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僧人在不求寺中留过极长的时日,更因隐世不出,所以少有去到外头天下行走,这不求寺比起俗世之中故居,于心头分量更重些,眼见这般情景,大多是低眉怅然,默念佛号。
三位首座搀扶不求寺住持,遮世却是搀扶起同样再无多少余力的不空禅师,艰难迈步摇晃着走到佛堂外时,天外仍旧飘洒碎雪,还是轻缓无终,不过相较于月余往前,不求寺所落的山间,此番再看,空余一座藏经楼与佛堂,至于其他大殿和山水,破败狼藉,惨不忍睹。
“遮世,此番我去后,不求寺便托付与你,早晓得你生来慧根深固,同是修佛,比起你这几位师兄都尤为不同,可惜师父修的也是寻常佛法,既不存那般好的眼力,也无有多高明独特见地,事后凭此看来,唯有你选的这条路最能窥本真,不求寺归你引头,大概所成要比我高得多。”不求寺住持在从北境而来无遮无拦的萧瑟北风里,尤显瘦弱,原本身量就不高,眼下枯瘦得如同位风烛残年的老僧,竟是比不空禅师瞧来更是苍老,推开其余三徒搀扶,缓迈两步走到遮世身前,神情语调,仍是寻常。
不论是遮世还是其余僧众,皆知不求寺住持与那位持枝条的五绝道人有莫大牵连,先前所在寺中所设的佛纹连同请道人上山,多半均是住持一手而为,且莫要说有甚所图,总是到底棋差一招,即使是时局起伏,而今倒也可说尘埃落定水落石出,不求寺这番布局遭吴霜尽数担下,只提一口本命飞剑与五绝中的剑王山道人平分秋色,未弱丝毫,近乎以一己之力抵过不求寺所设下杀局,不论是佛堂中佛纹或是守山大阵,尽遭吴霜破去,后来的那位绿衣道人则仅是救下剑王山道人,最终被黑袍踏蝉而来的大高手拦下,哪怕吴霜性命垂危,这场堪称火中取粟倾尽整寺之能的比斗,都是吴霜惨胜。
不求寺住持迟迟不曾踏入五境,但观瞧世事何其通透了然,早已知晓在两位剑道山巅的五境僵持月余之时,先前算计就已失了九成,最末的一成,却是在那位黑袍毒尊踏蝉而来时顷刻散去,落得这般必败之局,饶是有万千道理退路,不过是一寺住持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更难将孽业撇得干净脱身事外。
“佛门七妙从古至今也少有凑齐时节,再因近朝战事频起,僧众纷纷避世隐世,木砗磲妙用虽多,全然不能凭此物庇佑一寺偏安,覆巢之下无完卵,欲要脱身,脱身红尘可不是什么上上之选,”不空禅师叹息,从怀中拿出那枚小巧玲珑砗磲来,托在掌心,“住持的终生道行比起一枚宝物,老衲还是以为前者更重些,何况佛门如不在烽火遍地时广开寺门,庇佑生民,怎能得来那等人间传颂至今的大自在,住持佛法精深堪称当世无双,何苦偏要寻这歧途走到尽处。”
面皮苍白胜雪的不求寺住持低眉,怔怔打量那枚无甚光华的砗磲,到头释然一笑。
说是钟台古刹的不空禅师不修佛法,从来都是佛门里脾气秉性相当古怪的住持,而三言两语之间,瞧来修为却不见得低,必是想清当中症结所在,佛门好清修,何况隐世不出多年,纵起初有济世慈悲念头,奈何与人间倒是愈行愈远,连入世都少有,又岂能将两脚站在人间此地,所遇凡事起的念头大多独善其身,偏安一隅,怎肯渡人渡世,而连自己这住持都无端着了道,故而年岁悠悠,心结从来不曾解过,以至于有后来欲凭佛门七妙规避乱世,护不求寺周全,从而不惜设下这等困局,若非吴霜破去此局,只怕眼下已然成行。
于是再朝遮世看去时,不求寺住持神情已是洒脱许多,伸两指点在遮世眉心,于是不求寺佛堂下腾跃出无数道金光,似蝉翼飞叶,而后化为无边无涯极细金丝缭绕周身,悬于半空之中勾连成万千经文,顺不求寺住持枯瘦两指,汹涌灌注到遮世眉心之中,尽管遮世有所避让,可不求寺住持两指始终稳稳压在其眉心处,难得畅怀笑道,“为师从来就不愿随性而为,此番好歹是相通了许多事,且率性一回,又有何妨。”
