是,皇帝在臣民百姓面前的威信荡然无存,朝局彻底败坏,难以收拾!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个不但张永吓坏了,李东阳也吓得心惊肉跳。可他毕竟是三朝重臣、两朝阁老,经过风浪,谋略深沉,倒不至于乱了阵脚。低头略一沉吟,并不给张永出什么主意,倒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公公,老夫有一事不明:既然刘瑾已被拿下了,怎么没人去抄他的家?”

  想不到李东阳说了这么一句没用的话,张永一愣,随口说:“拿住刘瑾的第二天东厂已经奉旨抄了他的家。”

  “抄了?没有吧!”李东阳皱着眉、眯着眼瞅着张永,“反正老夫是听人说,刘瑾的家还没抄,也许是我听错了?”再也没有二话,低着头自顾走开了。

  首辅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比黄金还值钱的。张永虽然一时听不懂,却知道这些话里有极深的意思。又把李东阳的话颠来倒去嚼了十几遍,忽然眼前一亮,两手一拍,“嘿”的一声叫了出来!转身就往乾清宫跑。一口气跑到乾清门外才想起:自己怎么糊涂了?这时候往乾清宫跑什么!刘瑾的家是东厂抄的,应该先找马永成把事儿商量妥了再说。

  当下张永先回司礼监找到马永成,两个人悄悄商量了一番,马永成立刻出宫布置,张永喝了杯茶,歇歇脚儿,在心里把要跟皇上说的话又理了一遍,这才坐上肩舆慢悠悠地进了乾清门。

  张永过来的时候朱厚照正靠在御座上发愁。

  虽然朱厚照早就知道刘瑾已经不能再留,也正是他一手操弄局面,把这个老阉奴打下司礼监的宝座,送进了大狱,可到了处置阉党的时候,也不知怎么,朱厚照的心底对这个伴着自己长大的老太监却有一丝不舍。

  毕竟从七岁那年刘瑾就陪伴左右,十几年来这老东西一心一意奉承着他。也许天下人都觉得刘瑾有罪、该杀,可朱厚照并不觉得这个老太监该死,他收拾刘瑾,只是因为到了这个时候不收拾不行。

  现在眼看刘瑾在牢里讨饶,想求皇帝赏给他一件旧衣裳穿,朱厚照心里忽然起了个念头:也许可以给这个伺候自己多年的老奴才留条活路?

  让他在宫里当个奉御吧,不行的话就发往南京闲住也好,至少让他活着,这样自己心里也安宁些。

  正在犹疑不定的时候,张永笑眯眯地进来了。

  朱厚照当然知道张永是来劝自己对刘瑾下手的,可他心里已有了打算,也不等张永开口,就先说道:“刘瑾这事朕想了好久,这老奴才平时有诸多不是,罚是要罚的,朕想把他贬为奉御,在宫里当个小差事,你觉得呢?”

  过来之前张永已经把事情想好了,皇上大概会问什么,自己怎么答,都有了腹稿。现在朱厚照果然说出这话,张永忙说:“老奴以为内廷不同于外朝,一切事儿全由皇上决定,其他人不该管,也管不着。要说刘公公这些年是有过错,可他毕竟是皇上身边的人,怎么处罚,大主意应该由皇上来拿。”边说边偷看朱厚照的脸色,见他面露喜色,知道这几句巧话儿除去了皇帝的戒心,这才又说,“这次底下告刘公公的无非是这么几条:一是谋逆之罪;二是收受贿赂,卖官鬻爵,任用私党;三是搜刮民财,中饱私囊;四是罗织百官罪名,严刑审讯迫害;五是侦缉校尉四出,草菅人命,百姓颇有怨言。可这些罪状并未坐实。尤其是谋逆、受贿、敛财这几条,未必是真的。皇上想想,刘公公是宫里的人,有皇上养活着他,一辈子吃不光用不尽的,又没有子嗣继承,他要这么多银子干什么用?”

  张永这番话真有点儿“雪中送炭”的味道,朱厚照忙说:“对呀!刘瑾要那么多银子有什么用?”

