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首,大朝会,公、卿、将、大夫、百官各位朝贺,地方州郡长使、使臣均奉贡进表拜贺。
少府课征课山海池泽之税和收藏地方贡献,整纳地方州郡的朝贡之物及“献费”。
冀州袁绍、扬州袁术……甚至是正在幽州和刘虞打得不可开交的公孙瓒等诸侯皆上表朝贺,并派遣使者进入兖州,向天子朝贡。
天子虽然势弱,但汉室余威尚在,从前刘协被郭汜等人挟持,每日甚至需要担忧饮食,遑论去举办什么大朝会?
现下在兖州将近半年,不提其他,这算是刘协身为天子度过的,一段罕见的平稳时光。
这一年的大朝会当然不能同曾经历史上“万人齐聚长安”的盛况相比,但忆及昔日在洛阳长安经历的掌控磋磨,如今垂首见得百官跪伏行礼,使者恭声献表,不由得不叫刘协心潮翻涌。
种平很少穿官服,也是头一回参与这样的大朝会,难免觉得新奇。
他默默腹诽,之前自己做了那么久的少府,也不过是顶着个虚名,天天做些算数之事,什么时候使用过手上责征课山海池泽之税和收藏地方贡献的权利?
今天也算是让他见了一回世面,他站在官员队伍中,只能隐隐看到使者献上的那些礼物边角,无一不稀奇,无一不珍贵,许多物品他别说见了,连听都没听过。
种平心中短暂惋惜了一瞬:早知道就在少府的位置上多呆一会儿了……这种朝贡之物,恐怕以后都没机会再看到了。
他自觉是个闲官,朝会上有什么都应当轮不到他,那些长长的礼单初时还叫他惊奇,到后面也就索然无味了,毕竟他在百官之中,个子和位置都不占优势,实在看不清那些礼物的模样。
“陛下召见,太史令请随仆来。”
种平微微讶然,忙屈身下拜:“臣事君以忠,蒙陛下拔擢,宠命优渥,非臣陨首所能上报,岂敢有所希冀?此州郡贡物,臣不敢受。”
大朝会刚刚结束,刘协应当还在德阳殿中,种平一路走一路思考刘协找他到达是为了什么事。
他猜想刘协找他多半是为了对付曹操,但他不明白刘协为何会如此堂而皇之的召见自己,总不能是刘协觉得自己可以在曹操雷点上反复横跳还能保住小命,再来一次神兵天降吧?
种平盘算了一会儿,暂时将这一念头按了下去。
种平心中一动,默然不语,他虽然也曾气愤过刘协偏信董承,对他产生的戒备冷遇,但到底曾应下王允之诺,也与这位小皇帝数次共苦。
但很明显,刘协不会接受种平的建议,傀儡皇帝他已经做够了,要他拱垂而治,他只会怀疑是不是种平也偏向了曹操。
刘协叹了口气,上前握住种平的双手,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扫了眼身旁的近侍,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悔恨:“伯衡要与我生疏至此了吗?”
“朕与太史令许久未见了。”m.xündüxs.ċöm
刘协看起来很高兴,神色也极为真诚,种平甚至心中生出些自我怀疑,难道自己不是每天都上朝的吗?
“伯衡屡屡为朕奔波,朕却不曾有所厚赐……昔日囿于流离,实无珍宝堪与伯衡相配,朕常常愧疚,于无人处嗟叹,惭愧至今……现下使者来朝,府库充盈,当竭朕所有,择珍宝珠玉以赐。”
种平暗想着这几日刘协就该召董承入宫,商议衣带诏之事,原先刘备离开许都是借着曹操派兵攻打袁术的时机,可现在……
德阳殿的内侍不少,即便刘协选择与种平在偏殿相见,左右仍有几个小宦官随侍在一旁。
“陛下……”
说他性格软弱,太过妇人之仁也罢,刘协这样惶恐无助地看着他时,他还是不可避免地软下了心肠。
从刘协的神色中,种平大概明白这几人或许是曹操……或者是其他人的眼线,总之不是刘协可以随意支配挥退的。
朝会结束时已经是日头高升,这几日的天气都极为清朗,日光泛白,即便直直照耀在人身上,也并不会叫人觉得有多温暖。
种平站在一边,在一堆红色冠袍中寻找自家老爹的身影。
种平在心底组织着语言,他想劝刘协不要急着与曹操对立,以现在曹操的心态,刘协若是能表露出对曹操足够的信赖倚重,“拱垂而治”,诸事的转圜余地或许能极大增加。
现下徐州却是正热闹,袁术早有占据徐州之心,吕布与乐进打得有来有回,若是以攻打吕布为由,不知可否想法子让皇叔趁此机会离开?
站在百官之首的自然是曹操,刘备和董承一个是皇叔,一個是国舅,二人又都挂着将军名头,也站在一众公卿的前列。
小皇帝找我?
