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先生饮了口茶水,淡淡问道。
“虽然故事是挺有趣的……”
“但妾身总感觉…感觉……”
朵朵用指尖点着嘴角,望着那位正在台上沾沾自喜的说书人。
她思忖良久,最终道。
“……有点点短呐。”
“哦?”离先生微微一笑,似是准备听听小姑娘这么认为的理由。
“明明感觉好像什么都讲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讲……”
“而且还将故事断在那种耐人寻味的地方,总感觉有些坏心眼呢……明明妾身还有些意犹未尽,想听听那什么十二符咒的故事来着的……”
朵朵怯怯道:“以至于,听到最后……妾身就记得一句‘且听下回分解’惹(。í_ì。)……”
“呵呵,这便是说书的雅趣闲情啊。”
离先生望着杯盏中模糊不清的倒影,似在回忆某段沉睡已久的往昔。
“花瓣吹落,若翩翩舞姿。溪鸣鸟啼,掩幽幽静思。”
“品千载飘渺,赏暝晖蚀尽。饮朝露清酿,待月落晨归。”
“闲思故川流影,尽览沧桑百色……”
这时,离先生抬眼望见一脸茫然朵朵,思忖片刻后,决定用小姑娘或许能够理解的说法解释道:“说书不同于戏剧,正如小说不同于漫画——唯有故事,而无画面。”
“在书的世界里,人物形象、动作全靠想象。汝身在斯地,却魂游天外。”
“随说书之人的演绎,时而喜,时而悲;时而顿足捶胸,时而前仰后合。”
离先生淡淡道:“这是一门想象的艺术——以精妙的语言、以隽永的文字,勾起无限的想象,弥补缺失的画面,并以此打动人心的艺术。”
“因此……”他淡然一笑。随后以一个颇为优雅的方式,抬起手中杯盏。
“看书时,应选择远离尘嚣的场所;听书时,需佐以名贵非凡的茶叶——此即人生。”
“喔(。í_ì。)……”朵朵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虽然有些听不明白,但隐约觉得眼前这位离先生,好像很懂得如何享受生活。
待慢悠悠地品了口,由某盒价值千金的茶叶泡成的茶水以后,离先生再度问道。
“言归正传。”
“实际上,适才吾是想问——汝对刚刚那则故事的内容有何看法。”
原来是问这个呀。
明白了对方言下所指的朵朵,点了点头,思忖片刻。
“其实……”
朵朵怯怯开口:“妾身觉得祂似乎有些可怜。”
“嗯?”
离先生似对小姑娘的回答早有预料。
“汝口中的祂,指的便是那尊孽龍么?”
朵朵点了点头。
她指了指台上那名说书人:“在这位叔叔刚刚所讲述的故事里面……祂一开始明明什么都没做…就…就…”
朵朵沉吟片刻,尽可能的去描述心中所想:“就有这么多人讨厌祂……”
“所以,妾身感觉祂有些可怜。”
离先生望着朵朵,像是想起了什么。
可他思忖片刻,还是决定将某种残酷的说法,告诉这位尚且天真善良的小姑娘。
“天灾海孽,有何怜哉?”
“汝只知祂可怜。殊不知祂的存在,对当世之人便是潜在的威胁。倘若那尊孽龍当时想要伤害的,是汝身边珍视之人,汝又该如何自处?”
“妾身……”朵朵抿抿嘴唇。
此时她脑内的想法很多,可一时间却不知该怎样表述。
“汝可知【明霄节】的起源?”