  刘瑾贪财无厌,自掌权以来,聚财敛货已经到了毫无羞耻的地步!这个天下人都知道,只有正德皇帝一个人不知道,现在张永正好在这上头动脑筋,用这些话来套住皇帝。

  见皇帝的思路已被自己带动,张永心里暗笑,脸上却是一本正经:“老奴觉得为今之计就是皇上亲自到刘瑾家里去,看着东厂的人抄他的家,如果抄不出什么东西来,那谋逆、受贿、敛财就都站不住。这三条站不住,其他的罪名都没什么大不了,这时皇上再想贬他为奉御,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听张永这么说,朱厚照一愣:“怎么刘瑾的家还没抄?”

  “上次皇上的旨意只说拿了刘瑾交东厂严审,并没说要抄家,所以东厂的人只把刘瑾家人看管起来,并未抄动。依老奴看,皇上不妨亲自带人去抄刘瑾的家,要是抄不出什么来,旁人就没话说了。”

  张永之言句句在理,朱厚照立刻坐上銮舆,亲自来抄刘瑾的家。

  听说皇上过来了,提督东厂太监马永成赶忙接驾,和张永一左一右陪着皇上进了刘府。朱厚照在厅里居中而坐,吩咐马永成:“即刻抄检刘瑾财产,速报与朕。”马永成领了旨一溜小跑地出去了,张永陪着皇帝坐在厅里等着消息。

  想不到马永成这一去足足过了两个时辰。把正德皇帝等得心里冒火,再也坐不住了,叫过张永:“马永成怎么办事的?到现在还没把清单报上来!”

  “也许还在点算吧?”

  “你去催他!”

  见皇上发了脾气,张永赶紧跑出去,片刻工夫领着马永成回来了。朱厚照立刻问:“财产点算得怎么样了?”

  马永成愁眉苦脸地说:“皇上,刘府财物堆积如山,数不胜数!老奴已经加派人手点算,只是还要些时间。”

  朱厚照还没说话,张永在一旁替他问道:“现已点明的有多少?”

  马永成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现已点明的财物计有:黄金二十四万锭零五万七千八百两,总共约合金二百五十万两;白银五百万锭零一百五十八万三千六百两,总计约合银五千万两;另有宝石两斗,其价无法估算,需得专人另计。除此之外又检出金甲两副,金钩三千副,玉带四千一百六十二束,狮蛮带两束,金汤盒五百套……”

  不用再抄下去了,单是册子上这几条已经让朱厚照变了脸色:“你说有黄金二百五十万两、白银五千万两,弄错了吧?!”

  马永成缩着脖子说:“老奴刚听说此数也不敢信,可这些金银就在刘瑾家里,皇上可以亲自去查看。”话音刚落,张永的干儿子庞二喜进来,伏在张永耳边说了几句。张永忙走上来:“东厂的人刚刚在刘府后花园里发现了一处密室,内中多有违禁之物!请皇上亲去点看。”

  这时候朱厚照脑子已经乱了,跟着张永来到刘府后花园里,只见地上掀开了几块石板,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洞口,一群东厂番子正从洞里往外搬东西。见皇上来了赶紧跪倒,在现场督办的一名佥事抢上来报:“皇上,刚从这密室里抄出一颗伪玺!玺上印泥未干,似是用来发布矫诏之物!另有龙衣衮袍八件,穿宫牙牌五百余面,盔甲一千余副,弩机五百余副!”

  看着这些东西,朱厚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正在发愣,又一个东厂番子快步走来,凑在马永成耳边说了几句,把一柄折扇递到马永成手里。马永成立刻叫了起来:“皇上,这把扇子是擒住刘瑾那天在他住的内值房里抄来的,是刘瑾随身之物!”说着捏住扇脚处的钉头一摁,“啪”的一声,左右两根扇骨上各弹出一段三寸长的刀柄,马永成捏住刀柄抽了出来,竟是两把细长的尖刀,各长仅八九寸,刃口飞薄,锋利异常。

  见了这个东西连马永成都惊呆了,不由得叫喊起来:“刘贼好大胆!他每天在皇上面前伴驾,竟随身带着凶器,这是要行刺吗?”