种平隐隐觉得不妙,他已经被刘协和董承这一对卧龙凤雏坑的太久了,他下意识就觉得刘协找他一定没什么好事。
种平神情的变换与动摇都被刘协看在眼里,他知道自己的温情攻势起了效果,笑容愈发真诚。
“去取合浦琉、白玉刚卯、镂银犀角杯,司南佩……”
刘协将礼单上的物品一一看过,其中没有不珍贵的,他又斟酌着挑选了不少寓意好的东西加进去,顿了一下,继续道:“另有锦衣玉带,合新年之礼。”
种平心里一咯噔,刚生出来的感动顿时荡然无存。
好家伙,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
我说怎么好端端地突然变得大方起来,给我赏赐这么些东西……
种平心情极为复杂,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果然如此”的怅然。
他缓缓伏地,口中拜谢,心里却是愈发坚定想要离开许都的念头。
曾经他最为担忧的便是种辑会参与到衣带诏当中,如今刘协既然选择他做这个传递密诏的人,种平自然可以将种辑瞒住,彻底杜绝他被此事牵连的可能,这倒是让种平心中有了些许宽慰。
他不会学董承,在诏书搞什么签名……那不就是现成的死亡笔记,一杀一个准。
也不准备组织刺杀——在曹操的地盘上刺杀曹操,那不是厕所里点灯,找死吗?
种平心中大概有了决断,将那锦袍换上。
刘协本还欲低声提醒种平几句,却见种平神色平静,似乎已经知晓这锦袍玉带的不凡之处,不由得暗暗吃惊,心中一时踌躇:难道朕与皇后还是赌错了,那密诏不该藏在玉带之中?
但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容不得他再后悔迟疑,只能将希望全数寄托在种平身上。
皇帝赏赐的物品自然有专人会帮忙送到家,种平行礼告辞之后,面上神情坦然如故,顺着平日里走惯了的道路往外走。
他其实心里也有些忐忑,种平清楚自己有点演技,但不多,想忽悠曹操,那基本上是不可能……
不过既然历史上曹操没从董承身上发现端倪,没道理轮到他就露馅。
种平心中思绪芜杂,表面上却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待行过宫门,不曾撞见他设想中的曹操,反而看到戏志才腰间吊个酒筒,正勾搭着一个青年的肩膀,两个人不知在说些什么。
“呦!伯衡!”
戏志才看见种平,双眼一亮,几步走过来,望见种平官服外罩了一件锦袍,不由得出言调侃:“你既然有钱做新衣,何时将欠我的钱还来?”
“这是陛下所赐。”
种平往袖子里掏了掏,掏出几枚五铢钱,想了想,又重新收回去:“我不如还给荀伯父,免得你手上有余钱,又去酒舍快活。”
他望向戏志才身边的那个瘦弱青年,目露疑惑:“这位是?”
那青年虽生得瘦弱,个子却很高,面容俊秀,眼下带着几分青色,似乎是个经常熬夜的人。
“在下颖川人士,郭嘉,郭奉孝,见过太史令。”
郭嘉一开口,种平便敏锐的闻到了一股缥玉酒的味道,看起来这两个人来找他之前喝了不少酒。
种平先是同郭嘉回礼,随后瞥了眼戏志才腰间的酒筒:“我怎么记得你说你已经开始戒酒,每日只饮一杯来着?”
戏志才打了个哈哈:“主公都往我府上塞了五六个大夫了……少饮些酒也不碍事。”
他说着下意识想去扯种平的衣袖,手伸出一半,又有些顾及:“我还想告诉你,子将先生已回许都,现下正和一位孙公祐先生一同在你府上呢。”
“子将先生来了?”
种平已出了宫门,心中松了一口气。
“那么元让是修养好了吗?他何时回来?”
戏志才摇摇头:“还不曾彻底痊愈,不过已经可以下地行走,想来过些日子也就回来了。”
三人行走时,郭嘉的视线在种平身上短暂停留了一会儿,似乎若有所思,他不是个话多的人,此时更多的是充当一个旁听者的角色。
“元让要是回来,恐怕会迫不及待要请命去攻打吕布吧?”
以夏侯惇的性格,在吕布身上吃过那么大一次闷亏,心里定然是极不服气,想要一雪前耻的。
戏志才想着徐州局势,冬季实在不是发动战争的好时候,如果想要攻打吕布,怎么也得到开春才行。
在他看来,占据整个徐州并无必要,此地如今不过是一块鸡肋,只需在攻占下的郡县驻军设防,作为屏障即可,与其同吕布纠缠,不如趁着袁术目光聚集在徐州之机,南攻豫州。
但现在还没到他献策的时机,屯田尚在试行,未知成效,吕布虽是莽夫,可有陈宫在侧,若是叫他与袁术结为盟友,反而是个麻烦。
还有……
他望了一眼种平身上的锦袍。
宫中的那位小皇帝也并不安稳,不知私下又在琢磨些什么。
“咳咳咳。”
戏志才被冷风吹得一哆嗦,他摸了摸腰间的酒筒,自觉穿的衣服足够厚,不该如此寒冷。
难道我当真体虚了?
看来以后还是少饮酒为好。
他默默将衣服裹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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