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云泥之间恰如是蒙来层飘舞白霜,渌州姑州同流州大半,尽数遭此等雨雾扣住,环环相接,风来甚大,尚携卷雾雨而走,因此道路愈发难行,远眺十余里开外,都遭浩荡白雾连同细雨狂风铺陈极满,遮天隐月,不见天日。
大元出春日以来少有此等恶天景,往往惠风和畅,日照暖江,偏是在云刘二人离渌州北上,距流州将近处,设下如此天罗地网,使得两人深陷其中而难以赶路,终究卸去往日面皮,冲近乎三州之地,展露出獠牙来,虽不见得能损伤百姓,风毁长桥,但依然是添来不少麻烦。何况正是处在相隔粟麦即将搭镰的紧要时辰,有如此天景,毁苗拔穗未必,可足能令人提心吊胆,生怕摧垮收成。
半夜呼儿趁晓耕,羸牛无力渐艰行。时人不识农家苦,将谓田中谷自生。
风雨雾气尽来时候,刘澹马匹依然被云仲那头杂毛马儿甩开甚远,山风吹折枯树枝条砸了马头,刘澹骑术尚可,但比起大元中人仍略显生疏,一时不曾拽住缰绳,马匹受惊狂奔十余里山路,才堪堪停到处本来山水俊秀的地界。有零散几户人家,周遭田垄包围,举家老小正吃力使帷幔麻布围住未输麦穗,孩童亦是奋力撑起一人高矮硬竹,老幼携力,为护住麦穗不失,已不晓得在这般浩大的风雨里固守几多时辰。
即使刘澹多年前闯荡江湖,少有在村落当中落脚,也晓得此时风雨最是祸害农田,心下一时瞧不过眼去,就要纵马去到那十余人近前,打算凭己身力道添份助力,却被无端回返的云仲单手压住马头,如何都是不能上前。
刘澹怒极瞪向云仲,后者脸上依然无甚变化,同当日客栈其中那少年判若两人。
“趁好言相劝,莫要拦我。”神臂吕公转瞬掂到手头,其余数枚天玑石悬到刘澹肩头,剑拔弩张,“老子是欠下些人情,不过从来都没说过,老子一向认账,夏松穷街陋巷闲来无事才乐意同你云仲出外走动,可不是把性命卖了,如何行事,还轮不到旁人指点。”、
难得刘澹此番不曾容忍丁点,云仲自然就收回抵住马头的一臂,神臂吕公距面皮不过一指远近,却仍有些兴致,打量许久双刀刀芒,“刀是不差,用刀的人要是心肠太软,必然递不出什么快刀,五锋山那场斗猿奴,想必不论是兵关道还是修行道里独行的人物,两眼都难以从碎石山上挪开半点,试问那位兵甲的双刀,比兄台的如何?”
那场战事过后,两人皆是忙碌于收复各州,但云仲却是留心些许,刘澹用刀路数之中有细微变幻,非此道中人难以窥见端倪,既是变招,又勤加苦练,在以往刘澹疲态怠慢的性情来,此举不可谓不寻常,但落在刘澹身上,如何都是很不寻常。其实哪怕这座江湖里有浮沉起落,有身不由己,武道山岳,从古至今都不曾从人心头挪开,拾级而上,遍览众山小,身且在最高处,如何讲来都是千百载悠悠年月,武夫心头最高。
“用刀快,就需绝情断念,袖手旁观旁人凄苦?”刘澹怒极反笑,双刀又向身前云仲贴近一分,分明是不愿听云仲这番说辞。
“救这一家,尚有万千人要救,自以为行事大善,却是有碍公道二字,除非凭你一己之力可使苍生皆得助力,不然这等小善虽为,却亦是失了公道。人心玄妙,古早前有人相助村镇当中两家穷苦人,拱手送与重金随后离去,而十年期满重临故地,却发觉其中一家露财,遭邻里沆瀣一气害死其全家老幼,吞其钱财,待到那位乐善好施者再度前来时,已是从穷乡僻壤举家迁往百里外大城中,听闻还出了几个读书人,偶得机缘登堂入室,讨得小吏官职。”
“另外一户人家则是凭无端得来的钱财,分而用之,凭奇低微的价钱购置田产,竟是逐步将周遭贫瘠田地收归囊中,又耗银钱请田产旧主耕种,开辟肥田,不出几载就将原本所耗的银钱再度赚回,反倒是起初卖田地的那些位,世代只得替此户人家卖力,而所得甚微。原本同乡后人,既不得空隙学来糊口本领,落得个世代为奴的下场,那倒要问问兄台,助人究竟是大善,还是大恶?旁人田地为风雨所毁,而仅此一家得益,不正是同那位仗义出手的善人,所做并无差别?”