  要说刘瑾家里抄出的金银珍宝、玉玺龙袍、盔甲刀枪是真是假,正德皇帝未必弄得明白,可这柄折扇时时拿在刘瑾手上,朱厚照是见过的。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东厂的人偏偏发现了扇子上的机关,这真是天要亡刘瑾了。

  玉玺龙袍、盔甲兵器、穿宫牙牌、伪造的玉玺,再加上这两柄骇人的利刃!把朱厚照气得额头上青筋直暴,冲着张永和马永成咆哮起来:“这奴才果然反了!立刻下狱严审,绝不轻饶!”

  (二)

  正德皇帝一句话,把刘瑾推上了黄泉路。现在所要考虑的只是:让这个阉奴怎么个死法儿。

  在这上头所有人的想法都差不多,那就是一定要把刘瑾千刀万剐,以平天下人的怨气,昭雪那些屈死的忠魂。

  第二天一大早,朝廷六部九卿官员齐集于午门之外,由刑部尚书刘璟亲自审讯刘瑾。正德皇帝也坐在午门城楼听审。

  一片肃杀之中只听得车声辚辚,一辆囚车从西华门出来,沿着御街来到午门外。四个锦衣卫打开囚笼把刘瑾从车里拖出来,摁着跪在众官员面前。

  自从正德二年刘瑾借着皇家的势力斗败内阁,掌了司礼监,提督团营,节制东厂、西厂、内行厂,到今天已经三年了。这三年里刘瑾借着皇帝的势力横行无忌,朝中文武百官都得老老实实跪在这个阉人脚下,听他斥骂羞辱,任他或罢或杀,到今天正德皇帝的手掌一翻,这个权倾朝野的大宦官顿时被打回原形,仍是那个低三下四的老阉奴。

  现在这个头发花白的阉奴戴着重镣长枷,被锦衣卫摁着跪倒在一群顶着乌纱、穿着红袍的官员们脚下。一时间,大明朝乌云密布的天空中似乎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了一丝久违的阳光。

  直到这一刻刘瑾还没弄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倒的,只隐约知道有人害他。这些害他的人里,头一个就是张永,第二个是右都御史杨一清,还有内阁的老浑蛋李东阳和杨廷和,还要加上马永成、谷大用,再下来就是满朝文武,大概还有天下所有老百姓!

  在刘瑾这颗糊涂心里想来,世上所有人都在害他,只有一个人没有害他,就是高坐在午门城楼上的正德皇帝。

  一直到死,刘瑾也不觉得是正德皇帝害了他,却不知道正是皇帝利用他这条“狗”斗垮了满朝臣子,再演一场“狗咬狗”的好戏,叫这个愚蠢凶恶的傻太监做替罪羊。

  现在的刘瑾满脑子都是仇恨,咬着牙在心里想:既然死定了,临死前也要摆个架势,不能让这些害他的人得意。

  想到这儿,刘瑾拼命硬撑着把头仰起来,逐一看着面前的百官。结果在这群穿红袍的大人物里看到了数不清的熟人:刑部尚书刘璟、户部尚书刘玑、兵部尚书王敞、工部尚书毕亨、吏部侍郎李瀚、礼部侍郎李逊学、兵部侍郎陈震、刑部侍郎张子麟、工部侍郎崔岩……一个一个看过去,刘瑾忽然想起来:原来半朝官吏都是他提拔的,这些当官的,个个都有把柄在他手里攥着。

  想到这儿刘瑾不由得冷笑起来,一双狼眼死死盯着刑部尚书刘璟,觍起脸来笑着说:“刘部堂,天儿不早了,就快点儿审吧。”

  刘璟犹豫片刻,尽量把嗓门提得高些:“刘瑾,你可知罪!”

  “咱家知罪。”刘瑾在地上换了个姿势,让自己跪得更舒服些,“正德四年,咱家曾经举荐一位刑部右侍郎升任左侍郎,同年,又是咱家举荐此人升任尚书一职。此后我二人一直过从甚密,咱家所犯之罪,此人皆有参与。”

  俗话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眼下刘瑾已是一条疯狗,他要是当着皇上和众臣的面儿咬自己两口,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想到这儿,刘璟吓得脸色煞白,再也问不下去了。

  见刘瑾当着百官的面耍刁,居然镇住了刑部尚书,在一旁的礼部侍郎李逊学实在看不下去,厉声喝道:“你这奸贼!上面问什么就答什么,不准放刁使诈,胡言乱语。朝廷法度森严,自能治你的罪!”