离先生淡淡道:“昔日,嬴氏之龍曾请下璀璨的星斗来镇压那尊孽龙。因此【璃港】的秋夜,不似别处,星光甚少。”
“【璃港】会在夜间放飞明亮的灯,从而代替璀璨的星光点缀夜空。”
离先生的眼中似有追忆。
“许多人认为,此般行为是为纪念【璃港】的建立;”
“亦有人认为,是为纪念那尊甘愿化身岩钉的元素之灵。”
“然而,最初提出这条建议之人,其本意不过是为驱逐长夜,让【璃港】的夜空更加明亮。让迷茫之人不再迷失归家之路,也不再……迷失自己的本心。”
“只可惜,世事易变,匪石弗转。这段故事,如今大抵是没什么人记得了。”
望着若有所思的朵朵,离先生轻轻叹了口气。
在略感遗憾之余,他不由回想起了这位小姑娘出剑时的模样。
虽有烈阳之韵味,却缺乏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她的性格一样,好恶无决,稚嫩无比。
“但吾希望,汝应记得——”
“汝之剑,该为【诛邪】而生。”
“可是离先生……”
恰在这时,稚嫩的嗓音忽的响起。
她没有刻意地提高声量,也没有故意的情绪激昂。就像是每日理所当然会升起的第一缕晨光。虽不炙热,却干净又清亮得令人难以忽视。
朵朵终于理清了自己先前那纷乱繁杂的思绪,寻到了引发她沉思的根源之问。
“什么是正?什么是邪呢?”
“……”离先生再度陷入了的沉默。
他垂下视线,静静地望着朵朵澄澈无邪的双眼。
“对不起,妾身实在是想不明白……”
朵朵见离先生不再开口,以为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不过,妾身知道……达令一定会作出正确的判断……因此妾身只要听达令的,然后默默守护他便是了。”
“啊!说到达令,他好像在叫妾身了!”
朵朵爬下高高的座椅,不忘回头招呼一声。
“离先生,妾身就先走了喔……”
“嗯…”离先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那时的他们,便是抱着这样的觉悟,站在吾身旁的啊……
……
“古人云,这世间仅有三剑。”
“第一剑,上斩颈领,下决肝肺,匹夫一怒,不过伏尸一人,血溅五步。此剑既为庶人之剑,又名……杀人之剑。”
朵朵走后没多久,茶馆里的惊堂木再被拍响。
“第二剑,以勇士为锋,以廉士为锷,法方地以顺四时,和民意以安四乡。此为诸侯之剑。”
“第三剑,以城为锋,齐岱为锷,持以春秋,行以秋冬,以匡诸侯,天下服矣。此乃天子之剑!!”
趁着说书先生酝酿气势之时,
又是一道稚嫩清亮的嗓音,在离先生的身旁幽幽响起。
“而我通读典籍,却认为这世间还有第四剑。”
“此剑,虽不可断江摧城,不可镇妖诛邪……”
“却可见人人为公,可见天下大同。”
一位浓眉少年接替了朵朵的位置,静静坐下:“此剑名曰,圣人之剑。”
“殿下,来得有些迟啊。”
“嗯哼?”
离先生饮了口茶水:“距离那幕《长河史话》结束,已快过了两盏茶的时间……”
这时,嬴塰微微一笑:“诶?离前辈,您不是说您对那幕舞台剧,丝毫不感兴趣么?怎么会对它的结束时间,记得如此清楚?”
“哼……吾记心不错罢了。”
“还请殿下不要顾左右而言他。”离先生转移话题道。
嬴塰耸了耸肩膀,也不点破对方,顺着话茬往下。
“先前在《长河史话》结束后,我在路上遇见了一位较为有趣的先生。而后又与两位‘新朋友’稍微攀谈了一会罢了。”
“反倒是离前辈您……”
嬴塰挑了挑那对浓眉,轻笑道:“适才是被那位小妹妹噎住了?”
“看起来,殿下还真是惜时如金呢。”
离先生瞥了嬴塰一眼,淡淡道:“吾不过是觉得小姑娘年纪轻轻,所思所想尚且天真罢了。”
“喔?很天真么?”嬴塰歪歪脑袋,问道。
“那离前辈又觉得应该为何拔剑呢?又何谓正邪呢?”
面对嬴塰的这两个问题,向来嫉恶如仇的离先生并没有回答。他很清楚,眼前这位小殿下可不像适才那位小姑娘一样,还是个天真稚嫩的孩童。
许多问题,在精于心算的他脱口而出之前,其实早已有了属于自己的那份答案。
“呵呵,怎么可能啦~”
“我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向离前辈您…以及其他前辈学习的呢。”长久的相处,使得嬴塰能够轻易读懂对方藏在眼神中的深意。
“所以,就让我们来聊聊第一个问题吧?”
嬴塰伸了个懒腰,而后趴到了桌子上:“如果离先生向来以诛邪为目的的话……那么首先想到的,肯定是为正义而拔剑吧?”