刘澹分明不愿听此人诡辩,正欲拨缰绳去往田垄,但见云仲运左掌向田垄略微一拂,再回头时,却见周遭风雨雾气仍旧密布,唯有那处田垄之中,也无狂风也无细雨,霎时间使得正立身在田垄当中的几户人家有些晃神,怔怔站到原地,遭打湿的发尾连珠似落下雨水来,半晌都不晓得眼前景象是如何一回事,似是有垂云手落地,遮拦住外头无穷无尽风雨,独独把这片田地撷取到掌心处。
然而云仲的神情,竟是颇有两分怨怒,奋力抬右手压下左臂,神情阴沉不已。
幸亏是刘澹此人粗枝大叶,瞥过两眼神色有异的云仲,很是促狭啧啧两声,“我当是何用意,原来是为显露那点阵法修为,虽装腔作势使高手架势,但瞧在你出手相助的份上,勉强称一句高手,咱这点气量还是有,回头待到哪日有闲暇,甭忘教我两招,不需多高明,只需能唬人就行。”
转过脸去,刘澹神情则是一览无余,面皮同样是阴沉如水。
如是说云仲起初仅是面皮冷清,性情淡漠些,而方才一席话与举动,则已将其心念与立足地表露无疑,不论如何说服自身,都难以认同这番强词夺理说法。或许那位在客栈里坐没坐相,饮酒时满脸欣喜的剑客,不会有这等举动。m.xündüxs.ċöm
一场风雨雾气联袂而来,却也使得渌州外一队行人因此受难。
这队行人自白楼州西北而来,渌州战事初窥明朗时,这一行百来人马就从白楼州登程上路,径直朝地处白楼州西南处的渌州而去,并未携辎重货品,仅是随行有数头驮马,马背处系着零星包裹,沿途添置干粮,遇山泉凭水囊接水,遇鸡兔麋鹿猎而烹之,竟就是凭一身轻装,打狼烟尚未尽数散去的白楼州与流姑二州途径,沿途跋山而涉水,高崖陡峭,涉水登舟,竟还真是走到距渌州尚不算远的地界,可惜却遭这阵突如其来的风雨天拦挡,迟迟不得寸进。
为首领路者生得硬朗,虽亦不过而立年纪,胡须却是畜得不短,以至于杂乱髭须近乎遮掩住五官,挂弓刀横矛马上,打扮就不难揣测出是位相当地道的江湖人,何况腰间除却水囊之外,尚悬有枚牛角,大抵就是盛酒器具。此等呼啸山林的打扮姿态,近乎半点都不愿遮掩自个儿出身。稀奇之处在于,这浩浩荡荡百来号人手,究竟是如何从白楼州纵跨多地,最终行至渌州之外,光论这百来人手衣着打扮,兵刃俱全的架势,沿途大小城池,何来的半点道理予以通关放行。
而云仲刘澹两人才是从风雨浓雾里闯将出来,临近一处桥头时节,却恰巧遇上这百余人马,而更不凑巧之处,便是两方在狭窄山道中迎面撞见,云仲马快,更是思量心事,险些同走到前头的引路者撞到一处,齐齐把缰绳牢牢攥住,才避免个两马相撞落下悬崖的凄凉景象。
可那位髭须杂乱的领路人与云仲皆是听闻到前者身后,有谩骂声传来,口音天南海北,错杂嘈乱。
狭窄山路里聚众赶路,最是忌讳头前之人突兀停步,倘若是身后百来号人有一星半点失神,不曾及时勒马,难免就有半数之上落到山崖下的情景,最是不容懈怠,更何况历来皆是这些位来路不明的粗俗人横行无阻拦,于是在山间有这么一场相撞,当即就有人破口大骂,说是何处来的不长眼的草民胆敢阻拦去路,怕是寒冬腊月吃冰凌活拧了。
只有为首的那汉子在瞧清眼前两人的一瞬,脸色忽然之间肃然起来,将手中矛握紧,旋即又是松开,将矛横到马上,矛头指向山壁方向,在马上朝对面而来的两人略微一欠身,双手抱拳。
“两位,我等自白楼州到此,赶路不下几百里,实在困倦劳顿,如是手下人有甚得罪处,还望二位兄台体谅,而今狭路相逢,人马冗长难以回转,可否同两位借个道,随我等下山,待到好生答谢过后,再是各走一边?”
不着痕迹就将两者针尖麦芒架势化解开去,言外之意,并非是借人多势众凭势压人,而是实在人手过多,难以回转,看似无意间替云仲二人铺出这么条台阶来,恭恭敬敬摆到其眼前。
即使刘澹手中双刀望之心惊,云仲掌心当中尽是未褪去的握剑老茧,哪怕是两位实打实的江湖高手,两人之力对上百十号人手,于是让步至此,已然是诚意甚足。
“我不让,你让。”
云仲抬头丝毫不以为意,抬头哂笑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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