  刘瑾扭头冲李逊学笑着说:“这位大人,咱家已经吓破了胆,哪敢胡言乱语?咱家在朝中实实在在有这么一个同党,此人正德三年出任太常寺少卿,后来觉得官卑职小,就拿了一笔银子找到咱家府上行贿,记得好像是三千两白银。咱家看在银子的分上就保举他担任了户部侍郎,后来好像又调到礼部去了,此人的名字咱家一时想不起,不过仔细想想,大概还是记得的。”

  这一番狠话顿时又堵住了李逊学的嘴。

  审判刘瑾的这帮官员,不少人都有把柄握在刘瑾手里。就算平时和刘瑾没什么勾结,可这些年刘瑾权倾朝野,百官难免对他奉承献媚,或多或少总不那么干净。现在刘瑾当众放刁,谁问他就咬谁。这些官员人人自危,一时竟无人问话了。

  想不到戴着镣铐跪在午门外,还能把这些朝廷重臣一个个镇住,刘瑾觉得自己这条贱命真是活得值了。眼下这个老奴才戴着枷,上着镣,只有一张嘴还是自己的,干脆笑着说:“百官公卿多出自咱家门下,如今倒来审我?诸位放心,刘某是个老实人,有问有答,绝不叫各位落空。”说音刚落,忽然有人喝了一声:“大胆死囚,还在放刁!”

  听到又有人来审他,刘瑾随口说了句:“你是什么人?难道忘了咱家给你的好处吗?”抬眼望去,问话的却是驸马都尉蔡震。

  蔡震是皇亲国戚,生性淡泊,无心官场,只知道游山玩水、诗文唱和,和刘瑾没打过什么交道。现在他突然发问,也是刘瑾疏忽,顺口就说给过蔡震“好处”,可蔡震却是群臣之中难得的一个“干净”人,刘瑾想咬也咬不住他。

  刘瑾随口一句话立刻被蔡震逮住了理,一拍桌案吼了起来:“本官是国戚,得过你什么好处!你这奴才竟敢攀诬大臣,真是不想活了!”对左右喝令,“给我重重地掌嘴。”两旁值班的锦衣卫立刻冲上来扭住刘瑾,一连气狠狠抽了他几十个耳光,打得刘瑾满嘴流血,一张脸都肿了起来。

  见刘瑾挨了打,气焰稍杀,蔡震心知此时一定要穷追猛打,绝不能让这条毒蛇缓过劲来,又厉声喝道:“公卿大臣是朝廷任命,你怎敢说是出自你的门下!且不论别的,单这胡言乱语就是大罪!再打!”锦衣卫过来架起刘瑾,不由分说又是一顿嘴巴。

  这两轮打完,刘瑾整张脸都被打烂了,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蔡震这才问他:“你为什么藏匿盔甲?”

  刘瑾满嘴喷着血沫子含含糊糊地辩解道:“收藏这些东西是为了护卫皇上安全。”

  “胡说,这些甲胄是在你东华门外住宅中查出来的,既是保护皇上,为什么把盔甲藏在你家中密室里?”见刘瑾一时语塞,蔡震也不给他喘息的时间,又问,“你随带折扇中藏有尖刀两把,又做何解释?”

  刘瑾这老奴才是皇帝养的狗,他在扇里藏刀当然不是想谋害主子,只因为得罪的人太多,怕被人害,所以带着防身用的。可刘瑾身为司礼监掌印,整天待在皇帝身边,随身暗藏凶器,这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见把刘瑾的气焰压住了,刑部尚书刘璟趁机发威,厉声喝道:“你私刻伪玺、私造穿宫牙牌、私藏甲胄、暗带利刃,一条一条都是死罪,你招不招!”不等刘瑾答话,便对左右叫道:“这囚徒又在抵赖,先打二十杖!”几个锦衣卫立时把刘瑾拖翻在地,乱棍齐下。

  曾经权倾朝野的刘瑾,连说话的权利也被剥夺了。

  到这时候刘瑾才知道自己又办了傻事。面前坐的全是他的仇人,一个个要把他往死里整治,再加上朝廷王法本就是从“五恶当诛”里头推出来的,说谁有罪谁就有罪,根本不让人辩解!何况刘瑾做的事他自己心里也都知道,辩也无益。

  曾子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刘瑾的心却连禽兽也不如。明明已经是个死人,却还一肚子怨恨,一门心思想要害人!直到挨了几顿打,这个老太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身子都吓软了,急忙高声叫道:“大人别打,你问什么我答什么!”