自接过不求寺住持位后,这位佛法极精的住持足足耗费过数十年参悟寺中沉积无数年月的愿力,如能化为己用,于乱世之间即可添一分安身的手段,但往往事与愿违,几十载苦思冥想万般试探依旧无所得,仅可取来其中顶顶微薄的愿力,可如今诸念通达,索性递两指落在遮世眉间,遣万千佛文尽注其中,而遮世眉心灵台任由万千佛文愿力灌入其中,竟是一并承下,愿力如海,金光如波。
如此动静连山间停足的毒尊都是转过身来,静静观望远处不求寺佛堂,目光当中光华流转。
从前在一卷经书中曾经无意见过,不求寺前身便是座大寺,规模最盛时代代有可成道之人,而所积众生愿力经数代住持凭神通炼就,统共百十万字,唤罗汉经藏,历代住持如得到其真意,则可提名于不求寺山外古洞当中,凭此愿力可与八极坐而论道,全然不亚于那枚令毒尊自身都颇为忌惮的木砗磲。
稳坐河中,死于渴意。
一炷香光景过后,漫天佛经金光全无,尽落于遮世眉心,原本如地涌金泉似佛光散去,立身寺外只剩下一位浑身枯瘦,右臂缺失的住持,眼见遮世眉心光华收拢,遂放心盘坐下来,单手放在已然崩碎的丹田前,可还是向一旁眉宇立起的不空禅师轻声一笑。
“我不求寺的底蕴也不差你钟台古刹分毫,可惜贪念总不可抑,即使是方外之人也照旧不能免俗不是?凡俗中人无人嫌自家银钱多到耗费不尽,修行之人无人嫌所学手段层出不穷,连贫僧自己都不觉得这番布局是错事,不过幸好这等关头,还是将不求寺里的罗汉经藏如数赠与遮世,省却许多苦修的功夫。”
其余三首座与不空禅师皆是瞧出,那如丝线金光顺经络没入不求寺住持两指之后,化尽全身经络,一如春时雪消,到如今通体上下已无生机,仅余最末一口气吊住性命,注定身死。
替不求寺遮风挡雨几十春秋的住持坦然身死在佛堂外,风雪压身,枯瘦狼狈,而嘴角噙笑。
不见得贫僧能烧出几枚舍利,但不求寺往后,已无甚可担忧之处,此去重泉多艰险,何来怖惧。
无辞世诗文箴言,亦未将法号留于不求寺外古洞石壁,清净而来,清净而去。
一日之后,距不求寺百里外的一处客栈里来了位披黑袍的人,车帐里躺着位穿青衣的人,小二同掌柜攀谈时,言之凿凿说那青衣人必定是个相当厉害的剑客,此地尽管生意算不得好,可走江湖的从来不缺,无一人佩剑能有这位青衣人的佩剑瞧着有气势,起码也得值几十上百两银子,此话一出却是惹得掌柜好一阵调笑,说你小子怕是不晓得百两银钱有多少,将这客栈卖个大价钱,也未必能够百两,区区一柄剑就能值得上百两,怕是小二吃了隔夜的冷饭毒昏了头,痴人说梦。
黑袍那位不常出门,却是同小二要来枚熬药瓷坛,每日都要在客栈后院处熬药,所用药材小二连见都不曾见过,瞧成色想来也不便宜,可终日穿黑袍的那位半点也不心疼,每日皆是如此,将足足两坛水熬成碗汤药,再替那位青衣剑客服下,其余时辰,多半都是立身在窗前,两眼总是落在那位青衣剑客面皮上头,仅每逢小二前来送饭食时,才略微收回目光。
三五日后,在这等荒凉地黑袍之人收着一封书信,展卷观瞧深思良久,才晓得乃是山门里的徒儿诉苦,洋洋洒洒写过足有数页,不过仅能挑几句细看,说是师父如若遇上五绝,断然不能随心为之,不顾及徒儿倒事小,要是惹得五绝惦记,怕是山门都岌岌可危。
青衣剑客咳嗽两声,还是不曾醒转,显然此战伤势甚重,如今还未温养妥当,难得安睡半晌,却是将身形一翻,背对黑袍之人。
黑袍之人捻指,银光笼到青衣剑客周身,竟是又将那人身形翻将过来,面朝黑袍之人,眼色这才好瞧许多,斜依椅背,竟也是安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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