“毕竟所谓正义,便是不求回报的温柔嘛。”
“但遗憾的是……”嬴塰语锋一转。
“比邪恶还要可怕的,是失控的正义——不想负责的正义,以暴制暴的正义,真的算是正义么?”
离先生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那么便为心中善念而拔剑?”
“可善念本是一种牺牲。”
“为律法而拔剑?可律法是基于对人性幽暗的认识。”
“为信仰而拔剑?可信仰救不了任何人,而是人选择怎样的信仰拯救自己。”
嬴塰自顾自道:“所以我倒是觉得那位小妹妹为【守护】而拔剑,并不算是什么老掉牙的理由。”
“的确。”
这时,离先生终于点了点头。
“每回听闻殿下所言的观点,都令吾大开眼界。”
“诶?离前辈您这么快就要聊第二个问题了吗?”
嬴塰嘿嘿一笑,无视了离先生的吐槽。
“关于这个问题吧……我倒是觉得在这世上,并不需要刻意去划定什么善人与恶人。无非都是人,以及各自做出的的选择罢了。”
“既然如此,那么只要我惩戒了为恶之人,所以我便可以自诩为善了么?”
“呵呵,很可惜,现实并非是舞台剧。”
“向来不是从天而降一位英雄,把坏人全埋了世界就能变好。如果当真是那般轻巧,历史上【往生堂】的那位胡堂主,岂不便是尘世间最正义的伙伴?”
“所以说……”xündüxs.ċöm
嬴塰微笑着总结道:“创造未来的是每一个【人】,而不是某位短暂存在过的【王】吧~?”
“哼,所以吾自始至终,都不曾真正的喜欢过你们嬴氏。”
离先生拾起茶杯,摇头轻叹道:“总是在顾左右而言他。”
“可前辈您总归还是愿意指点我的,不是吗?”
“毕竟,正如那位夫子所推崇的中庸之道。”
“【天】容万物,【海】纳百川。”
“——此乃圣人之剑也。”
嬴塰像寻常孩童一般,露出了狡黠的笑容:“而这,便是您当时回应我召唤的缘由吧?”
“殿下,吾向来以为您是坐于在棋盘中央时,才会变得喋喋不休的呢。”
“啊啊啊……离前辈是嫌我吵了吗?”
突然原本还露出某种远超同龄人气场的嬴塰,脸上笑容一凝。当即转变为了如同小男生一般的窘迫不安。
“欸……我该不会又自顾自地说了什么惹您不悦的话了吧?”
“离前辈,您可别离家出走啊……”
“唔…这若是让叔爷爷知道了,我又得被关禁闭了哇……嗯,得先和夕哥哥商量一下……”
嬴塰急急忙忙翻出i-pen,可当他刚一解开自己的锁屏界面。
“(๑°⌓°๑)?”
短暂的沉默后,是一阵哗然。
“啊!!这笔账单?!”
“离前辈,您又乱动我的小金库!!”
“还有这么多钱,您究竟是怎么花出去的?!”
离先生捂着自己的耳朵,默默指了指桌上的几本漫画书。
“少女漫画!!Σ(´°Δ°`)”
“您什么时候又迷上这些了?!”
“诶…不过稍稍一翻,似乎还确实挺有趣呢……但这几本书未免也太贵了吧?!”
“呜呜呜t^t……我的小金库,是我没有守护好你啊……”
离先生一边品着由嬴塰送给自己的茶叶,一边在心中感慨这孩子居然在外表现得如此失态。
明明仅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身外之物而已,又何必如此的大吵大闹?
一点都不懂得享受生活。
虽然心中这般想着,但离先生不自觉地取出某副金玉面具。
他握着那副面具,轻抚着那道剑痕。脑中则静静回忆着,上一副面具被自己亲手斩碎的日子。
那似乎是一个微雨的白日。
那是一个没有太阳的白日。
在那个白日,有个人曾对他说过——
“离,你与我的【契约】……”
“就到此为止了。”
“接下来……”
“去好好生活吧。”
……
与此同时,一家漫画咖啡厅内。
面对阿雅向自己抛出的问题。
白鬼小嘴微张,有些难以置信。
“阿雅姐姐,你在说什么呢……”
“呆子怎么可能会抛下我和朵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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