  见刘瑾服软了,百官们都松了一口气。刘璟这才按着事先拟好的案卷审了起来。

  这时候的刘瑾已经彻底死了心,不管人家问他什么,一口气把所有罪名都承认下来。

  反正就是一死,这种时候还狡赖什么?少受些罪算了。

  也就一个多时辰,这件惊天动地的大案已经审结,刘瑾在供词上签名画押,然后由内使把供状捧到皇帝面前。朱厚照看了供状,随即吩咐刑部依律量刑。很快呈报上来,以谋逆之罪判刘瑾凌迟处死。

  第二天一大早,北京城里万人空巷,几十万百姓聚拢到西市,眼看着一辆囚车缓缓而来,车里坐的就是大明朝人人憎恨的大阉贼刘瑾。

  此时的刘瑾整个人都垮了,只剩胸臆之间还有一口气连着。车到西市,四个锦衣卫把刘瑾从囚车里拖出来。刘瑾已经走动不得,被人半拖半抬绑上刑架,随即剥去衣裤,露出白花花的皮肉和被阉割过的下体。顿时,几十万百姓齐声嘲骂,每个人都拿刘瑾的身子说笑羞辱起来。

  在这一片欢腾之中,四名刽子手提着小篮子走上刑台,从篮里取出各式各样的刑具摆在地上……监刑的刑部侍郎张子麟一声令下,这些刽子手拿起尖刀,开始从刘瑾身上一片一片地割下肉来。

  随着刘瑾的嘶声惨号,人群中响起一片哭骂声,无数人拼着命地往前挤,一直挤到刑台之下。

  这些人都是过去三年里被刘瑾害死之人的亲属,今天他们来为自己的亲人报仇来了,而报仇的办法就是:用银钱买下刚从刘瑾身上割取的血肉,就在大街上当着众人的面生吞下去。

  刘瑾在刑场上整整受了三天剐刑,直剐到第三天,这个老太监终于受够了罪,咽了气。可刽子手还是一丝不苟,一直在他身上剐够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才罢手。

  行刑刚罢,刑台下的老百姓一拥而上,把刘瑾的骨头撕开抢去,当街砸得粉碎!

  这三天里,北京城的老百姓一直处于疯狂的状态。现在他们暴烈到了极点,也快乐到了极点,似乎吃了刘瑾的肉,拆了刘瑾的骨,憋在他们心底的一腔愤懑、满腹冤屈也就烟消云散了。

  转眼之间,刘瑾的整个身体都毁得干干净净,只剩了一颗阴惨惨的头颅。这颗人头又被装进木笼送往全国各地,让百姓看看:天子圣明昭如日月,王法终于惩治了奸佞,正义终于得到了伸张。

  刘瑾这个老阉奴活着的时候帮当今天子清洗了百官,让正德皇帝可以明操独治,为所欲为;死后又为皇帝做了一次挡箭牌,把天下人的愤恨都集于一身。随着老阉奴的死,正德朝五年来的倒行逆施彻底被官员百姓谅解了,而后,也就遗忘了。

  (三)

  刘瑾被判凌迟之罪的当天,正德皇帝下了圣旨:凡被刘瑾革罢的地方文武官员立刻复任;被刘瑾擅改的进士录取名额立刻恢复;朝廷大臣被追夺了封诰的立刻发还;被罚米的,全部免罚;这几年被刘瑾陷害抄没家产的,除“叛逆律”以外,一律发还家产;其余应改正者,命有司即行议奏。

  到这儿为止,正德朝五年来所有冤案逐次平反昭雪,算是做了一次补救,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刘瑾死后,朝廷科道御史们纷纷上奏弹劾奸党。正德皇帝立刻下诏,拿了刘瑾的死党吏部尚书张彩,逐了内阁的阉党曹元,其余刘瑾一党抓的抓、罢的罢。

  这天一大早,内阁首辅李东阳准备上朝,刚走出中门,管家拿着一张纸迎了上来:“老爷,不知什么人在府门上粘了个揭帖。”

  听了这话李东阳有点儿惊讶——倒不是有人往他府门上粘揭帖让他惊讶,因为这几年经常有人往他的大门上贴东西,骂他李东阳的八辈儿祖宗,还有人往院里扔石头,往朱漆大门上泼粪水,什么事都出过。家人们总是想办法瞒着,不让他知道。可这次管家居然肯把揭帖拿给他看,李东阳觉得奇怪,没看揭帖,先问了一句:“写的什么?”

  “是一首诗,文辞还不错,可不知是什么意思。”

  李东阳接过那张纸来,见上面果然是一首诗:

  文名应与斗山齐,伴食中书日已西。

  回首湘江春草绿,鹧鸪啼罢子规啼。

  看罢诗文,李东阳淡淡一笑:“这东西不错,可以留着。”

  管家刚才也觉得这首诗词句不错,看不出有什么不敬之意,这才敢拿给李东阳看。现在李东阳看了也说这诗“可以留着”,管家实在压不住好奇心:“老爷,这诗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李东阳滚蛋’的意思,不过说得还算客气。”李东阳嘿嘿一笑,“满朝阉党抓的抓杀的杀,全都办了,唯有李某人还没倒台,就有人出来告诫李某:‘行不得也,不如归去!识趣些好,省得别人来办你。’好歹没骂我的祖宗,算是留情了。”顺手把揭帖放在桌上,上了轿往紫禁城去了。

  刘瑾死了,天下人都高兴了,李东阳更是快活得不得了。看了这道骂人的揭帖也不生气,倒觉得挺有意思。

  刘瑾活着的时候李东阳上要应付权阉,尽力保全朝中正直之士;下要受世人诟病,别人骂什么他都得听着。苦苦熬了几年,终于熬到刘瑾伏法。想不到刘瑾死后朝廷大治奸党,科道御史们把他李东阳也当成“奸党”一起弹劾了。对此李东阳有些惊讶。以前他曾心存侥幸,也许别人会体谅自己的苦衷,给他留一点儿面子。结果并无侥幸,在御史们的笔下,“李东阳”的名字还是上了奸党的榜单。

  幸亏李西涯并不是特别招人恨,尤其正德皇帝、内阁次辅杨廷和、大功臣杨一清和新近取代刘瑾地位的司礼监掌印张永都不恨他,所以朝廷并没把他李东阳当“奸党”来治。李老头儿仍然以首辅的身份留在内阁。

  有那么一阵子,李东阳觉得也许是自己的机会来了。

  从弘治八年入阁到现在十来年了,李西涯办了无数国家大事,经验老到。以前权阉横行,办不成事,现在奸党尽扫,旧制尽复,大明朝廷又显出一副海晏河清的新面貌来,李东阳若在此时大展拳脚,兴利除弊做几件大事,将来致仕还乡的时候,在楚地乡邻面前也有个交代,不至于让别人戳脊梁骨,骂他是个老浑蛋。

  有了这个盼头儿,李东阳抖擞精神,鼓起勇气,准备好好做几件大事给天下人瞧瞧。

  也巧,这天早上李东阳刚进签押房,宫里传出旨意,召他去东暖阁议事。现在李东阳是一心急着想要办事,脚步如飞赶了过来。

  朱厚照正在御座上批阅奏章,见李东阳来了,也没怎么客气,直接就说:“老先生,朕想从宣府调三千边军入京操练,同时调京军去宣府补足兵员,你意下如何?”

  听皇帝忽然说出这么个主意来,李东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边军是明军中的精锐,京军是保卫京畿的骨干,这两支军马都是大明朝最能战的队伍。可京军边军建制不同,操练不同,战法不同,粮饷供给也不同,完全是两个体系。最要紧的是:京军是皇帝亲军,都是皇帝亲信统率;边军却在边关将领麾下,未必可靠。所以京军、边军是不能互调的。现在皇帝忽然提出京军边军互调,这是什么意思?

  “皇上,臣以为此议不妥……”

  李东阳一句话还没说完,朱厚照已经虎起脸来:“是不是但凡朕的主意,你都觉得不妥?”

  李东阳跪在朱厚照脚下,低下头拼命平定情绪,在心里一遍遍反复告诫自己:皇帝诛杀刘瑾,下诏恢复前朝旧制,这说明皇上已经长大了,是个明君了。自己在言行上千万不能急躁,精神上更不能颓唐,要一心一意辅佐天子,推出一个君臣和乐的“正德盛世”来。

  眼下皇帝想让京军边军互调,这个主意不妥,自己身为首辅,必须把不妥之处逐一奏明,这是身为臣子的职责所在。

  “皇上,臣以为召边军入京有诸多不便:

  “其一,京军边军各有辖地,各归统属,有紧急军情时互相应援,无事不可轻动;

  “其二,京军不习野战,以不习野战之军戍边,一旦接敌不利,必堕国威;

  “其三,京军忽然调往边地,沿途官府百姓不知缘故,必然惊疑;

  “其四,京军将官多为京中子弟,到边地后不知自律,将官护短,或会引发掳掠奸淫之乱,骚扰地方;

  “其五,边军将士骁悍粗野,一旦进入京师,仗着皇上厚爱,恐怕会欺压京城军民,蔑视官府,日久难以处置;

  “其六,京军边军互调,使军士抛弃骨肉离乡背井,冷暖不合,水土不服,给养供应难以为继,诸多问题不可不三思;

  “其七,京军边军互调,除平日粮草之外还需另增军粮调度,除了饷银花销,又需额外赏赐,现在又没有紧急军情,白花这些钱干什么?

  “其八,京军边军各自调动,军马来往交错,闹得地方不宁,引起麻烦就不好了;

  “其九,京军到边地,暴露出京营空虚、兵士软弱之弊,让蒙古人看到空子,只怕会引来兵祸;

  “其十,西北九边九镇共同对敌,互相策应,正是唇齿相依,现在忽然调动兵马,倘边关有失,谁来负这个责任?”

  一个老臣子,跪在皇帝面前转眼间说出这么一大篇道理,李东阳果然还没老。弘治朝传颂的“李公谋刘公断”真是名不虚传。

  可李西涯谋略再深也劝不动朱厚照。

  正德皇帝命令京军、边军互调,其实只有一个原因:边军彪悍勇猛,能骑善射,可以陪着皇帝行围射猎,或者玩个“行军布阵”的花样给皇帝解闷儿。想不到自己设计的小游戏竟被阁老驳了,朱厚照心里很不高兴,冷冷地说:“老先生说话危言耸听,京师团营兵精将勇、器械精良,和蒙古人对阵绝无疏失。何况朕此次只调宣府军三千人进京,区区兵力能影响什么?”

  “可此例一开,以后……”

  李东阳话还没说完,朱厚照已经站起身来:“不必说了。朕意已决,内阁拟旨就是了。”说完转身就走,把李东阳扔在了东暖阁里。

  见皇帝从暖阁出来,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张永赶紧一溜小跑跟在身后。朱厚照出了乾清宫,上了銮舆,吩咐张永:“朕到南海子散散心,你去盯着内阁,赶紧把票拟送上来!”言毕,在一群太监前呼后拥下径自去了。

  张永躬身相送,直看着皇帝出了乾清门,这才一路赶到内阁签押房,不想文书报说:“首辅被召进乾清宫说话,还没回来。”

  这半天了,怎么李东阳还没回来?

  张永只得一路又找回来。一进暖阁,只见李东阳还像刚才一样跪在御座前,低垂着头一动不动。这一下真把张永吓了一跳,以为老先生身子不好,出了什么事!赶紧抢上前来搀扶,见李东阳两眼通红,满脸都是眼泪鼻涕,原来是跪在御座下大哭了一场,一直哭到这会儿。

  说实话,张永不是个软心肠的人。当年他和刘瑾一起斗败内阁,这次他又和杨一清一起算计了刘瑾,把昔日的老朋友千刀万剐,也没手软过。可现在眼看这个枯瘦的小老头儿跪在御座前哭成这个样子,张永也觉得鼻子发酸,忙把李东阳搀扶起来,小声劝道:“老先生,算啦!都这把年纪了还较什么真儿?将就着过得去就行了……”

  李东阳抬起衣袖抹了把脸:“调边军入京的票旨内阁不予撰写!请张公公帮着劝劝皇上,一定收回成命,收回成命!”

  回到内阁签押房,李东阳一句话也不说,搬把椅子坐在门口倔头倔脑地等着,看皇帝是回心转意,还是来治他这个首辅的罪。

  都行!回心转意当然好,治罪也行,下诏狱打板子怎么都行,最好一顿板子把这个百无一用的老废物打死!

  此时此刻李东阳什么都不在乎了,什么都不害怕了。要么皇帝像点儿样子,听他一句劝;要么就治死他李东阳算了。这个又瘦又弱窝窝囊囊的老东西,这个缩着脖子跟阉党混了三年的老王八!到今儿,还活着干什么?

  这一等直等到下午,张永慢吞吞地走了进来:“老先生,皇上从南海子回来后,听说老先生……”说到这儿,忍不住偷看了李东阳一眼,把“皇上大发脾气,在乾清宫里拍着桌子大骂李东阳”的话咽了回去。

  可张永毕竟是个奴才,皇帝骂人的话他可以瞒着,皇上让他传的口谕他不能不传,也不敢减省一个字:“皇上口谕:李东阳这是要干什么!朕就在乾清宫门前坐等,必得见了票旨才罢!”

  皇帝的责问虽然凶狠,可李东阳脸上毫无表情,就像没听见一样。张永知道这老头子真是犯倔脾气了。要在以前张永未必会维护李东阳,可今天也不知怎么,这个老太监觉得自己真该护着首辅,不然,有些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老先生,皇上让京军边军互调,也有皇上的道理,你这么僵持下去是何苦来?”

  沉默半晌,李东阳低声说:“京军边军互调的旨意内阁不予撰写!请皇上收回成命。”说完这句之后,就再没有二话了。

  张永又在边上呆站了一会儿,无法可想,走了。

  这一次乾清宫里再无消息。

  李东阳孤坐在签押房,脑子里一片空白,也不知这会儿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就这么坐着,坐着,不知不觉天已大亮,张永又悄没声地进来了:“老先生,皇上已经发出内旨,直接送到兵部衙门去了……您在这儿坐了一宿了,回去歇息吧。”

  内旨,内旨,皇上已经不拿内阁当回事了,不拿他李东阳当臣子看了,连骂都不骂了,连打都不打了,罪也懒得治了,干脆自己写了圣旨直接发到兵部去了,把李东阳和内阁都扔在一边儿了。

  到这时李东阳才明白:为什么当年皇帝罢了刘健、谢迁,却硬要把他一个人留在内阁,原来皇帝只是利用他这个前朝老臣来制约刘瑾。这些年刘瑾祸乱朝政,欺凌百姓,贬官杀人,李东阳东挪西挡,忍辱负重,像只驮石碑的老王八一样苦撑局面,早先他以为是自己命苦,现在才知道,原来他这只老乌龟被正德皇帝留在内阁,根本就是做这个用处的。

  现在皇帝把大权揽到手了,刘瑾倒台了,朝局稳定了,杨廷和、杨一清上来了,接掌司礼监的张永也不敢有丝毫跋扈了,朝廷里用不着他这个前朝留下来的老废物,也该被皇帝一脚踢开了。

  亏他李东阳在朝廷混了大半辈子,真是傻到头啦!到这时候还在一厢情愿地想着为国尽忠,给皇帝卖命,还想把自己仅剩的这点儿骨血全都熬干,拼着命再去打造一个“正德盛世”。

  笑话,真是笑话!传出去,把天下人都给笑死喽……

  此时此际李东阳已欲哭无泪。半晌,终于从胸臆之间叹出一口气来,缓缓起身走出了签押房。

  文名应与斗山齐,伴食中书日已西。

  回首湘江春草绿,鹧鸪啼罢子规啼。

  原来人家这个揭帖不是挖苦,倒是一句劝人的话。李东阳,真的该滚蛋了。

  在内阁签押房坐了十几年,心血熬干了,气受够了,人也快死了。今天这一去,再不回来了。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王阳明(全三册)更新,第二十六章《王阳明(第二部:知行合一)》(5)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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